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没天理,这是要他随她啊,皇帝气得拍下了筷子,“明儿正阳门吃馄饨,你去不去?”
嘤鸣想了想,“羊肉馅儿的我可不去。”
“各种馅儿都有,不光羊肉的……”他说着就不耐烦起来,“你到底去不去?”
她脸上终于浮起一个甜笑,说去。
☆、第86章 霜降
祁人有老例儿, 宗室子弟不得擅自出城。皇帝六岁即位,他也不像祖上那些皇子们那样有机会奉命办差。其实他生活的圈子并不大, 坐拥万里江山,那是这个头衔赋予的。他每日往来于乾清宫和养心殿之间, 江山社稷有时候只是地图上绵延的线条, 或是乾清宫前一左一右伫立的, 分别名为“江山”和“社稷”的两座金亭子。
当然了, 他也有机会走出这座城, 上外头去看看, 但这样的机会不太多, 十七年来两回出巡,五回秋狝,一双手都数得过来。皇帝肩上的担子太重, 朝政、读书让他须臾不得清闲,他连上四九城转转的机会都很少有。唯一一次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亲政前夕逛了一回夜市, 细算有六年光景了。那时正值盛夏, 他换了素衣在街市上穿行,身边是三教九流市井百姓, 汗臭混合着吵嚷叫嚣,他看见了一种低俗混乱, 但又纯粹坦然的快乐。
在他心里, 那个不怎么洁净的前门楼子, 是他对宫外的向往。前门楼子的小吃也不那么干净, 人来人往可能带起泥沙,飘进锔了钉的碗里……但就是这种贫寒的家常,莫名让他觉得生活在其中的人充满烟火气。他喜欢那种市井的味道,虽然这种喜欢可能难登大雅之堂,甚至不该成为一位帝王的念想。但他记得那晚的灯火错落,也记得那个馄饨摊儿。
一碗馄饨让皇帝记了六年,要是放在宫里御厨身上,那是值得几辈子人夸耀的功绩,经营馄饨摊儿的老人却浑然不知。皇帝是个自律的人,就算记挂也不贪吃,宫里御膳尚且有不吃第四口的规矩,别说宫外不经查验的小吃了。可是上个月他出去探望病重的总师傅,路过正阳门的时候发现那个摊儿还在,于是就开始盘算着,带他喜欢的女人去尝尝。
一个爱吃的女人,其实讨好起来很容易,这点德禄没教他,是他自己领悟出来的。她不是说嫁人就是为了找个能吃到一块儿去的人吗,她要戒了他的羊肉,他就想带她去试试他觉得不错的东西。
嘤鸣对明儿能出去充满了期待,这头刚放下筷子擦了嘴,就开始操心明天的安排,“您得定个时候,我好预备起来呀。”
皇帝说:“等天黑了,宫门下钥后没人走动,不会走漏消息。再则去得太早了摊儿都没出,只怕吃不成。”
她嗯了声,“咱们在哪儿汇合呀?”
“朕来等你。”皇帝春风满面地说,活像胡同里的孩子约好了一块儿出去粘蜻蜓,兴致更高的那个,主动上小伙伴家里蹲守催促。
就这么说定了,嘤鸣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原本以为薛福晋造访那事儿不好蒙混,结果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儿了,皇帝仿佛压根儿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和她在一起便只剩研究吃的。
最后不会把他调理成大英头号贪吃帝王吧,要是这么着可罪孽深重。不过再想想也没什么,能吃了才身强体壮,这点上她和皇帝不谋而合,愿意对方胃口好,爱吃是福气,不爱吃才要完呢。
抓耳挠腮等着第二天快来,这种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好容易熬过一夜,天亮就开始琢磨,今儿该穿哪件衣裳。内务府送来的都太华美了,穿出去不合时宜,好容易挑了几件素的,又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皇帝来的时候她还在发愁,提溜着两件衣裳往自己身上比划,“快帮我瞧瞧,是这件好,还是这件好?”
