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将衣服披上,仔细的束好。男人的衣裳,太大了些,却是洁净簇新的。后面被头发打湿了,凉凉贴在背上。
奕走了出来:“好了就回家去吧!”
“奕,”她盯着他的脚,“我还想多呆一会儿,你陪我在这里走走好么?”
他没有拒绝,跟在了她身后,两人沿着湖边缓缓移动着。
绿柳林里,依稀有天铃鸟的歌声。好奇怪的感觉,竟然像是回到了杭州,家门外的湖堤,平湖秋月柳浪闻莺。那时落日楼头看西子湖,几回幻想牵着意中人的衣袂,趁着夜色散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而今在万里外的荒漠,还想到了这些。
“奕,你是不是常来这里散步?”
“从不。”
“你不喜欢?”
“我上一次散步,还是十二年前。”
“那时你不在戈壁罢!”
“嗯?”
“你九岁拜的师,今年才二十。那时候在哪里呢?”
——她记性倒好!“在江南。”
“你想家么,奕?想过要回江南么?”
他有些凝涩了,呆呆的看着她的白衣,忽然停住脚步,扳过她的肩,很认真道:“菁儿,你是不是想回家?如果想的话——”
她笑出了声,把他打断了:“谁说我要回家呢?我就留在这里,不走的。”
他长吁一口气,转过了身去,很茫然的看着天边。
就在这个时候,一颗流星划过去了,拖着长长的淡绿色尾巴。
“江南的旧俗,对着流星许下愿,那个愿望就一定能实现,”她也看见了,“你许愿没有?”
“没来得及。你许过了是么?”
“我愿你早日炼成琉璃顶。”她很虔诚的说。
“为什么?”他惊奇了,以为她许的愿,总还是为了她自己。
“奕,对于你来说,琉璃不是最重要的么?”
他牵住了她的手,觉得很凉,不禁握得紧了,然而却说道:“回去罢!”
沙丘顶上黑沉沉的,赤峰的屋子关紧了门,灯却还亮着,不知忙什么。
“你那件红衣服呢?”奕想起了什么。
“留在绿洲的柳树林里了,”她轻描淡写道,“慢慢再说罢。”
“那就早些睡!”奕送到了门口,就想抽身。
菁儿嘴里应着,却倚在门边,很固执的瞧着他,似乎舍不得。哪怕看来看去只是一张面纱呢!
“怎么?”他也不知不觉走不了。
“想要和你在一起,真的很难呢!”算是引诱么?她只是笑得很婉约,“——也许只有变成琉璃,才能教你永远陪着。”
奕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菁儿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根琉璃簪子松松的拢在脑后,只剩下柔柔一绺,滑到粉颈边。他伸出手去,轻轻的牵那一绺头发。忽然簪子坠到了地上跌碎了。
两人都没在意,奕接住了那一挽乌黑而冰凉的青丝瀑雨,然后裹着宽大白衣的轻柔身体,就坠入了他怀中。
菁儿有些应接不暇。奕用一根长长的带子,蒙住了她的眼睛,于是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想不到还有出嫁的时候。可惜那件嫁衣,已经被她遗落了。
夜半凉初透,菁儿缓缓的支起身子,不觉触到了他的手臂。奕睡得好沉呢!
厮磨之间,蒙住眼睛的带子早就不知落到何处了。可她还是没有什么印象。是他灭了灯,一切都在无尽的黑暗中进行。现在她慢慢的猜度着,他究竟是甚么样子?
就在身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黑色的长袍面纱都抛在一边。事已至此,她或者还是点上灯,看他一眼吧?
想起了那个禁令,菁儿叹了一声。她轻轻爬下床,摸到了火石,一忽儿琉璃灯就点亮了,却发着蓝莹莹的光。她有些不满意,又找到一只明红色的灯,点上。屋子里充满着若明若暗的色彩,绚丽而暧昧的。
回头看看,他就在那里。一时迟疑,居然没有勇气了。
她退到床边,猛然转过了身。
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疑虑的,一切都符和她一向以来的猜测。
那本来就是个极英俊的少年,任何女孩都会在梦中期盼的那一种。菁儿俯下身,细细的欣赏着那张脸上每一道优美的线条。这样一个人,天生就是人间的宠儿,可惜却落到荒漠里寂寞独处,终身与琉璃相伴。女儿心思,最容易对人起怜惜的。菁儿顺手伸手拉过被子,给他围好。
奕惊醒了。红绡帐里,乍然相对,竟有些慌张和羞涩,只好微笑着看看她,却说不出话来。菁儿看见他的眼睛,深邃极了,像一个飘零的梦。她轻轻摸着他的眼,笑道:“和琉璃一样漂亮呢!”
