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相信是吧。药魔在他的书中,针对这件事的可能性,进行过详细的讨论。师父凭着自己的绝顶智慧,把它变成现实。临风是他的最后一个目标,在此之前他已经杀死妙慧神尼、段易那些人,收罗到了他们的肢体,换下了左手和双腿,——刚才你在瓶子里见过了。他已经拥有了十二门派的武功,知道武当的临风道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所以留到最后。想不到现在他挑战武当,却要再次面对新的霸主。
“我说过,师父败给新的霸主,是一个偶然。在天都峰比剑时,面对那个人他不能够心神安宁。而临风正是利用这一点,害他一败涂地。不过后来经过十年的磨难,那些事情已不在他眼里……”
林如意的声音越来越凉。
“不错,从前的玄衣天帝,心里还有一丝人间情谊。他不在意别人,也要在意我的感受,因此他总不忍心对那个武当弟子痛下杀手。一个不忍心,令他由天之骄子变成丧家之犬。而今他不在乎了,根本不在乎。他早已武功大进,满可以杀死那个年轻人,也就要杀死他了。谁想到天不从人愿,这时候他忽然犯了病,浑身滚烫,神智不清,眼看着就弃剑倒地。而年轻人也受了重伤,无力再伤他,只好两下里罢手。
“我以为事情可以暂告一段落,就打算抢出去,救护这两个人。”
“师姐也是一个好大夫。”慕容插了一句。
“但是就在这时,一块巨大的玄武岩,从山顶上滚了下来,压向我们。我只来得及把师父抢出来。我唯一的弟弟就被碾成了齑粉,连一块骨头都拾不回来。”
原来那个年轻的霸主,是如意的弟弟。慕容说不出话来。
“师父后来发着烧,一直昏迷不醒。我给他灌了多少汤药,都无济于事。最后一个晚上,总算是回光返照了。他跟我说,他的研究终是失败了,失败的原因在于他忘记了一点,别人的身体终究是别人的,缝在自己身上,彼此要打架。哪怕新月针的针法再好,一旦别人的身体和你自己的身体发生反应,冲突起来,就浑身灼热欲裂,只有等死。
“而师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说能够克服这种冲突的,正是毒药雷公藤。”



晦暗的烛火,照得慕容脸色煞白。他勉强笑了笑,道:“师姐,你倒是编了个绝妙离奇的好故事。”
竹竿在酒瓮里转来转去,把浊气一股股掀搅起来,临风那张鼓鼓的老脸又浮出水面。林如意用竹竿搭住他的一条腿,挂在瓮沿上。
“我把师父从前割下的肢体,用药酒泡了保存起来,还给他修了祠堂。至于这个老道士,他在成为新的霸主之前,被我杀死。我只用了三枚新月针,就给师父和弟弟报了仇。”
慕容的眼睛越瞪越大,武当派一代名宿临风,原来死在名不见经传的林如意手里。
“你又不信了。”林如意笑意盈盈,用竹竿给临风翻了个身儿,亮出伤痕来。
“第一枚新月针,钉在他的腰椎上。第三枚新月针,扣入了他的咽喉。最关键的是第二枚,”她注视着慕容的眼睛,“钉在他右臂的肘窝里。”
这一刻飘荡的酒香似乎凝住了,慕容的脸由白变青,由青变得透明。他缓缓的卷起自己的衣袖,肘窝里露出一弯,亮晃晃的新月。
“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吧……”
林如意幸灾乐祸的瞧着,慕容伸出颤抖的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抽紧。
“其实呢,”林如意悠悠道,“我也说不上来你究竟是谁,你有着我师父的武功,却长着一张我弟弟的面庞。”
她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年轻人的面庞,一边还叹道:“你知道,你师姐这一手绝妙的针线活是怎么来的吗?我为了能够精确的复制出弟弟的脸,切了一张又一张人皮。这些人皮都成了我房里的发绣。直到我绣满了四面墙壁,才敢下手,缝出了我可爱的弟弟。”
“我不是!”慕容尖声叫道,“我不是你的弟弟!”
“你当然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师父。”林如意冷然道,“几年前,我就看明白了,你徒有其表,什么都不是!或者,你就只是一个武林霸主吧。”
慕容颓然倒在地上,双颊滚烫,浑身发抖。
“师姐,林如意,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上,你为什么要延续这个可耻的恶作剧?我要承担多少痛苦!”