皇帝今儿穿了件燕羽灰的行服,腰上束着简单的腰带,两边挂葫芦活计,像个神气活现的富家子弟。随意瞟了眼她,说随便,“反正穿什么都好看。”
这句话说得毫不刻意,也很顺理成章,他自己似乎还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那厢嘤鸣心里却甜上来,又怕他发现端倪,含糊拿话盖过去,仿佛怕他收回似的,说“您还是替我拿个主意吧,非得选一件才好。”
皇帝想起她才进宫的时候,他曾罚她学规矩。那天她在慈宁宫配殿前的玉兰树底下顶碗,穿的那套衣裳就很好看。
“你不是有件颊红的吗?”皇帝沉吟了下说,“那件还可以。”
嘤鸣听后想了半天,到底想起来了,忙招呼松格翻箱笼,“快把我那件春景长衣找出来!”喊完了又一怔,这位日理万机的主子竟还记得她有那件衣裳?想来他从很久以前就关注她了,那么他心里应当是有她的吧!
这种暗暗的小心思,真叫人七上八下。嘤鸣只觉腔子里滚水翻腾一样,心里装不下就要上脸。她躲在帘幔后悄悄看他,他浑然不觉,只是慢慢摇着折扇,极有耐心地在明间等着。他这辈子还从未有过等人的经历,这天下一切都是以他为准,谁敢浪费万岁爷的时间?他的脾气也不温存,如今不得不和她打交道,大概是被消磨了钢火,慢慢也变得有人情味儿起来。
而一旁的德禄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为什么万岁爷经过斟酌的话,说出来准把人呛个仰倒,而他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却很有温情脉脉的味道?像刚才那句穿什么都很好看,简直是神来一笔。还有给人家挑衣裳,娘娘提溜的两件里头可没有颊红的,怹老人家竟能精准点卯,开了窍的万岁爷简直今非昔比。
德禄长出一口气,有种徒弟终于出师的欣慰。趁着娘娘进去换衣裳了,他挨过去说:“主子爷,您瞧娘娘今儿多高兴。”
皇帝嗯了声,“说起吃的她就红光满面。”
德禄说不是,“不光是因为您要带她吃馄饨去,是因为您夸她啦。这个路子很对,姑娘都爱别人夸她,您就这么不露痕迹地夸,挑好听的说,转过天来,娘娘可就离不开您啦。”
皇帝似乎也悟出了这个道理,没错儿,好像就是这样。才刚他看见了她唇角的笑意,虽然只有浅浅一缕,但也是极大的转变了。
皇帝愈发欢喜,扇子也摇得起劲了些儿。终于等到她换完了衣裳出来,他瞧得有点愣神。她今儿打扮极简,没绾两把头,简单编了辫子,戴了一对荷叶小簪头。一耳三钳也褪下了,只留一双珍珠耳坠子,走路的时候那两粒东珠在秀颈两侧摇摆,格外有种灵动俏皮的美。
“快走吧。”她很着急,挎上了她的小褡裢,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您带银子了吗?要是没带我可以借您,回来翻倍还我就成。”
这人真是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皇帝鄙夷道:“你祖上不是当官出身,是做买卖的吧!那么一会儿就得翻倍?”
她笑了笑道:“没法子,我的年例就一千两,虽然不少,但将来必有大花销,得省着点儿。”
皇帝哂了哂,心道皇后的年例虽然有定规,但实在不够了大可以从公中调拨。她说得好听,实际就是爱敛财罢了,不过这次白打了算盘,他拍了拍腰间的荷包,“看见没有,朕把银子带足了,你别想上朕这儿放印子钱。”
相谈不欢,嘤鸣也一笑了之,充分展现了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风度。反正什么都不能搅乱她的好心情,她已经多久没上外头来了?上回的畅春园之行可以不算数,这回可是正经出来逛夜市啊!当初她在家的时候都没什么机会,必要家里大哥哥带着出来,阿玛和额涅才准。后来大哥哥上吉林乌拉做章京去了,她就再也没能天黑后离开过家。
“这回真是托了万岁爷的福。”她倚着车围子说,一面揭开了小窗上的垂帘,“我早就想出来瞧瞧啦,外头真好,真热闹……”看见一个玩儿杂耍的,讶然说,“这人的嘴得有多大,别人吞剑,他吞刀?”