突然,揽着纤腰的那只手臂变的僵硬了。
他坐起来,沉着道:“你犯错了,菁儿。”
她呆了呆,然后明白了。
“你说过,炼成琉璃顶之前,我不能看你的脸,否则要受惩罚。”她静静道,“现在我看到了,所以应该去死,对么?”
“是的。”他的声音,冷酷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死呢?”
“烧死。”
她转过头,静静的看着那件“长相守”的镜台,在灯光下一明一灭,神光离合。
“借口。”她低声说道。
他猛然转过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声音颤抖着:“你说什么?”
菁儿微微笑着,注视着那张英俊的脸:“这不是一个借口么?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脸,不过是一个设好的圈套。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你找来炼琉璃顶的材料之一。从一开始,你就等着我触犯戒律,好名正言顺的烧死我。”
他紧紧的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眼神温柔:“其实,我是不可能等到你炼成琉璃顶那一天的,但太想看见你,所以我提前了。知道你都准备好了,连烧死我的木材,都备齐了。只等我投进那只熔炉,你的琉璃顶就可以炼成。现在,不是不用再等了么?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出来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胆小,后来我又去你们的祠堂了。——只是因为那天看见了拜火教的标记,那个太阳,我有一些好奇,很想看个究竟。而且……那时我觉得你很好,以为你不会真的要杀我的。”
“你真聪明,”他叹了一口气,“我们的确是拜火教徒。拜火教曾在中原盛极一时,两百年前却遭了一场灭顶之灾,教主、长老都无一幸免,从此在中原断了根。只有我的师祖,侥幸逃到这大漠里来,从此漂泊天涯,为复教四处奔走。琉璃塔是拜火教的护教法器。总坛的那一尊,被一个少林寺用大力金刚掌震碎了。当时,我的师祖们都相信,只要再次炼成神奇的琉璃塔,拜火教就可以东山再起,横扫中原。所以一代一代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炼成琉璃塔。哪怕拜火教,只剩下了一个徒弟,也决不放弃。”
“你就是那最后一个?”
“不错。”
菁儿淡淡一笑:“我的祖先,有人参加过剿灭拜火教的战争。所以我从小就听过崇拜太阳的人的故事,猜得出什么叫‘瀚海落日,长河不返’。不过,其实女孩子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我只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拜火教的。可是那一回,我却发现了另一样东西,就是那本记载了一个悲惨故事的书,你所说的炼琉璃顶的秘方。看了那个,我才明白了一切。”
奕的脸,痛苦的抽搐着。
“好美的故事。龙泉铸剑,十年不成。最后铸剑士的妻子,跳进火炉中,终于得到了绝代的名剑。琉璃塔也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神物之化,须人而成’,是吧?而我,就是那将要作出牺牲的人,是吧?”
他续道:“不错,三师祖想到的秘方就是这个。我的四师祖,断去了自己的左臂,投入炉中,然而仍没有炼成琉璃顶。我的五师祖则用了自己的双腿,依然无济于事。到了我的师父……其实,他已经想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决定再试一次。他临死之前,给我留了个方子,如果他也失败了,我就必须像……那样做。他说,之所以三代人都不成功,是因为投入琉璃之中的,应该是一个女子。”
“我见过你师父了。”菁儿淡淡道。
她把那白色幕布掀开了!那是奕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惨烈情形。大块的琉璃,青的、蓝的、紫的,像凝固的时空,紧紧的禁锢了琉璃师的生命。那脸上的表情,竟然不是情理中的从容安详,分明定格着最后一刻的沉痛与挣扎,苦苦求生,面目狰狞。
“他的身上,不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裳么?白衣难道不是牺牲者的裹尸布么?”
如雪的白色轻衣,衬托着少女的纯洁与沉静。奕转过头,不忍再瞧。
为什么这样说!所谓不准她看自己的脸,的确只是一个借口。说他虚伪也罢,刻毒也罢,他都无可辩驳。但是纵然如此,毕竟他心里一直不愿她触犯。他一直在回避这个结果,难道她不明白?
“我不愿害人性命。但为了琉璃顶,为了复教,我只能让赤峰,到中原去,找一个女孩子来,来炼琉璃。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找来的女孩子,竟然这样美丽……我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对你说,是让你来做,做我的新娘,而你自己,为了到这里来看琉璃,又曾经……”
“他不那么讲,有谁肯来呢?”菁儿截口道,“我没有说是你们害了我。”
她没有说!奕低下头,神经质的绞扭着自己的手指,猛然抬起头道:“我有问过你,要不要回家!你既然早就想到了我要烧死你,为什么不说?那时,只要那时你说一个字,我就立刻送你回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啊!