啪!
林如意一把折断手里的竹竿。熏人的药酒,洒了慕容一脸一身。
她定定的瞧着他。
“我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说你痛苦,你怎不问问我有多痛苦?知不知道,你是怎样活过来的,你身上流着我的血!
“师父的尸体都凉了,血液都在心脏里凝固了,就算换上所有的肢体弄不醒他。是我,是我把自己的鲜血输到尸体里面,让他热了起来,让他复活。没有我的血你活不了的!
“那一回我毁了自己,几乎流干了身上的血。但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为了不让你像师父那样死去,后来我不能不照着师父的话,给你用雷公藤。但是用了这种毒药,你的血便十分衰弱。到头来我不得不一年给你换一次血,一年一次!不要对我说你的什么痛苦,我比你痛苦的多。”她撩开苍黄的长发,露出激动扭曲的面孔。“你看看你的师姐,都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门都不敢出,人也不敢见,每天靠一点鹿血支持生命。如果不是因为要支持着你的生命,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慕容已经听不见了,他此时如有一万只烙铁在周身滚动。又热又痛,满地打滚。
“救我,救我……师姐,救救我……”
林如意静了下来,慢慢蹲身,好奇的瞧着满头大汗的慕容。
“师姐,救我呀!我浑身都要裂开了。”
林如意伸出袖子给他拭了拭汗,忽然道:“你说的对呀,我为什么要搞恶作剧?”
“不不,师姐,”慕容惶恐不已,“你救救我吧,我还要活下去呀!”
林如意的大眼睛里空无一物:“你是我今生唯一的作品,我既因你而生,怎肯让你死去。无奈,我救不了你了。”
慕容被恐怖充满了,居然打了个寒战。
“师姐不会的,大家都说你是神医。”
林如意微微笑道:“你难道没有想到,我为什么要把这些陈年事情告诉你。我本打算还让你安心做你的霸主的,可是,总不能把秘密带到坟里去。我只有一个时辰的性命了不是么?现在我的血已经大半再身体里凝住,不能换给你了。”
“师姐,”慕容流着泪道,“我错了我误会了你。这是解药,是解药。你快服下去。”
鱼精粉的解药,包在黄色油纸里,林如意把它捻得沙沙作响。
“你不是想拿它来跟我换取雷公藤的解药么?师弟,你是雷公藤泡大的,绝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想要摆脱这种药,只有去死。这就是我给你的解药了。”
她抖开鱼精粉的解药包,把药粉洒进了酒瓮里。
“师姐!”慕容绝望了。
“这也许是个误会,也许不是。”林如意凝视着酒瓮里飘浮着的惨白的尸体,“你要我吃了解药再救你,可是我很累了师弟,不想继续了。我曾经费尽心血,希望你是师父的延续,你也的确完成了他的愿望,重登霸主之位。可是,你毕竟不是他,也不是我的弟弟。算了,这样收梢,也很好。”
她的透明的皮肤渐渐污浊,沉下块块瘀青的花斑。
“师姐,”慕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淡,“你究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完成师父的遗愿。”
为什么。
其实林如意不能够回答自己,终其一生也不能回答。
她只是仰起了脖子:“你不配知道。”
慕容感到冲天的大火已经烧到了自己身上。那火是从酒瓮里升腾出来的,火中飞舞着一个个残缺不全的幽灵,在撕咬在挣扎,苍白的腐烂的碎尸飘落如雨。他看见林如意影子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张冥币烧成的黑蝴蝶,蝴蝶翩翩而舞,碎裂,灰飞。
然后他失去了呼吸。

何小桥等到日上三竿,不见慕容回来,心里焦急不已。她发现后院起火了,火舌一点一点舔到了她的房间。
小桥急了,用身子去撞房门。
那扇门已被烧着,一撞就开。院子里已是一片火海。
她的头发已被燎着,没命的冲了出去。忽然脚下被高高的大门槛绊倒,摔倒街边。
就在这时,一块旧牌匾砸了下来,小桥抬头去看。
原来扣在牌匾反面,赫然是三个大字:“髑髅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