皇帝对吞剑还是吞刀没有太大兴趣,他安然坐着,安然看着她,“这次时节不算上佳,等入了冬,朕再带你来一回。最好选在天寒地冻,万物萧条的时候,一个摊儿一盏灯。人坐在油布搭起的帐篷底下,西北风兜不住往里头刮,然后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放在面前,才吃一口,天上撒盐似的飘下雪花来……那时候咱们应该已经大婚了。”
嘤鸣听着,发现他吃的其实不是馄饨,是一种意境,一种情怀。不过归根结底一句话,“您就是没吃过苦。”生生把皇帝的畅想打断了。
他直皱眉,“你这人……”
“大冷天儿西北风刮在身上像刀割,您还坐在那儿吃馄饨呢,能捏得住勺子吗?”
她到底是娇养小姐,冬天有汤婆子,有手炉,那双手没在西北风里吹过,刺骨寒冷只是听说,想象起来就十分可怖。皇帝不怨她没见识,曼声说:“面前有热食,你就不会觉得冷。要不是先帝爷走得早,朕也应该上军中去历练历练,男人大丈夫,还能怕冷?”
嘤鸣点点头,确实对于一位父母早亡的帝王来说,少了很多体验疾苦的机会,所以雪天在路边上吃馄饨,也能吃出一种明媚的忧伤来。
她说成,“等初雪的时候,您一定再带我出来一回。”
中秋之后的夜已经有了点儿寒意,北京入冬比南方早,皇帝想着,大概再有一个半月,就差不多了。
马车一直往前,起先只听见顶马脖子上响铃的叮当声,后来人声渐渐大起来,打帘一看,外面人潮往来,已经一片繁忙气象。
“你看,这就是朕的江山!那些往来的百姓,全是我大英的子民!”皇帝很豪迈地介绍,言下之意就是你看我的家业大不大。
嘤鸣也油然生出一种老板娘的气概来,难怪家家想让闺女当皇后,当了皇后可真好,男人的产业就是自己的产业,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是我们家的。
未婚的小公母俩大马金刀叉腰站在车前,那架势,简直像和人斗气,打算从人堆儿里找个不顺眼的出来打上一架。
一个扛着糖葫芦把子的从他们面前经过,瞥了他们一眼,张嘴吆喝起来:“冰糖葫芦……冰糖多哎呀……”
另一个担着担子的慢悠悠走过,嗓门比卖糖葫芦的还大,“半空儿①……多给……”
皇帝看着他的皇后笑了笑,多有生活气息!
小富一蹦三跳从远处蹿过来,打了个千儿说:“爷,奶奶,老张头儿今晚上出摊儿了。原先的地方叫个耍猴儿的占了,他挪到城墙根儿底下去了。”边说边往前引,“奴才瞧过了,炉子上的水都加了好几瓢了,半天没个吃客。想是时候不对,这会儿都是吃饱了出来逛夜市的,得等半夜的时候才有生意。”
皇帝兴致勃勃,“那正好,给他开个张。”
其实夜市上有很多好玩儿的,就像那头有卖狗卖熊仔儿的,还有卖瓷器料器、石头印章、朝珠翎管的,要什么有什么。大可以一路逛过去,等到了地方恰好饿了,可以应景儿来上一碗。结果这位倒好,眼眶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馄饨摊儿。他是冲着这个来的,就心无旁骛地冲着那口吃的去,她甚至有理由怀疑,他可能打算吃完一抹嘴就回宫了,他所谓的吃馄饨,就真的只是吃馄饨而已。
她百抓挠心,“我想先逛逛……”
他扭头看她,她说着就要往路边上去,被他一把拉了回来,“不是说了去吃馄饨的吗。”
“这会儿肚子不饿,怎么吃得下呀……”她虽被他拽着,也还是努力向那热闹的去处倾倒,“快瞧,那儿有捞金鱼的!”
