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一听有点儿慌神, 这黑灯瞎火的, 他进来做什么?还看看胖瘦呢,她多早晚和他这么熟了!

忙站起身,不愿意他进来,只好她出去。可她才想迈腿,他便推开门进来了,那么高的个头呀,灯火从他背后照过来,轮廓镶了圈金边一样。以前只晓得他挺拔,今天他穿着玄色的衣裳, 站在面前就像一座山。她心里急跳,想说让他出去, 可嗓子发紧, 说不出话来。

宫里的殿宇, 正中间的叫明间, 与明间相邻的是次间, 梢间呢, 在最偏最深处, 这会儿感觉已经脱离了三千红尘,游离在阳世之外。没有侍奉的宫人也没有灯火, 只有槛外一盏幽幽的油蜡, 散发出一点迷离的微光。

他向前一步, 她便退后一步, 这种情境下, 又是紧张又是彷徨。

嘤鸣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姑娘,不像这风月老手,心里虽然喜欢他,到底他是个男人,没有熟悉到根儿上,还是存了些畏惧之心的。他身上的龙涎充斥这小小的空间,肩上团龙纹的金银线,折射出炫目的光。

脑子无法思考,一片乱糟糟,不知应当怎么办。袖下的双手紧紧握起来,她嗫嚅了下,“您……”

他的手缓缓抬起来,指尖修长细洁,简直可以想象这样一双手,拉起满弓时是怎样一种美态。那手冲着她的脸,一分分移过来,嘤鸣几乎忘了喘气,满脑子想着他要抚她的脸了。上回是摸手,这回是脸,这呆霸王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呆。他的煞风景全在说话上,索性闭嘴,那份魅力便叫姑娘难以抵挡。

嘤鸣气息咻咻,小鹿乱撞,眼看着那兰花尖儿一般的手指到了面前,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姑娘垂眼的样子最是娇羞,她想他应当也这么认为吧。她红着脸,静待那温柔的抚触,甚至推想到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大约他会顺势把她抱进怀里,会亲吻她的鬓发……

还好今天洗了头,她庆幸不已,保证绝不会发生一亲一嘴油的尴尬。那指尖终于触到她的脸了,她能感觉到盈盈的温度,她等着接下来更汹涌的甜。可是人生总是处处充满坎坷,原本那么美好的设想一瞬土崩瓦解,他的两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一边脸颊,很坚定地拽了拽,“真的胖啦!”

嘤鸣终于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一团怒火直冲天灵,她啪地打掉了他的手,跺着脚尖叫:“宇文意,你这个呆霸王!我再也不想搭理你了!”说完穿过了一道又一道菱花门,直冲进另一头的梢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皇帝愣在那里,回过身来一脸茫然。明间里的德禄愁眉苦脸探了探脑袋,“万岁爷……”

皇帝脚下发虚,怔忡走了两步,“她刚才……叫朕什么?”

德禄都快哭了,“奴才不敢说……”

“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能听错了,需要再确认一下。

德禄结结巴巴说:“娘……娘娘直呼了……圣讳,娘娘还说您是……说您是……呆呆呆……”

皇帝抬了抬手指,示意不用说了。那个登基之后再也没有用过的名字,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乍然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前世今生的感觉。

要是按着规矩,皇帝的名字是要避讳的,别说直呼,就是书写时遇上,比划都不能写全,必要缺笔以示恭敬。这个丫头胆儿现在这么肥,不过掐了她一把,她就敢甩脸子大呼小叫。其实光叫名字倒没什么,可气的是后面一句,她竟敢骂他呆霸王!

原来自己在她心里就是这样的?皇帝很生气,沉着脸下令:“把站班儿的全撤了,朕今儿要清理门户。”

德禄一听魂飞魄散,“万岁爷、万岁爷……您不能,那是皇后娘娘,您不能清理她……”一通哀告没起作用,反招来一声暴喝,让他滚,他只好带着所有宫人滚进了倒座房。

松格吓得不住筛糠,“了不得啦,要出事儿了!我们主子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管事儿的,快去慈宁宫报老佛爷,求老佛爷来救命吧!”

