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唐采西的犹豫还没有下定论,盛夏和程凉就分手了。

  她的第一感觉是对的,程凉这样颓丧的人,迟早会有一天被盛夏的阳光灼伤,会躲回阴影里。

  这样的人,配不上盛夏。

  她对盛夏这次分手,举双手双脚赞成。

  并且动作迅猛的换了房子,断了和程凉之间所有的经济瓜葛,散掉了四人群,却在要删掉周弦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严格来说,她和周弦并不是因为程凉才认识的。

  要删掉他吗?

  唐采西点着手机屏幕,最后还是决定问一问周弦本人。

  唐采西:【我需要删掉你吗?】

  周弦秒回:【因为程凉?】

  唐采西:【嗯。】

  周弦:【我觉得不需要。】

  唐采西:【好。】

  就这样,周弦没有解释为什么不想要,唐采西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删,两人虽然交流的少了,但是仍然互相留着微信。

  逢年过节还会发个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

  两个人再一次有交集,是因为一场医疗官司。

  鹿城医大附属医院因为肝胆外科捅出来的回扣案元气大伤,唐采西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在程凉走的第一年,接了好几个这个医院的案子。

  那场医疗官司是唐采西自立门户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一大早画了全妆西装革履的推开会议室的门,就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周弦。

  唐采西:“……艹!”

  于是她第一个案子就因为和纠纷方有朋友关系,只能主动要求退出。

  为此,唐采西敲了周弦一顿日本料理。

  吃鹅肝的时候咬牙切齿,周弦都觉得肝疼。

  “最近怎么样?”填饱了肚子的唐采西终于决定做个人。

  “不怎么样。”周弦回答,“上班的地方太远,上班太累。”

  也没有朋友。

  “你不就住公司旁边吗?”唐采西惊讶。

  “退租了。”周弦答,“你没删我微信,我就退租了。”

  唐采西愣住。

  所以他说他觉得不需要。

  他整个晚饭都没有再提那个人,没帮那个人说一句好话。

  反倒是唐采西,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是很好。”周弦没否认,“但是错了就是错了。”

  他和程凉仍然还是朋友,但是盛夏这件事,以盛夏这边的感受为主。错的那方,没有发言权。

  没什么朋友的周弦有自己独特的交友方式。

  唐采西笑了,举杯和他碰了碰。

  那天之后,她和他就又有了交集。

  那场医疗官司并不算麻烦,周弦给病人看病的时候该有的留档都留着,该签名的地方也都签名了,只是打官司耗时耗力,需要他来来回回的往律师事务所跑。

  每次来,他都会和唐采西出去吃一顿饭。

  他和她之间,在做朋友的时候,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吃饭。

  大众点评上各种排行榜上从头吃到尾。

  再后来,就来了疫情。

  整个鹿城都被封了,事务所工作停摆,生活用品全靠网络购买,小道消息人心惶惶,周弦作为医护人员,疫情暴发后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唐采西联系过了。

  那段时间,盛夏也被困在国外回不来了。

  所有人的计划都被打乱,群体焦虑下,唐采西像是一只困兽,被困在了钢筋水泥的房间里,陪伴她的只有网络和冰冷的电脑屏幕。

  她对所有关心她的人都说没事,能有什么事,这样多好,不用上班,还能有工资拿。

  但是夜深人静的深夜,她一遍遍的刷着社交网络上各种各样的消息来源,恐惧和愤怒就席卷而来。

  很多人都第一次发现,原来毁掉一个人日常生活其实可以那么简单,原来,末日可以那么近。

  被关在家里一个半月之后,唐采西迎来了一个人的除夕。

  她这段时间和盛夏两个患难姐妹基本每天都得视频两个小时,盛夏在国外着急上火嘴角都出燎泡了,唐采西在国内举着手机冲着完全吃空的柜子跟盛夏说:“我他妈真的没想到我有一天会因为没有面粉了坐在厕所哭。”

  “而且也没鸡蛋了。”

  “我两个多礼拜没吃到蔬菜了。”

  “所以我决定今天除夕,把冰箱里那只鸡拿出来吃个整鸡。”唐采西翻着冰箱。

  “我这边没有人过除夕。”盛夏说,“但是我在中国超市买到了饺子……”

  “那你日子过的比我好。”唐采西翻着那只冻鸡,问,“这到底是鸡还是鸭?”

  盛夏:“……鸡。”

  盛夏:“……你会做吗?”