皇帝简直像拽了个不听话的孩子,她一点儿都没有要跟从的意思,又不能在外头呵斥摆脸子,便胡乱冲德禄挥手,“去,捞几条回来。”一面连哄带骗把她拽到了馄饨摊儿前。
卖馄饨的老头眉花眼笑,“哟,大爷还没吃呢吧?来碗馄饨垫垫肚子?”
皇帝颔首,“一碗荠菜的,三碗羊肉的,我们四个人呢。”
老头儿高唱一声“得嘞”,边上的小富感动出了两眼泪花儿,“主子,奴才们不吃,奴才们伺候您和奶奶。”
要是换了平时,皇帝哪儿会想到给底下奴才也买一碗,这些御前红人儿再红,也不是能够同桌吃饭的人,但如今来了一个抢吃的皇后,他被迫学会了分享。
嘤鸣觉得这样挺好,她没有特别严格的主仆观念,从来都把手下奴才当人看。小富直抽鼻子,她看着也挺心酸,暗道这位爷平常对下人多苛刻呀,买一回馄饨就叫人感动成那样。
皇帝有点尴尬,说没事儿,“吃吧。”自己拉着嘤鸣在棚子地下找个座儿坐下。
嘤鸣转头四处打量,这棚子是拿几块大油布系起来的,接缝处看得见人来人往,难怪冬天要漏风呢。
皇帝对待外人向来亲切有礼,问那摊主:“早前这摊儿设在马道口,眼下搬到这儿来,生意怎么样?”
老张头蹲在炉子旁拉风箱,炉口的火光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笑脸,“倒也没多大妨碍,我这摊儿做军爷们的生意,原本马道上下来就有口热乎的,这回得劳驾多走两步,军爷们也松松筋骨。只是耍猴儿的把摊子设在那里倒不好,不是说他占了我的地方,地方是皇上的,咱们借庙烧香罢了。城顶上全是披盔戴甲的,脚步声儿重,容易惊了猴儿,上那儿看戏的也不多,实在不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
京城老人儿们大多心地善良,不因自己吃了亏就抱怨。皇帝原想替他处置了那个耍猴的,但听他这么说,便也作罢了。
这时候馄饨做得了,拿那么老大的海碗装着,搁在他们面前。当兵的食量大,所以这馄饨的料也给得很足,嘤鸣暗暗咋舌,这只大碗,能装下她的脑袋。
德禄买了金鱼回来,笑着说:“奶奶瞧,奴才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捞了三条。那个卖金鱼的太坏了,一口大缸里才稀稀拉拉放了几尾,实在不好上手。”一面从袖子里取出银针来搁在碗里,又各捞出一只来自己试膳,确定无虞了,才把预先带出来的金匙递上去。
老张头在民间卖馄饨,见过富贵的主儿,但极少见这么考究的排场,当即哦了声,“我想起来啦,您五六年前上我这儿吃过一回,也是这么仔细验来着。那会儿您还是十七八少年人模样,如今都有少奶奶啦,真谢谢您还记得我。”
皇帝微有些腼腆,笑了笑道:“我们少奶奶好吃,今儿非央着我带她……”话没说完就发现她翻眼瞪着他,他咕地一声,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了。
☆、第87章 霜降(2)
所以可算瞧出来了吧, 这人不单自大,还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明明是他自己要出来吃馄饨的, 这会儿怕人家笑话他,给她按了个贪吃的罪名, 真是天理何在!她捏着勺子舀了个馄饨, 才出锅的东西滚烫, 她狠狠吹了两口, 吹得汤汁飞溅, 有一星溅到了他脸上,他也没吭声儿, 自己老实擦了。
可就是这样委屈兮兮的神情, 倒又激发出她心里的柔软来。拖过边上的醋瓶,给他倒了一碟醋, “羊肉吃多了只怕要腻的, 爷拿醋压一压吧。”
老张头笑起来, “ 如今您二位这样的不多了, 尤其是富贵人家, 家里上好的厨子备着, 哪个愿意下市井吃这上不得台面的扁食。”
嘤鸣尝了一个,荠菜的, 加了点儿肉末星儿,满口都是清冽的香气。这种做法和她上回孝敬太皇太后的荷叶粥一样, 索性祛除了繁复的添加, 返璞归真更有时蔬本身的好处。再看看汤里头, 那星星点点的,应当是虾酱吧。她笑着说:“大爷的手艺真没得挑拣,我瞧不比咱们家厨子差,爷说是吧?”
