季荪就着温泉水,洗净了抚彗剑上的血。她没有理会躲在柱子后面不出声的息夫人,径直飘出了晴岚阁的温泉。
湘夫人听见宫墙外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了,晴岚阁却似乎一片寂静。
宫女侍卫们都躲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愈显出夔宫的清冷与空旷。她只在游廊的拐角处和一个玄衣女子撞了一下,彼此对面一照,忽然发现对方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湘夫人愣了愣,长叹一声,就离开了。那女子却心慌意乱,竟然没有在意,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湘夫人已经走的远了。
原来温泉里飘满了一种奇怪的气息,像是血腥气和白芷花的芳香混杂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九嶷山的残酷的战场。
湘夫人俯身去看武襄飘浮的尸体,水中显得宁静而虚无缥缈。她有些伤感的想到,自从他回来,彼此还没有来得及说过一言半语。不过,就这样结束也好。原来他也想到了。
“报——已经是子时!”
高唐侧目望了一眼公子清任,清任取下长弓,拉作满月。
这时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年轻的王子身上。只见一枝银色的长矢割破沉沉夜色,宛如一道流星滑过长空。星辰落处,宫门的铁索戛然而断。
“好呀——”将士们欢呼。
高唐挥起大戬,招呼道:“跟我冲进宫去——”
火光一卷,如龙行一般的狂流,汹涌而去。
季荪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就看见武襄的宫殿中乱了起来,到处都是披着铠甲的武士,匆匆踏过花园草坪。她停了下来,看见为首的黑马上的年轻公子。
清任也看见了她,拖着银色的长剑,身上散发着寒冷的煞气。
“站住!”清任不由得厉声喝道。
季荪飘然而起,踩着空中的气流逃开,远远的飞到了高处。清任拉开长弓,一箭射落了她的幕(上四下幕)離(上四下離)。季荪惊恐的回首一望,只得更快的逸去。清任看见她的脸,一时惊呆了。
“不能让她走——”清任又射出了第二箭,指向她的脚踝。
公子清任的神箭追了上来。少司命轻盈如风的脚步竟似躲不过,不觉暗暗叫苦。
就在这时,忽然头顶一阵罡风刮过。她就被一双手托了起来,然后跟着风一下子飞出很远很远,把战乱的宫廷扔在下面。清任停住了手中的箭,因为他在那阵风里面,看见了久违的朋友扬歌的脸。
回风马展开轻灵的羽翼,在郢都上空飞翔。季荪倚在扬歌身后,一时百感交集,忽然落下泪来。
“等一等。”她说。
扬歌拉住了回风。落下的地方,已是郢都城外,荒芜而寂静的驿道。一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
“濂宁?”扬歌认出了这个傻乎乎的小王子。
“母后叫我出来,”濂宁哭道,“找不到路。”
季荪伸出双臂,抱起了濂宁。
清任和高唐闯入温泉,看见湘夫人、息夫人,还有死去的夔王,一池的血水。
高唐断喝道:“王后弑君,论罪当诛!”
湘夫人站了起来,静静的瞧着清任。
公子清任也紧盯着她,沉声道:“真的是夫人你,杀死了父王?”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远处如水的夜空,有几丝浅浅的流云漂了过去。然后,是永远的空寂。
“是我杀了他。”
士兵们冲了上来,用刀剑逼住了弑君的女子。
“不,不是你——”沉默多年的息夫人,忽然喊了一声。她觉得那声音不像是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来的,然而她毕竟喊了出来。她觉得还有话要说。武襄没有说完,湘夫人也没有说完,不能就这样算了。
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躲在廊柱后面的息夫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甚至连同公子清任,也不曾看他的生母一眼。他只是死死的盯着湘夫人,在士兵们的簇拥下,从容的走出了晴岚阁,薄薄的白色裙裾拖在殷红的地毯上。
天色微明的时候,公子清任从苍梧苑的后门出来,脸上还带残留着的泪痕。他想起湘夫人是那样的决绝。无论他怎样哀求,怎样哭泣,她始终一口咬定杀死夔王的凶手是她自己。其实公子清任当然知道,真正的刺客已经离开,甚至他也不关心父王的死。在湘夫人走出晴岚阁的那一刻,他忽然强烈的感到,他是那么的需要湘夫人活下去。
但是湘夫人很坚决,一如她二十年来在在夔国朝中参政的一贯作风。甚至当清任狠下心来,痛斥自己,湘夫人也只是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说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并祝福他成为一个好的国君。那种慈爱的态度,一如清任小的时候,在她身边念书识字一样。
“如果将来你真的惦记我,就请遵守我和你父王的约定。”
她用这样的了局,令他终身不敢忘记。
公子清任立在晨风里面,努力的呼吸着,想让清凉的空气让自己平定下来。他没有注意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悄然走入了苍梧苑。