  唐采西:“……我打算一锅煮熟放点盐。”

  盛夏:“……除夕快乐。”

  唐采西:“……末日快乐。”

  在负面情绪蔓延前一秒,两人都选择了挂电话。

  约好的,大过节的不能哭。

  但是唐采西挂了电话,看着那只她平时打死都不会去碰的冻鸡,看着明明是除夕可外面一片安静的夜色,还是没有忍住。

  情绪宣泄就是这样,一直憋着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开了口,停都停不住。

  所以唐采西接起周弦的那个视频电话的时候,脸上都是非常真实的鼻涕眼泪,整个人哭到抽搐。

  除了在父母和盛夏面前,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她睁着根本看不清楚是谁的肿眼泡,哭哭啼啼的喂了一声。

  那端晃动的人影停顿了能有一秒钟,才小心翼翼的问:“唐采西?”

  是周弦的声音。

  反正都是熟人。

  于是唐采西继续放声大哭。

  周弦断断续续的只听到她说家里没有鸡蛋了,没有面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早上六点起来点APP抢都没抢到。

  她说她饿死了。

  她要在除夕夜饿死了。

  变成饿死鬼也出不了这个小区了。

  最后会变成伏地魔!

  ……

  毫无逻辑乱七八糟的,最后她一边哭一边费力的睁眼看着视频里的周弦,问:“你脸怎么变成猪头了?”

  “防护服口罩戴的。”周弦声音很哑,打视频的地方应该是在医院,背景是白惨惨的墙。

  “你一个人隔离在家?”周弦问她。

  “嗯,夏夏困在外面回不来了。”唐采西抽抽两下,找面巾纸很不讲究的当着周弦的面开始擤鼻涕。

  “我被关了一个半月了。”她说,“我们小区有确诊病例,整个小区都封了。”

  周弦点点头:“嗯,我看到新闻了。”

  “你呢?”视频都打了十分钟了,她终于想起来问了。

  “我一直在医院。”周弦说,“疫情之后就一直在医院帮忙。”

  唐采西抽抽搭搭的看着他。

  他肯定比她累,以前在她面前一直都很温和的表情现在很严肃,眉头皱着,脸上有口罩勒痕,额头上有被汗水泡发了之后的皮肤皱褶。

  然后他顶着这么一张脸,很严肃的问她:“你晚上吃什么?”

  “鸡。”唐采西把镜头对着那只拎起来能砸死人的冻鸡。

  周弦:“……生吃?”

  唐采西:“……我会水煮。”

  “家里有微波炉吗?”他问她。

  唐采西又踢踢踏踏地穿着拖鞋给他展示她们家的厨房,有微波炉,烤箱,厨具,一应俱全,只是不会用。

  “先把鸡放到微波炉里解冻。”周弦说,“你们家微波炉上有解冻那一项,这只鸡大概十五分钟左右。”

  “解冻完放在里面再放十分钟再拿出来。”

  唐采西:“哦。”

  两只手同手同脚动作笨拙的企图拿起那只鸡,想了想,还是下不了手,于是翻抽屉找一次性手套。

  “……鸡已经死了,不会咬人了。”周弦嘴很毒。

  “我不碰尸体,谢谢。”唐采西翻白眼。

  但是到底,不哭了。

  “你晚上吃了什么?”她问他。

  “盒饭。”周弦说,“不过有饺子。”

  唐采西:“……”

  所以全世界的中国人都能在除夕吃到饺子,就她一个人要冻鸡。

  虽然她一个南方人也没有除夕吃饺子的习惯,但是大家都有了,她就更加看自己微波炉里的那只鸡不顺眼了。

  鸡肉解冻了,就更可怕了。

  唐采西闭着眼睛捏着鸡,在视频里嚎:“然后呢?!”

  周弦:“……”

  他本来还想跟她说把鸡洗一洗,切一切,屁股剪掉,最好皮也剥了。

  但是他觉得唐采西会哭。

  认识那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唐采西也是会哭的。

  “直接丢水里吧。”他放弃了,“水开了以后煮两分钟,再捞起来放干净的锅里。”

  唐采西瞪着屏幕。

  周弦也瞪着屏幕。

  “所以我今天晚上能吃到什么?”唐采西问他。

  “煮熟的鸡肉蘸酱油。”周弦很冷酷的回答她。

  唐采西:“……”

  “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她在等鸡熟的时候,发现周弦还是没打算挂视频。

  手机都发烫了。

  “本来是想祝你新年快乐。”周弦说,“后来怕你饿死。”

  看了眼时间。

  “现在想干脆就这样挂着一会一起跨年。”

  唐采西:“……哦。”

  周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然后抬头,喊她:“唐采西。”

  唐采西正在用筷子戳鸡,问:“干嘛?”