德禄示意她噤声,伸长了耳朵听北边动静,果真听见砰砰的敲门声,万岁爷隔门大骂:“你这二五眼,给朕开门!”

屋里的嘤鸣拿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他在外头喝令,她决定充耳不闻。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丢人的,人家只想验证她胖了没有,她竟自作多情以为他要向她表明心迹了。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她不知道自己这段时候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也许是上回的龟龄集留下了后遗症,才对那傻子想入非非吧!她在被窝里呜呜干嚎,恨不得把脑袋埋起来,这辈子都不再见他了。

可那个人阴魂不散,他在外头捶门,把门捶得砰砰响,“朕一定要和你好好理论一番,你骂朕什么,给朕说清楚!”

嘤鸣心烦意乱,那声响像砸在脑仁儿上似的,熄灭的怒火又蹭蹭燃起来,忍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跳下床霍地打开了门,二话不说,上手就掐住了他的脸颊,边掐边说:“快让我瞧瞧,您瘦了没有!”

皇帝长到这么大,这是头一回有人敢掐他的脸,震惊之余连反抗都忘了,任她带着狰狞的表情,在他脸上肆意妄为。

嗯,年轻的男人,肉皮儿保养得很好,因此手感上佳。不过再好看的人,也经不住这么一通撕扯,他的脸给揉搓得变了形,再也威严不起来了,漏着风说“住手、住手”,这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恶意的痛快,刚才的不满也一扫而空了。

皇帝终于把自己的脸从她的魔爪中夺下来,那红晕也不知是揉出来的还是气出来的,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指责她:“齐嘤鸣,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皇后不以为然,“这下扯平了,谁也不许生气。”

皇帝想那也行吧,毕竟是自己先上手的。但冷静一下又觉得这笔账有点儿算不过来,她连名带姓叫他,还骂了他,怎么说都是他比较吃亏。

“你……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圣讳的?你还骂朕呆霸王?”

那个不怕死的人理直气壮,“您不是也骂我二五眼了么,您也直呼我名字了,我就没生气,您怎么那么小心眼儿?”

“朕是一国之君,谁和你说心眼儿!”他气得逼近了些,“你在背地里骂了朕多少回,别以为朕不知道。”

嘤鸣说彼此彼此,“您八成也没少骂我,就别在我这儿装啦。”

要论吵架,皇帝永远吵不过她,最后气得没辙了,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怎么市井村妇一样,还有没有点儿王法?”

她一脸无赖相,“王法是您定的,咱们都快大婚了,您和我提王法,实在不相宜啦。”

皇帝一口气泄完了,自己郁塞得厉害,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发散,自言自语说:“朕就不该来,怕你难过上赶着安慰你,其实大可不必,这人分明是铁打的心肠,哪里需要人安慰。十天不见,朕不过来,你就不知道过去瞧瞧,谁锁住你的腿了不成!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朕恨不得一辈子不认得你,就此一刀两断才好!”

嘤鸣站在落地罩下,看他没头苍蝇一样转圈,嘴里半吞半含念念有词,也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最后觉得不必管他了,自己在南炕上坐下,别过脸不去看他。吵架就该有个吵架的样子,那一扭头的姿势表明了态度,你不低头,我也不会向你讨饶。

果真皇帝自己打了退堂鼓,慢悠悠走过来,在炕桌另一边坐下了。侧眼看看她,她毫无动作,他嗳了一声,“朕渴了。”

这是休兵的意思,嘤鸣也懂得见好就收,起身替他倒了杯茶,搁在他手边上,“青梅加了蜂蜜,正好润嗓。万岁爷快喝吧,没的明儿哑了,见不得臣工。”

喝口茶还要被她堵一道,想想真是憋屈。可他是皇帝,皇帝和一个女人计较,未免显得格局太小。他尝了一口,她这里的茶水都充斥着姑娘细腻的心思,茶如其人,那温热的,清甜甘香的味道从喉头穿州过府流淌进肺腑,他缓缓长出一口气,“你只知道朕叫宇文意,知道朕的小字么?”