她默默的望着,那双琉璃一样眼睛,深深藏在额前几绺湿漉漉黑发下面。他不明白的。
琉璃的镜台,从瀚海远赴江南,又从江南回到瀚海。她经历了多少!是她自己一见钟情,是她自己托付终身,那样的轻率,又那样的执着。那时候就想到这原是一条不归之路。但她不曾悔过,甚至在最悲凉的时候,也没有弃尽希望。没有人不为执着付出代价,她的代价就是全部的琉璃,甚至为此付出生命。
长相守,千秋树与万年藤,无休无尽的缠绵。
原是琉璃里的幻影,长相守的心意。她已经得到了所愿,便无可悲悔。
只是事到如今,这些话再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化作琉璃长相守,不如就这样了结吧!
满屋的琉璃,都是他的点点滴滴。而现在,这些琉璃都将为她殉葬了。
末了她只是轻描淡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大漠里血色的朝阳,悄然抹上窗棂。
奕咬了咬牙,最后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不敢回过头去看,害怕只要再看一眼,他所有的意志就会崩溃。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漫漫黄沙,像潮水一样的渐渐退却,露出那瑰丽无伦的七层琉璃塔,雏形初具,就夺去了太阳的光辉。
塔的最高处,装满琉璃的小屋和注定要牺牲的少女,将要变成最为辉煌耀眼的琉璃顶,照耀拜火教的灿烂前程。
赤峰紧张得一宿没睡,两只眼红红的。他不敢看奕,只是默默的把火石塞到了他的手里。
一下,两下,火星蹦了出来,一跳一跳的。就像一直以来都想好的步骤,奕点燃了火把,掷入了高高的柴垛之中。
冲天的火光,将半个瀚海映得红彤彤的。千里之外的人,都能够看见这空前绝后的奇景,看见神圣的辉煌的琉璃塔,终于在艰苦的历炼中缓缓成形。
然而只有奕,他没有看见,他的眼神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当火舌舔到那高高在上的琉璃顶时,发出了木柴炸裂的噼啪声。他受不了,这种声音割着他的每一寸肉体,直到他觉得整个天地,都已经死去了。
——“奕,对于你来说,琉璃是最重要的,对吧?”
——“也许只有变成琉璃,才能够永远让你陪着呢!”
眼眶中悄然闪出了一点星芒,随着滚滚热风,飘了起来。
“公子当心!”赤峰一声尖叫!他不顾一切的纵身而起,要在危机爆发之前挽回。
然而奕早就痴了,他只是挥了挥衣袖。老头儿被掌风一震,便跌到了一旁,不无痛苦的看见——
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泪水,飘到了琉璃塔上,就像不经意擦伤了一道裂纹。然而就眼看那裂纹迅速的长大、拉长,沿着塔身向上爬行,又四散裂开。
只在一瞬间,那巍巍宝顶轰然倒塌。琉璃塔化作了千片万片花雨,飞散天边,仿佛瀚海里下了一场最为瑰奇的甘霖。
琉璃本来是极脆弱的。
“不——”奕疯了似的冲进火海。
“两百年的心血呀——”赤峰伏在地上号叫。
她还在那里,琉璃的残骸中,像水底落花一样沉静。他抱起她滚烫的身体,向绿洲飞奔而去。
“上天啊,不要太迟啊!”
苍白而秀丽的面容,在清水中浮动。他紧紧的盯着那双闭紧了的眼,心里怕极了。似乎一转头,那一缕游魂也终要随风飘散。然而怀里的爱人,竟然再也动不了。
只有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发出很轻很脆的声响。
那东西从衣襟里滑了出来,坠入水中。是那件“长相守”的琉璃镜台,己经熔成了浑然一块,泪滴一样亮亮的,沉入水底的细沙中,不复再现。
难道这就这样结束了?
一片红云忽然从空中飘落,覆在两人身上。
那是她留在柳树林里的那件嫁衣吧?
耳畔传来一声轻唤,隔世梦醒一样的:“奕,是你么?”
赤峰是最懊恼的,再不会有琉璃塔了,也再不会有拜火教了。剩下的只有埋在沙海里,无边无际的琉璃残片。
“公子,以后你不做琉璃了,叫我拿这么多碎琉璃怎么办呢?”老头儿埋怨道。
奕一愣,笑道:“这些东西,至少可以烧成瓦盖房子么!”
骆驼背上的女孩嫣然一笑,心想:精致的琉璃器从此失传,将来却是琉璃瓦要大行其道了。
“回江南去吧。”两人相依一处,催着驼铃叮当,渐渐消失在瀚海的天边。江南的杨柳轻烟,如花美眷,终归要把大漠里的沧桑跋涉,渐渐的掩埋平抚。
琉璃绝顶,七世而还,本来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