皇帝唔了声,“那是自然。”记忆里的味道,似乎半点没有减淡,他说,“你闻见没有,这羊肉一点儿膻味儿也没有,我分你一个尝尝,好么?”
人就有这个执念,仿佛把对方忌口的东西鼓动着吃上一口,就是莫大的成就。皇帝也不例外,他满怀期待看着她,结果她立刻会意,从自己碗里捞了一个放进他碗里,“您想尝我的就直说吧,何必拐弯抹角。”
皇帝噎了下,无可奈何。那头德禄和小富可不敢和他们同桌,两个人在门口找了小马扎坐下,手里捧着大海碗,正吸溜吸溜吃得香甜。
皇帝看看她刚舀过来的馄饨,换作以往决不能忍受,毕竟那勺子是她叼过的。如今心境不一样,倒觉得没什么了。
顺从地咬一口,这只馄饨他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仔细。她的眼睛晶亮,馄饨摊儿上的油灯倒映在她眼眸,折射出迷人的光。她问好吃么,皇帝点点头。她又问:“比之羊肉馅儿的如何?”
皇帝说:“各有千秋,不过我还是觉得羊肉的更好吃些。”
她调开了视线,也不和他争执哪个更好吃,她就是愁,馄饨的个头太多,味儿虽好,委实也吃不下了。
正发愁,有个穿一裹圆的人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油茶,边走边道:“老张头儿,借你的地方歇歇脚。”
摆摊儿做买卖就是图个顺利,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老张头儿忙着预备过会子城门楼子上换岗那拨人的所需,看都没看一眼,直说:“您随意。”
油布帐篷下地方不大,也就摆了四张小桌而已。那个人蹭过来,打从嘤鸣背后经过,小富和德禄上来还不及皇帝迅速,他起身挡在那人和嘤鸣之间。这阵仗显然把那人吓了一跳,赔笑说:“怎么了爷们儿,借过、借过……”
当然最后脚是歇不成了,还是端着他的油茶走了。皇帝英雄救美了一回,自己觉得很潇洒,但潇洒了没多会儿,就发现腰上的荷包不见了。
慌张地摸一圈,好了,没指望了,想必人家等的就是他挺身而出一刹那。他是宫里长大的,不知道街头上那些招数,也不知道这清平盛世下隐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傻眼的当口,嘤鸣把她的小褡裢解下来,搁在了他面前。
皇帝忧伤地站在那里,怅然说:“这回如了你的意,你可以光明正大放印子钱了。”
嘤鸣摇头,“只收本金,不收利钱。”只因他刚才的仗义行径,自己愈发喜欢他,无关他的身份地位,也无关有没有婚约,单纯只是喜欢他。
这呆霸王,原来那样像爷们儿。他唯恐那个贼从她背后蹭过,占了她的便宜,忙挡在了她身后。就是这样一个举动,让她觉得有丈夫护着挺好的。进宫之初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她以为自己将来只能圈在那片宫墙里,过着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日子。这会儿看来自己的福气从没坏过,离开了尽心呵护的家人,遇见了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满怀赤子之心的男人。这会子真想回家,想见一见奶奶,告诉她自己往后有主了,她再也不用为自己操心了,多好!