嘤鸣思量了下,好像当真不知道。名字对他来说其实是多余的,横竖永远都用不上,皇帝二字就是最好的注解。

可他自己总还有一点儿念想,“朕的小字叫享邑,孝慈皇后姓郭佳,朕的名字,是我母后的姓氏。”

她这才恍然大悟,原先以为享邑二字不过是封侯享邑,寄托祖辈对他的美好愿望罢了。后来经他解释猛发现享字加邑部,可不正是郭字嘛,这名字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她眨着眼睛问他:“是先帝给您取的名字?这么说来,先帝爷最看重的是孝慈皇后啊!”

皇帝依旧淡淡的,“看不看重有什么要紧,人都不在了,谁还去考证那些!你往后要是想叫朕的名字,不要连名带姓叫,这样有撒泼的嫌疑,伤了自己体面。可以叫朕小字——在没有外人的时候。”

他说完,倨傲地高抬着下巴,那模样与“嗟,来食”有异曲同工之妙。

嘤鸣暗自嘟囔,真是好大的恩典,赏她叫他小字呢。不过转念思量,这世上能叫他名字的人屈指可数,他这样慷慨,确实是拿她当自己人了吧!

走到今儿,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集,好像多是来自这样的点滴积累,说不上多热烈,就是于细微处的发展,说它有,不甚浓烈;说它没有,却也芳香怡人。自己也许正一点点收获爱情,然而这收获是建立在薛家的凋亡上,如今干阿玛死了,深知也不在了,自己却在这里琢磨这些小情小爱,实在问心有愧。

她颓然,垂着头说:“我才刚一时口不择言,斗胆直呼了圣讳,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有些失望,“那你往后还叫朕的名字么?”

她想了想,“咱们跟前不是总有人嘛,也没机会背地里叫您名字,还是照老例儿来吧,没的乱了规矩。”

皇帝不说话了,暗想没关系,你这会儿嘴硬,等到了大婚那晚,你就会把这些规矩体统都忘了的。

屋里一时冷清下来,青铜的博山炉里燃着奇楠,那一丝轻烟袅袅升腾,碰上了旁边落地银鹤烛扦的翅膀,烟缕一圈圈涟漪般荡漾,然后坠落消散。嘤鸣看着那烟的轨迹,半晌道:“今儿十一了,虽说老佛爷和太后一心留我在宫里,可奉迎礼到底要举行,总不能抬着空舆回宫。”

这意思是仍旧要回齐家去的,毕竟皇后得从娘家出门子。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种即将分别的凄然,也开始体会吴越王思念妻子的心境,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里头包涵了多少宛转的情感。

他撑着膝头,落寞地嗯了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嘤鸣说:“总是这几日吧,明儿上慈宁宫问过老佛爷意思,老佛爷让什么时候回去,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他迟疑着建议:“朕觉得提前三日就成了,你说呢?”

嘤鸣瞧了他一眼,要是照着她的心思,最好明儿就让她回去呢。薛公爷的灵柩已经进家了,她虽不能亲往,打发个小厮过去送些赙仪,也尽了干闺女的意思。

“提前五日成么?我想回我那小院儿里多住两晚,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皇帝为难地斟酌了良久,“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成,不过你要答应朕,绝不踏出直义公府半步。薛家的事你不必惦记,他是行军途中薨的,朕会给他死后哀荣。但眼下风声鹤唳,朝中很不太平,回头朕会调拨亲军戍守你府上,朕不愿意大婚前出什么乱子。”