  “我们,要不要恋爱试试。”周弦说,“最近过得真挺像末日的,然后我发现,我在末日里还是会想到你。”

  “会经常想起你。”他换了个说辞。

  所以,要不要恋爱试试。

  唐采西噗得一声把筷子戳进了鸡屁股里,使劲抽了一下没抽出来。

  她就这样低着头和鸡较劲,也没有马上回答他。

  周弦也不急,安静的等着。

  “好。”筷子抽出来了,唐采西捏着筷子看着周弦。

  点点头,很慎重的:“好。”

  周弦就笑了,肿成猪头的脸看起来一点都不帅。

  唐采西也笑了,哭得红彤彤的狐狸眼翘着,鼻子也红彤彤的,手里拿着一根筷子。

  隔壁有人放了鞭炮的录音,很响,虽然没有火药味,但是终于,带上了点年味。

  2020年开端,并不美好。

  但是周弦,有了唐采西。

第九十五章 番外五 盛夏的纪录片

  今年是盛夏独立制作纪录片的第五年,也是她拍女性十年的第六年。

  六年时光筛选,最终还在她这里留存的视频样本只剩下10岁到20岁的两组,20到30的一组,三十岁以上的五个样本全军覆没。

  最长的那个,盛夏也只跟拍了四年,最后被跟拍人选择退出的时候,给盛夏写了一封手写信。

  那是个985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上广的女人,叫于宁,社会精英,28岁结婚,盛夏跟拍的那年正好是她结婚第二年。

  她结婚的对像是同一个大学的学长,还是高中同学,校园恋爱,从校服到婚纱。

  盛夏跟拍她的时候,夫妻俩在各自领域都有很好的前途,于宁的前途更好一些,高科技领域研究人工智能的,那时候她已经有专利傍身,在这个领域如鱼得水。

  这是个所有外在条件都非常好的被跟拍人。

  盛夏一开始以为这个案例会非常顺利。

  她回忆起来,最开始出现问题,是在她跟拍的第二年,于宁结婚第三年。那年于宁的丈夫的公司因为全球经济危机破产了,他丈夫在外地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这段跟拍盛夏全程都在,所以她也拍到了夫妻俩人在机场相拥的画面。

  画面很美。

  于宁的丈夫是个好丈夫。

  经过了多年恋爱长跑,两人都非常认真的对待这段感情。

  爱情如果是真的,是能看得到的。

  有时候盛夏想,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于宁和于宁的丈夫,那么,可能他们两个真的可以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但是世界总是很残酷。

  于宁丈夫去外地工作的第二年,于宁本来的晋升名额被另一个人挤掉了,原因是于宁的年龄有三十三了,女性黄金就职年龄过去,领导担心于宁接下来会生小孩并且把工作重心转移。

  当然,这是私下的谣传,行业的潜规则。

  于宁不服。

  她做了很多努力,内部据理力争、要求公开晋升条件、要求领导道歉,各种抗争都石沉大海之后,她申请了劳动仲裁。

  申请劳动仲裁前,于宁丈夫给于宁打了很久的电话。

  大概意思是,让于宁算了。

  他说她一旦申请了劳动仲裁,以后再找工作就难了。这个圈子小,其他公司不会要一个申请过劳动仲裁的雇佣者的。

  他说,一次晋升不通过没关系,可以等下一次。

  于宁在电话这端一直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盛夏关了摄像机。

  挂了电话以后,于宁打开了家里的藏酒,和盛夏两人喝到半夜。

  于宁说,她一直以为所谓的丈夫,应该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的,应该最先关心的,是她为什么会那么不服。

  她当然不服。

  她在这个项目上做了五年,加班加点几乎全年无休,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成绩为什么就因为一个所谓的行业潜规则就得放弃?

  女人三十三岁就过了职业黄金期。

  凭什么?