万事大而化之的姑娘,也有细腻温软的小心思。她暗自想着,不知怎么鼻子忽地一酸,便愈发低下了头。
皇帝发现此事不简单,她态度大变,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挨过去一点儿,小声问:“你怎么了?不愿意借朕钱么?何必这么小气,回去了朕加倍还你,啊?”
她还是摇头,不说话。
皇帝看不见她的脸,有些着急,趴在桌上,贴着桌面往上看,一看之下愕然,“怎么了?你这是在哭吗?”德禄和小富追那毛贼去了,也没人替他出主意,他看见她眼里滚动的泪花,顿时慌了神,在她肩上拍了拍道:“你好歹也是公侯府邸出来的,怎么这么小家儿气?”
嘤鸣别扭地嘟囔,“谁小家儿气?”轻轻抬袖擦了擦,细声说,“我是给烫着啦……您不吃您的馄饨,磋磨我做什么?”
这么说来倒尚好,他松了口气,笑道:“慢点儿吃,不着急的。你要是喜欢,咱们把这摊主带回去,让他三天两头给你包馄饨,好不好?”
她抿唇浅笑,说不必啦,“外头天地广阔,就这么在街边儿上摆个小摊子,自己能作自己的主。要是跟咱们回去了,得受多少拘束呀,人家过不惯的。往后咱们想吃就出来,先叫人清了场子,没的像这回似的有闲杂人等混进来,一则扰了雅兴,二则不安全,是不是?”
皇帝听她一递一声温情说话,没有算计放账,全是为以后着想,心里涌动起温情来。两个人就那么对看着,仿佛那张脸是头一回见,以前的岁月都是模糊的,打今儿起才算是真正开始。
不错眼珠子,手是什么时候搭上去的也不知道,等他回过神来,那青葱五指已经在他掌心里了。
不知她察觉没有,皇帝心慌意乱,紧张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可他没有撒开手。和上回中秋那晚不同,不是气势汹汹,是春风化雨般无声无息的。那只手细腻柔软,顺从地蛰伏在他掌心里,他轻轻握住了。他想也许这手上有机簧,她的脸红起来,红晕蔓延,一直蔓延进芽绿镶滚的领褖。
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手上,细微的一点移动,都有扣动心弦的力量。嘤鸣其实想打趣他,这回不是又有蚊子吧,但恐怕这话太煞风景,便作罢了。她开始琢磨,自己该不该回应他呢。要回应多简单,转过腕子与他十指紧握,他就该知道她的心意了。可正打算这么做,德禄和小富回来了,气喘吁吁说:“主子,叫他跑了……”
桌上交叠在一起的手立刻若无其事地分开了,御前二宝讪讪呆站在那里,皇帝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碎银抛过去,“跑不远,早晚会回来的。吃得差不多了,结账吧。”
德禄把银子放进老张头的笸箩,老张头儿忙数大子儿,嘴里喋喋说:“照顾我生意来着,没曾想被人顺走了钱袋儿,我真是过意不去。少收您钱,您下回再来……”
如果那一袋银子能打破他和皇后相处的僵局,那就是偷得好,哪怕再加上十倍,都是值得的。皇帝心满意足,摆手道:“这件事不和你相干,咱们吃了东西就该给钱。也不必找了,剩下的拿来换两块新油布吧,等天儿再冷些,我还要带内眷来的。”
老张头应了,不住呵腰说:“爷这心田……您擎好儿吧,等您和奶奶再来,必都更换妥当了。”
皇帝颔首,回头瞧瞧嘤鸣,见她就在身后,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他心里充实起来,昂首迈出了小帐。
外面的空气自比里头清冽得多,他痛快吸了口气,盘算接下来该做什么。她爱逛逛,那就随她逛吧,等瞧准了时机再去牵她的手……其实他们有这样的肢体接触也不是头一回,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回的格外令人心尖儿颤抖。仿佛有个小钩子钩了一下,那份酥麻,那份悸动……这就是爱情吧!