嘤鸣说好,“都依您的吩咐办。”心里只管唏嘘,离家那么久了,终于能够回去看看了。

她得偿所愿,皇帝却很怅惘,原想她在跟前,想见就见,便于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发展。现在她要回去了,虽然区区五天罢了,可人不在宫里,他百般不放心,怕齐家有失周全,怕亲军保护不当……

当真喜欢到一种程度,恨不能把她装进荷包里,天天挂在腰上。然而他的挠心挠肺,她完全不能感知,只是娴静地坐在那里,慢慢品她的青梅茶。

不像那晚夜游,坐在馄饨桌前触手可及,现在想触碰她都觉得很遥远。他挣扎了很久,打算制造机会,让一切发展得不那么刻意,于是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去了。”

嘤鸣自然要起身相送,他往门上踱,她便跟在他身后。

轻促的脚步声若即若离,他紧握住双手想,只要现在站定,回身就能抱住她。自己嘴笨不会说甜言蜜语,若是抱住她,她那么通透的人,一定能明白他的心。

可是勇气鼓足,正待转身的时候,小腿上不知被什么缠住了。他吓了一跳,低头看,竟是那只熊崽儿,两只前爪紧紧抱住他,仰着小脸儿,瞪着黑黝黝的圆眼睛就那么看着他。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早知道就不该把它买回来,让它被歹人取胆剁熊掌才好。

他叹了口气,“杀不得,朕现在真的想杀你了。”

要是熊能听懂人话,八成会问为什么吧!为什么……很难解释,他复又叹了口气,觉得今晚完了,继续不下去了。原本准备出门,却发现衣袖被她牵住了,她站在门前那片菱形的光带里,指尖捏着他的一小片袖襕,轻声说:“我回去,也会惦记您的。您在宫里万事要小心,这程子除了军机处的人,什么人都别见……等我回来。”

☆、第91章 霜降(6)

不知为什么, 这话让他有种掉泪的冲动。

本没什么出奇的,只是一句家常的叮嘱罢了, 叮嘱他不要见往常不近身的人,然后等她回来。这样小小的个子, 三言两语竟很有气概,仿佛她回来了便能保护他。皇帝觉得有点可笑, 自己是这山河主宰, 所有人都活在他的庇佑下, 他何尝需要她来保护?可是为什么这样一句话,让他生出了诸多感慨,是不是一个人砥砺太久, 也会乏累?他本以为自己不需要谁来关心, 其实不是。人生多艰, 他想听那句话, 她恰好说出来,一切便正逢时宜。

青嫩的指尖,细细掂着那片织金盘绣, 轻微的一点牵扯便让他迈不动步子。他回过身来看她,满肚子话恨不得一齐涌出来,话一多就发堵, 加上他有动不动捅人肺管子的毛病, 因此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嘤鸣到这会儿才觉得有点尴尬, 他似乎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会忽然对他说这番话。是啊, 为什么要说这番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就是话到嘴边收势不住,脱口而出了。她甚至在他迈出门槛前一刻拽住了他,如果换做以往,这种行径简直不可思议,难道是因为迟迟等不来他的表示,自己按捺不住了吗?懊恼虽懊恼,但懊恼之余还存了一分希望,盼着他能有所回应,结果当然是以失望告终了。

她收回手,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这种难堪的境地真叫人没脸透了,只好硬着头皮转圜,“我也不愿意大婚前有任何闪失,望主子保重圣躬……好了,您回去吧,奴才恭送主子。”边说边蹲安,见德禄快步上前,复细细叮嘱,“近来御前的一切都要愈发仔细才好,万事多留个心眼儿,总不会错的。”

德禄连连说是,“请主子娘娘放心,大婚就在眼巴前啦,宫里处处留神,连侍卫都增派了好几班儿,断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她点了点头,“那就好。伺候主子回去,早些安置吧。”

皇帝就那样浑浑噩噩被簇拥着走出了头所殿,心里有一盆火,烧得他几乎续不上来气儿,走了好几步,越想越后悔,他怎么就这么出来了?她分明对他表示了关心,他应该回答她的啊!