一个时辰以后,朝阳的光辉撒满了清冷荒凉的院落,零落的花瓣上衔着几粒露水。清任踌躇一回,悄然推开紧闭的屋门。
悠长的白练在风中斜斜飘过。雕梁画栋的下面,她的身体也像轻盈飘逸的精灵一样,缓缓摇动。那绝美的容颜上,散发着纯净的宁谧的光辉。
白芷花的芳香,在晨光中渐渐飞散。
夔历三百八十一年,王朝历史上最为杰出的征服者武襄王驾崩。鉴于武襄王的赫赫战功,庙号“东皇太一”。当时朝中流传一种说法,说武襄王是被他野心勃勃的妻子湘夫人谋害致死。然则继位的国君清任,在几年之后公开禁止了这种说法的流传。湘夫人在王死后不久即投缳殉夫,两人合葬在空桑岭下的王陵之中,遥对浩瀚的大江。
关于武襄王的妻子湘夫人的传说,在夔州流传了很多很多个年代。史书的记载是零散的,于是有人说在武襄王征服中土的战乱中,她是无辜的受害者,最后以生命的代价完成了复仇,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一个野心家,二十年来凭借自己的谄媚和手腕,妄图控制夔国的政治,最后被英武的东君清任击败,不得不上吊了事。这个传奇女子的面目在青史中越来越模糊和空灵。人们看见宗庙的遗留的她的画像,温婉而美丽,觉得很诧异。
东君清任之后,夔国由武襄王朝战争武治的时期,进入了升平的年代。空桑岭上的神木扶桑,在绚烂的阳光底下郁郁葱葱。
扶苏终于回到了江离山。他本来以为自己一生,是注定了无所归依,客死他乡。然而那一首歌谣中吟唱的诗句,毕竟还是实现了。
他看见九嶷的山川碧色千里,云梦的流水清澈如旧。水流中映出风尘苍老的面容,玄色斗篷下面,鬓如霜雪。
“师父的头发,难道是在那天早上变白的?”季荪悄然来到他身后。
扶苏淡淡一笑。
“那一天,”季荪缓缓道,“是师父见了她最后一面吧。”
扶苏道:“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原来有些事情,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季荪道,“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会跟武襄离开九嶷,作了夔国的王后。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救武襄的性命,——是这样么?”
扶苏微微讶异。
季荪认真的看着扶苏,道:“其实我从来就知道。”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腕,让扶苏看见了上面的一道印记,是用利器印下的。
“小时候看见这个印记,我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其实九嶷人都知道,这是父亲那个家族的表记,刻在一只代代相传的黄金戒指上。于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所以师父,当你把司命的职责交给我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过呢。这是父亲从血液里,留给我的职责。”
她低下头,续道:“而我的母亲,当然只能是那个戴着戒指的夔国公主。父亲把戒指赠给了公主。而公主戴着戒指,嫁给了九嶷的敌人,一去就是二十年。”
扶苏道:“不是这样的,季荪。”
季荪微笑道:“让我来说,好么?也许我想的和师父要说的一样呢。公主这样做,是因为她决定用自己拯救族人的命运和九嶷的绿野。她和武襄约定,她用她的身份帮助武襄登上王位,而武襄在位期间,不能够伤害九嶷的遗民。所以她不能够让武襄死去,武襄是她保护九嶷的棋子。而清任继位后,也还将继续维护这个约定。”
扶苏点了点头。那天早晨,在苍梧苑的深处,湘灵与他,缓缓的回忆起过去。其实他本来早该懂得,却被感情遮住了眼睛。他不如他的徒弟,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的司命。湘灵很平静,很恬淡。她也说起了那个失散的女儿,如今是否长大了。她记得武襄被刺杀的那天晚上,她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那一刻她想到,也许这件事情原本是她自己应该去做的——她从未忘记过九嶷的仇恨,但是她终究没有那样,反而宁愿武襄活下去。毕竟她做武襄的妻子也有了二十年,二十年间他一直恪守那个约定。
季荪是如何猜到这一切?
“我听到武襄临终的只言片语。”季荪淡淡道,“这些日子我想了许久,不难体会母亲的心情。”
但是他扶苏却从不明白,就像武襄最终也不明白湘灵的想法。
“师父你,”季荪轻声道,“也是爱着母亲的吧?”
扶苏唯有叹息。
溪流边传来格格的笑声,姗带着濂宁一起嬉水,把浪花溅到老马回风的身上。老马有些不满的甩着尾巴。
“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扶苏道,“而且,你的母亲也终于回来了。”
季荪瞪大了眼睛。
扶苏从袖中抽出了一角白色麻布。“她给我最后的指令。”
季荪的眼中满溢泪水。她把十指合在胸前,念起了咒语。
符咒燃烧了起来,淡蓝色的火苗中一缕青烟升起,在两人的头顶徘徊良久,终于乘着一阵和风,飘然化去,沿着云梦的河流山水远远的去了。
扶苏满头的华发,在盈盈泪光中飞起。
开满鲜美的白芷花的山峦上,永远有悠长的歌声,绵绵不绝——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