可喜的是爱对了人,爱的是他的皇后,正正经经要和他千古相随的人。早前的祖辈们比他还波折些,他们喜欢一个人,想给她女人堆儿里最高的荣耀,势必要等在位的皇后行差踏错,或是病死了,才有可能把那顶后冠戴在喜欢的人头上。先帝可能是比较不成功的例子,英年早逝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在于后来的继皇后压根儿扳不倒,所以他宠爱的人最后不过是皇贵妃的位分,在他过世后青灯古佛,为他看守陵寝去了。
幸好,自己是在二五眼稳坐皇后宝座之后才爱上她,她不用受委屈,不用苦等,一切都是她的。这个傻大姐,不知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这样顺风顺水。他觉得自己应当也成为她好运气的一部分,一辈子为她保驾护航,让她顺顺当当到老。
“你有喜欢的东西没有?”皇帝问,“喜欢什么朕买给你。”
边上德禄和小富听着,交换了下眼色,发现如今万岁爷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看来要不了多久,皇后娘娘就得爱死他了。
嘤鸣忸怩了下,说:“昨儿四额驸送了老佛爷一只叭儿狗……”
皇帝立刻说:“狗有什么好玩儿的,朕送你一只熊!”
说干就干,眨眼间嘤鸣手上多了条铁链子。那灰熊崽子仰头看着她嗷嗷叫,她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要嫁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解风情的爷们儿!这辈子想和他花前月下是不可能了,他可能更愿意和她谈谈铁网山下铁篱笆。
“你瞧这熊多聪明,它已经知道认主了。”皇帝很欣慰的样子,“买下它也算做了件好事,否则再大些,它就该被人鞭打着钻火圈儿了。再不济些,可能会被杀了取胆。”
嘤鸣听他这么说,倒也觉得这熊确实可怜,所以那灰扑扑的毛色和芝麻大的小眼睛也怪招人心疼的,“回去给它洗个澡,我再给它做件花衣裳吧!”
正说着,斜对面有人喊起来,“嘿,二姐!”定睛一看竟是厚朴和厚贻。
厚贻像那熊崽子一样嗷嗷叫起来,“二姐!是二姐!她还牵个熊!”然后连蹦带跳跑过来,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齐家一共六个孩子,兄弟姊妹间感情很深厚,厚贻是垫窝儿,也是姐姐们拉扯大的,虽然有时候人嫌狗不待见,但他心正,对姐姐只有敬爱,从不使坏。嘤鸣好好打量了他一通,男孩儿蹿起个头来就是快,姐弟相见虽高兴,也不忘叮嘱他:“往后可不许爬树了,要是摔下来怎么办?底下有大石头,摔傻了谁也不要你。”
厚贻龇牙一笑,一颗门牙晃成那样还舍不得拽了,舌头一舔翘起老高,“谁不要我都不碍的,我姐姐要我!”说着滴溜溜的眼睛转过来,瞧了一眼皇帝,“这是我姐夫不是?”