肩舆就在宫门上停着,他走下台阶,忽然顿住了脚。

德禄呵着腰,不明所以,“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没有应他,霍地回身绕过影壁,重新往前殿去了。

嘤鸣回到梢间,心里还惘惘的,才要坐下,猛一抬眼发现他又出现在门上,着实吓了她一跳。她说怎么了,“万岁爷落东西了?”

他憋着一股劲儿,冲口说:“朕会仔细的,不见外邦使臣,也不会让薛派的官员近身,你放心吧。”说完了转身欲走,忽然想起还有话没交代,重新转过来又补充了一句,“朕……等你回来。”这回不再逗留,匆匆往宫门上去了。

嘤鸣站在那里,聚耀灯的光芒都照进心里来了。先前因得不到他一句话,沮丧得不知该怎么自处,谁料他又折回来,起誓般郑重交代了一通,没有缠绵缱绻的语调和措辞,却分外让她心头笃实。她轻轻笑起来,回身往里走,走过那架大铜镜,看见镜子里的人笑靥如花。以前她以为自己的这桩婚事少不得惨然开始,惨然收尾,后宫三千粉黛,君心不可捉摸,自己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能挣个相敬如宾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可是没想到,现在竟是这样光景,她遇见了一个少年般满怀赤城的人,手握生杀,内心澄明,她除了感激老天眷顾,还有什么呢!

松格进来,抚着胸说:“主子,才刚吓死奴才啦,万岁爷雷霆震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奴才已经想好怎么给家里报信儿了,没想到最后雷声大雨点儿小,这事儿就翻篇啦。”一头说,一头觑她脸色,挨过去轻声道,“以前咱们都畏惧万岁爷,人家是天下之主,一个眼色就能叫人脑袋落地。这会儿看来怹老人家脾气也没那么坏,您说是吧?”

嘤鸣听着,觉得这丫头还是有点儿傻,“他对咱们算是优待的,但咱们也不能不存敬畏之心。要说他脾气好……”她惨然牵了下唇角,得看你身处什么立场,如果自己现在是薛家人,哪里会觉得他好?薛公爷到底被秘密解决了,主帅的暴毙甚至没有引起军心动荡,最后不过兵分两路,一路护送灵柩,一路继续前行而已。还有薛家的长子,按了个名头就杀了,薛家如大厦倾倒,颓势难以补救。他对她自然是顾念的,如果不是这样处置,按着正当的做法将薛尚章下狱,然后细数罪状,那么她阿玛就该进去,老哥俩作伴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那天薛福晋的话也没错,临了可不是这样吗。她叹了口气,复又笑了笑,“明儿咱们上慈宁宫告假,万岁爷准咱们大婚前五天家去。”

松格啊了声,欢天喜地说要即刻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要收拾的,无非是心情罢了。

那厢太皇太后知道皇帝答应了,自然没什么二话,只在她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家少不得亲朋好友来拜见,你要拿出主子的做派来,该见的见,不该见的一律叫免就成了。宫里试膳的规矩,不能因到家就乱了,还是照原样,知道么?天底下歹人多了,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你哪里知道别人在盘算什么。”

嘤鸣笑着说是,“皇祖母,奴才回去几日就又进来了,您不必担心。”

太皇太后颔首,“祖辈上的继皇后虽也尊贵,但礼制上到底不及元后,大婚亦不能逾制。这回皇帝爱重你,一切都以元后规制进行。你也晓得,先头孝慧皇后和他是名义上夫妻,在他心里,这才是他头一回大婚呢,说要让你从乾清门堂堂正正进来。”老太太含笑捋了捋她的鬓发,“好孩子,留住爷们儿的心,可是最大的造化,万不能出乱子。”

嘤鸣红着脸,抿唇轻笑,“奴才记住了。皇祖母也保重身子,等奴才进来,再侍奉皇祖母膝下。”

她回去了,出宫的仪仗都是以皇后的规制。不过回娘家不能带着熊崽儿,因此杀不得暂时被送到养心殿照看。

养心殿里军机章京往来,它被拴在围房前的棚子底下,穿着它的花衣裳,眨巴着眼四下观望。可能是和嘤鸣处久了,找不见熟人就嗷嗷叫。这头殿里正议事,才说了几句就被它搅乱了,皇帝气得拍桌子,“把它的嘴给朕绑起来!”