  但是她丈夫没有问,她丈夫潜意识里也默认了这条潜规则。

  她丈夫跟她讲道理,跟她说,现在工作不好找。

  以家庭为单位的两个人,共同利益出现矛盾的时候,于宁丈夫选择维护共同利益,忽略掉对方的感受。

  于宁说,她其实不知道这件事的对错,她只觉得,心里难受。

  很孤单。

  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明明,她在维护的,是自己的尊严。

  这是于宁婚姻出现的第一道裂痕。

  再之后的事情,就基本全是于宁的口述。

  于宁的抗争胜利了,她所在的公司公开了晋升条件,并且重新进行了晋升考核,于宁拿到了自己应该拿的,但是,并不开心。

  盛夏跟拍的第四年,于宁和她丈夫发生了一次非常激烈的争吵。

  其实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于宁婆婆去于宁他们家的时候,于宁丈夫在外地,于宁在实验室没有带手机,所以她婆婆在炎炎烈日下被小区保安拦在了小区外面,等于宁拿到手机拨通电话,她婆婆已经在回老家的火车上了。

  她婆婆拒接了于宁的电话。

  为此,她丈夫和于宁大吵了一架。

  那是一场多年感情撕破脸后的吵架,双方都抓着对方最痛的地方踹,那么多年隐忍下来的疼痛的都被挖了出来,鲜血淋漓,美好尽毁。

  于宁和丈夫陷入了冷战。

  盛夏跟拍的第四年年底,于宁工作出现重大失误,被公司辞退。

  这是结局,但是这重大失误背后有多少只推动的手,早就无从可考。

  盛夏跟拍的第五年,于宁和丈夫离婚。

  于宁给盛夏快递了一封手写信,她跟盛夏道歉,说,她没有勇气看自己梦想破灭的这五年,所以,这个项目她宣布退出。

  她说,盛夏可以使用之前跟拍的素材,但是成片以后,不要通知她。

  ***

  凌晨两点。

  盛夏剪完于宁的故事,发现,能通过记录剪辑出来的节点可能就只有两三个。

  但是失望却可以连成一条线。

  从于宁丈夫每一个不经意的,看起来是在维护家庭实际上是在让于宁牺牲的选择里。

  从于宁在职业道路上每次双倍拚搏可实际上拿到的有可能只是有人背后说一句这女人真要强的闲话里。

  从这个社会主流对女人的道德标准中,默认的所谓的职业潜规则里。

  于宁的失望,从这些点,变成了一条线,变成了一个面。

  光辉灿烂的梦想,最终碎成了一地狼藉。

  盛夏把成片发给了于宁,她在邮件里跟于宁说,如果于宁走出来了,随时可以和她联系,哪怕不拍纪录片,她也可以给她加油。

  这五年,不是梦想破裂的过程,也可能只是一个先破后立的新人生的开始。

  于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就这一点来说,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盛夏在最后发了个擎天柱加油的表情包,点击发送。

  摘下耳机。

  她和程凉的结婚新房还在他们最初在一起的那幢楼里,102对面的101,重新装修过了,没有了那盏吓死人的暴发户水晶灯,装修风格基本都是盛夏的喜好,温暖舒服为主。

  书房里放了很多擎天柱周边。

  因为程凉的坚持,擎天柱都没办法进入卧室。

  挺……可惜的。

  盛夏摸了摸书桌上那个巨贵的擎天柱的脑袋,打开了书房门。

  ……

  程凉在书房外面打地铺,坐在一堆抱枕里看论文。

  盛夏:“……几点了你还不睡?”

  程凉抬头,同样的问题用同样的语调问了句:“几点了你还不睡?”

  盛夏:“……”

  她在程凉那一堆抱枕里找了个空隙,也钻了进去。

  程凉把她搂进怀里,拍了拍她的头。

  “我三十到四十这个年龄段的素材全军覆没了。”盛夏闷闷的,“其实这五年拍的东西也够了,但是就是……”

  “我好希望于宁可以重新开始。”她说。

  程凉并不知道于宁是谁。

  盛夏拍纪录片前签了协议,基本不跟他提跟拍人的事。

  但是他了解盛夏的烦恼。

  她这五年只要跟拍了一回来就会有这样的烦恼。

  她选了一条很不好走的路。

  作为丈夫,只要一直站在她这一边就够了。

  比如这样的深夜里,亲亲她的额头。

  盛夏喜欢被亲额头,每次碰触,她的眉心都会舒展一点,抱着他喟叹一声。

  “程凉……”她闭着眼睛,搂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胸口。

  “嗯?”程凉帮她理了理已经长长了的头发。

  盛夏喜欢长发。

  她现在的职场地位,终于可以留着长发不被那些人用烟灰弹烫了。

  所以她就一直留着,扎着马尾辫,变成了她在职场的象征。

  在家的时候,就披着,弯着眼睛喊他程凉啊。

  “我好喜欢你呀。”盛夏还是闭着眼睛。

  程凉:“……只是喜欢?”

  “……我好爱你呀。”盛夏红着脸,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