皇帝愣了下,这种家常的称谓套在他身上,真有点儿奇怪。不过路数是没错的,便冲他点了点头。
厚朴毕竟大了好几岁,今年夏天刚在旗营挂了名额,开始帮着打点旗务,每月能得一点儿制钱了,因此今晚上领着兄弟出来吃烤串儿。一个预备谋前程的公侯子弟,接触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就知道天高地厚了。他有模有样扫袖打千儿,压着嗓子说:“奴才恭请圣安。”
皇帝心下满意,嗯了声道:“这是在外,不必拘礼。”
厚贻见哥子这样,忙也要行礼,皇帝说不必了,“你还是孩子,等将来领了旗务再说吧。”
这么着就热闹起来,多了两个人,气氛便活跃不少。厚朴半年没见,和以前大不同了,兢兢业业护卫在左右,完全是侍卫的做派。皇帝问他今年多大,他说:“奴才前儿满十三了,下月上粘杆处报到,候补蓝翎侍卫。”
大英的侍卫分一二三等,下边才是蓝翎侍卫。纳辛的这个儿子虽不能承爵,照理破格擢升二等侍卫也不是不能够,他却等着补授蓝翎侍卫,倒让皇帝有些意外。
“越性儿再等两年,上内务府领二等侍卫不好么?”
厚朴笑了笑道:“回主子话,奴才阿玛有训示,不能仗着祖上功勋挣前程。况且我又是娘娘胞弟,更要谨慎自省,不能给姐姐丢人。奴才眼下年纪还不到,先慢慢学着给主子办差,往后真授了品级,也不至于慌了手脚,叫人耻笑。”
这就是纳辛的讨乖之处了,往常可能还犯浑,眼下闺女做了皇后,办事就愈发谨慎,不敢再落人半点口实。皇帝点头,“这样很好,先补了蓝翎侍卫,等年满十五上紫光阁演武选拔,再调到御前来……”他又回头看了嘤鸣一眼,并非个个皇后的娘家兄弟都能在御前任一等侍卫,这也算爱屋及乌了。一等侍卫的职上出了多少封疆大吏,真是数也数不清。将来只要他肯上进,前程自不可限量。
厚朴道是,垂着袖子说:“奴才谢主隆恩,一定奋发蹈厉,不负主子厚望。”
话才说完,身后不远处有兵戈之声传来。众人回头看,只见百姓惊惶避让,大路上凭空出现了很多身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正与一帮来历成谜的黑衣人混战。
厚朴一见,立刻就要冲上去,皇帝说不必,“咱们逛咱们的。”言罢一笑,“你年满十三了?家里给你说亲事没有啊?”
☆、第88章 霜降(3)
不知为什么, 原本挺寻常的一句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 就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
嘤鸣疑惑地看着他,他也不管, 自觉作为姐夫对小舅子的关心, 问一问家常的问题, 实在没什么可提防的。他的表情依旧威严, 和他不相熟的人, 根本看不出他这刻心里那份热切的渴望。厚朴是老实孩子,他说:“回主子话, 没有。奴才年纪还小,没做出一番事业来,哪有脸成家。”
身后传来呼喝的嗓门, 皇帝回身望, 御前侍卫们把那些黑衣人都拿下了, 一个个捆绑得粽子一样。他眯着眼, 曼声说:“这话不对, 成家立业么, 先成家再立业。爷们儿只有成了家,心才能定下来,好好做出一番事业……”九门提督遥遥望过来, 不动声色向他请示下, 他抬手微微一扬, 很快一场变故就结束了。侍卫押着不速之客眨眼撤离, 这夜市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人潮依旧涌动,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厚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他以前没有见过皇帝,对帝王的认识全来自于戏文。台上的皇帝都是黄袍长须的模样,论年纪总得阿玛那么大,所以初见这位皇帝姐夫,虽不至于像当初对海银台的挑眼,但也只觉太年轻,言语间虽恭敬,却多少欠缺那么一点畏惧。结果目睹了一场暴/乱,从发生到消散,全在他眼风流转间,方明白什么叫弹指掌人生杀,再也不敢不怀惕然之心了。
“是……”厚朴垂袖,呵腰道,“谢主子教诲。”
皇帝复看他一眼,唇角那一丝笑,笑得意味深长。
嘤鸣还在琢磨,“今晚的一切,全在您掌握之中?那些御前侍卫也是您安排下的?”
皇帝瞥了瞥这二五眼,“难道你认为朕会只身出游?倘或没人暗中保护,朕岂不成了砧板上的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