可那是皇后的爱宠,真绑起来也不大好。小富拿着绳子过去,它坐在地上可怜地望着他,小富没辙,喊来了扁担,说:“你报答娘娘的时候到了,别让它叫唤。要是真惹万岁爷生气,娘娘回来看不见它,头一个唯你是问。”

扁担点头哈腰应了,上膳房要了点儿蜂蜜,一人一熊对坐着,眼见它要张嘴,就往它鼻子上抹点儿蜜。杀不得忙着舔蜜,后来就不出声儿了。

皇帝的政务很忙,喀尔喀隔日便有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城,清剿薛家余党的大网也暗暗铺开了,因此嘤鸣离宫的这几天,他忙得抽不出时间去想她。最后一拨叫起散了,他才从东暖阁出来。上围房前看看那熊崽儿,见它老老实实睡着了,睡相和二五眼竟有点儿像。于是他开始睹熊思人,隔了很久问德禄,“皇后回去几天了?”

德禄说:“回主子话,今儿是第三天了。听说齐家都炸锅啦,八百年没走动的亲戚,个个盛装登门呐。今早纳公爷见了奴才闲聊,说这会儿门槛都要给踏平了,家里比庙会还热闹呢。”

皇帝听了无关痛痒,他知道皇后有她自己的小院子,那些闲杂人等也是一律不见的。他就是想她,想得心里空落落,不知怎样才能熬过剩下的两天。那晚上要是没答应让她提早回去倒好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三庆上来回主子话,说进酒膳的时候到了,他听了返回勤政亲贤,让人把杀不得牵进来。满桌佳肴铺排开,他食不知味,二五眼在的时候总是抢他吃食,现在没人抢了,实在不习惯。

“给杀大爷拿个盘儿来。”皇帝一肘撑着膳桌,苦闷地说,等盘儿拿来了,让侍膳太监往它盘儿里布菜。杀大爷的胃口像二五眼一样好,吃完了瞪着花椒小眼看着他,皇帝搁下筷子叹气,“你说,你是不是想你主子了?”

杀大爷想不想主子不知道,但万岁爷肯定是想娘娘了。情热时候的男女都一样,德禄说:“主子爷,要不奴才安排下去,主子爷移驾,上齐家看看娘娘去吧。”

皇帝一瞬心动,要问他愿不愿意去,那还用问嘛!但他也有顾忌,要是去了,未免有失体面。皇后虽然嫁进宫来,他对于齐家仍旧是主,怎么能弄得上门女婿似的。君君臣臣,本分要恪守,如果丧了皇帝的威仪,就会纵得外戚不知天高地厚,这是执政最大的忌讳,决不能乱了规矩。

他咬着牙,摇了摇头,可是那一夜睡得一点都不好。第二天起来精神也有些恍惚,内务府送了大婚用的吉服来,他站在镜前试穿,心里只是惦记着她,问皇后的送去没有。

三庆道:“云大人才刚回禀了,皇后主子的吉服也已预备妥当,今儿册立礼一毕,主子爷上太和殿阅视了皇后册宝,就由纯亲王和庆贝勒持节往娘娘府邸去。吉服是随册宝一道送过去的,这会子时辰还没到呢。”

皇帝哦了声,是啊,竟忘了太和殿阅视了。早前孝慧皇后册立礼上,这一项是越过的,如今不一样,也许是因为重视,每一项他都不敢懈怠,唯恐哪里不周到,犯了忌讳,再引出不吉利来。

德禄不愧是御前第一心腹,听了这话,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压嗓上前说:“主子,回头册宝都要封匣的,您视阅过后除了主子娘娘,谁也不能打开。您要是有什么话,就写下来封进匣子里,这样娘娘一揭盖儿就看见啦。”

这是个好主意,皇帝大觉可行,忙上书案后面去,翻出一张桃花笺来,提笔蘸墨,大喇喇写下了“朕亦甚想你”。

德禄在边上看着,觉得万岁爷这自说自话的劲头儿算是没治啦,可他不好评断主子,便和声细语地提点:“万岁爷,您不和主子娘娘人约黄昏后吗?”

皇帝发愁,心道哪能不想呢。问题是自己早前下令亲军严密保护直义公府,这会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他自己也进不去了。

德禄急主子之所急,信誓旦旦说:“主子爷,您要是想见娘娘,一点儿也不难。”

皇帝瞥了他一眼,“朕倒要看看你肚子里有什么牛黄狗宝。”

德禄嘿嘿笑着,“让三庆子跟着纯王爷他们上直义公府去,这不就见着娘娘了吗。回头和娘娘说定了,让她把院儿里上夜的人撤走,到时候咱们找国舅爷,请他领着您进园子,这么着您就能和娘娘见上啦。”

皇帝不言声,这就表示已经认同了。

只要万岁爷首肯,世上就没有不好办的事儿。三庆按计划跟随正副二使进了齐府。皇后的册立礼倒也不繁琐,重头全在交付册宝上。那赤金的皇后印玺装在厚重的紫檀匣子里,分量委实不轻,皇后只要走个过场,双手接过来交给大长秋①,礼就算行完了。

纳公爷请纯亲王等叙话喝茶去了,嘤鸣到这时才来视宝。紫檀盒子揭开了盖儿,便看见金印上放着一张桃花纸,她不知那是什么,打开一看发现上面端端正正书有皇帝墨宝,直截了当写了五个大字,她惊诧之余又鄙夷又好笑。

真是个不害臊的人,“亦”字用得居心叵测,倒像她想他想得厉害了,他赏脸也想想她的意思。

三庆瞧准了时机上来传话,把德禄交代的说了一遍,嘤鸣听了赧然:“那哪儿成呢……”

三庆说:“主子娘娘放心,那有什么不成的,成事在人嘛。”

既然命人来知会,必是打定主意了,她只得应下。从册立礼到天黑这段时候,心里惴惴揣着小秘密,真是等得心焦又甜蜜。

半开的支窗下,斜照进来的光带渐渐细下去,最后变成游丝般的一缕。她命人放下撑杆儿,倚着引枕说:“宫里来的嬷嬷们辛苦了这几日,今儿册立礼办完了,也该歇一歇了。着人引了,到垂花门外的倒座房里去,命厨上预备些果子酒菜,好生款待款待。”

海棠道是,出去传令儿,嘤鸣复笑了笑,“你们也一道去吧,我这里没什么要伺候的,你们去了,也叫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这是主子的体恤,跟前的人纷纷谢恩,都依着懿旨退到院门外头去了。她从屋里出来,看着月亮一点点升上树梢,心里只管纳闷起来,这人打算怎么进来?别不是要跳墙吧!

果真的,正门不能进,国舅爷把姐夫领到了与皇后所在院子一墙之隔的小跨院。厚朴战战兢兢说:“皇上,奴才只能帮您到这儿了,余下的得瞧您自己。奴才先前从院门上走了一回,门上有人把守,如今连我这兄弟都不许进去,也没法子给您打掩护。您瞧这女墙,它一点儿都不高,翻过去很容易,您要不信,可以试试。”

穿着侍卫马褂的皇帝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回听了德禄的,真是亏大发了。他一辈子也没干过这么荒唐的事儿,打扮成这样就为了夜会一个快嫁给他的女人,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眼下不单这样,还得跳墙呢,他觉得尊严有点儿受不了。

正想打退堂鼓,国舅爷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奴才上回还叫人打下来了呢……嗳,万岁爷,您瞧!”

皇帝穿过墙上花窗看过去,一盏八角料丝灯慢悠悠在微风里旋转,有个纤纤的身影倚门而立。只一眼,他忽然又觉得不虚此行了,不由分说提袍乘着月色一跃,跃过女墙,摔在了东墙的芭蕉树下。

☆、第92章 立冬

“哎呀!”嘤鸣差点叫出声来, 眼见着一个潇洒的身影跃过女墙,笔直落在了芭蕉树上。那芭蕉年代久远,总有二三十年了吧, 枝干阔大粗壮,饶是如此也被压断了。只听咔嚓一声,叶片随人一块儿坠落下来,她想这下子不好了, 万岁爷要吃人了。

月上柳梢头,真要是一弯弦月倒也罢了,可惜的是今晚大月亮煌煌照着天地, 发生的一切无所遁形。她心里惊惶,忙提着袍子跑过去,看见一个人懊恼地坐在芭蕉树底下, 正愤怒地拍打着衣裳。

“主子爷?”她讪笑了两声,“您没事儿吧?”

皇帝虎着脸,觉得很没面子,“厚朴是故意的吗?把朕领到这里来,事先也该告诉朕有树才好啊。”

嘤鸣怕他怪罪, 一径赔笑说:“是,这孩子办事就是不牢靠得很, 回头我一定好好骂他。您这会儿怎么样了?没摔着吧?”

皇帝不说话, 满脸的不高兴, 不用掌灯就看见了。嘤鸣知道他恼, 也不去哄他, 相处了这么长时候,她早就摸准了,他那狗脾气越哄越蹬鼻子上脸,不如打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只要他忘了,万事都好商量。

姑娘夜会喜欢的人,那份温情脉脉从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发散出来,她背着两手,扭捏地慢悠悠转动身子,妩媚得像檐下那盏徐徐转动的料丝灯,“您怎么上我们家来了?要是有什么示下,打发人登门,或是白天御驾亲临也成啊,犯不着大晚上来,还跳墙……”

皇帝很尴尬,“朕是不想把你府上闹得大乱,眼看大婚在即,府里各样都要安排,倘或这会子迎驾,大家都费手脚……”说完了发现这种说法十分有理有据,便加了一句,“朕是为你齐家着想。”

嘤鸣哦了声,“那就多谢主子体恤了,不过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呐,您大晚上跳墙进来见我,是为什么呀?”

她明知故问,皇帝有点生气,“跳墙、跳墙……朕是一国之君,你拿这个字眼形容朕,是想让朕下不来台吗?”

嘤鸣说不敢,“您总得说明白是来干什么的,我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迎驾呀。”

“有什么可迎的。”皇帝不耐烦道,拍了拍背后,举步就往她屋里去,边走边道,“朕是闲着无聊出来逛逛,恰好经过你家门前,顺道进来看一眼罢了。”

她跟在他身后进来,怕有人误闯,回身掩上了半边门。灯下才看清他的打扮,她徐徐点头,点得意味深长,“敢情您这回还是微服出巡呐?”这是她头一回见他穿成这样,四开叉的袍子上罩着黄马褂,那模样更多了几分精干。她怅惘地想,要是他出身公侯人家,这样年纪正是受封一等侍卫,挣巴图鲁美名的时候吧!

皇帝自然也要打量她,才分开几天而已,乍一见她,竟有些陌生了。这清水脸子清水的身腰,在宫里很少见,后妃们有帝王家的尊贵体面要维持,别说白天梳妆打扮了,就算夜里都要拿粉拍满全身。宫里的生活,活的就是一个精致,只是这精致并非人人都爱。比方这位皇后,回到了自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儿,摘完了头上钗环,干脆素面朝天。

“你不知道今儿夜里朕要来瞧你吗?”

她说知道,“我这才把院子里的人都撤出去了,不就是为了等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