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番折腾,她果然被揉醒了,睁开惺忪的眼,不认识他似的,口齿不清地大呼小叫着:“我要把你的爪子剁了!”
皇帝怔了怔,知道那个吃醉了酒百无禁忌的灵魂回来了。通常这种情况下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有比她更混账,才能彻底制服她。
“你躺在哪儿呢?躺在朕身上了!朕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眼睛抠下来,看你还睡!”
她气得呼呼喘,这船舱的横档太窄了,她躺下正好一个身子的宽度,没有地方供她借力。她想撑起来,几回都没成功,勾起身子又砸下来,勾起身子又砸下来,气恼得大喊:“你这妖僧,施了什么法术,放我出去,我要和我儿子团聚!”在皇帝疑心她白娘娘上身时,她如陨石一样砸下来,轰然砸进了他腿心。
皇帝只觉一阵牙酸般的痛,然后那痛楚从一点扩散开,痛得他冷汗直流。他一面吸气一面咬牙,“你这个傻子!”
她浑浑噩噩还不忘还嘴,“你才是傻子……傻得流油……”
他知道和喝醉的人没什么可计较的,但还是忍不住呵斥:“你好大的胆子,弄痛朕了,江山社稷会断送在你手上的!”可是那个危险的脑袋,他竟没有想过要把她搬开。他只知道搬开了就得强迫她站起来,她现在的样子,哪里还站得稳!
人品好不好,醉酒的时候最能够体现。嘤鸣是个脑子灌满浆糊,仍旧很有担当的人,听说弄疼了他,她就想作出弥补,“哪里疼啊?我给你呼呼……”她挠了挠头皮冥思苦想,然后从他胸前往下摸,一直摸到了下三路。
皇帝发出一声低吟,虽然这声低吟很不合时宜,但他确实忍不住,只觉毛孔洞开,要被这二五眼整治死了。
“别……”他说,往后仰了仰,“你别乱来。”
这一仰,被她发现了病根儿,顿时万分愧疚,喃喃说:“我的脑袋这么厉害……都肿了?”
于是又摸又揉还带吹,皇帝已经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那久旷的去处被她调动起前所未有的热情来,他气息紊乱,面红耳赤,这是帝王生涯多年从未遇见过的变故,他没有经验,慌不择路。
其实应当阻止的,可是他没有,他可耻地享受着这种迷乱又震撼的**,甚至感到激情澎湃。这个女人他好喜欢,且不久之后就要当他的皇后了,就算有些亲密的举动也没什么,横竖他会负责的。她的手压在上头,他压住了她的手。她不明所以,抬起一双醉眼看他,以为他疼得厉害,撅起嘴唇,隔着衣料又吹了两口。
这么下去,别不是要在这里幸了她吧!贼心一旦滋长,他就开始有计划地寻找能够容两人躺下的地方。身后船舱两掖有坐板,中间船腹空荡荡,虽然条件艰苦了些,但也充满野趣不是吗?只是这么做,会不会卑鄙了些?他又开始犹豫,拢住她脊背的手,在那纤细的柳腰处慢慢游移,她每次看向他,他都有种罪恶感,仿佛在诱骗无知的孩子,虽然她觉得自己是白娘娘。
“你知道我是谁么?”皇帝艰难地问。
她的回答坚定如一,“法海。”
皇帝觉得脑瓜子疼,“法海是和尚,和尚没有头发,我有。”他牵起垂落的发丝冲她摇了摇,“所以我不是法海,我是许仙。”
她眨了眨眼,开始消化这个问题,在她的印象里,许仙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但皇帝兴致很高昂,他孜孜不倦诱哄着:“你不是要找儿子吗,儿子在朕这里,朕……给你好不好?”
本以为她会说好的,真的以为她会说好,谁知她哭起来,连喊带叫:“姐夫,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小青啊!”皇帝的一腔热情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怅然看着天上孤月,欲哭无泪。
“你是故意的吧?”他自言自语,“齐嘤鸣,你真是坏到骨子里了,朕从未见过比你更狡诈的女人!”
她的脸颊在他腿根上又滚了两下,没有搭理他,不久之后鼾声复起。皇帝重重叹息,受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她的梦里一定充满了昆仑仙草和阵阵药香。
突然砰地一声,有一线光点直冲云霄,然后在高空炸开绚烂的花,一片片,一丛丛,此起彼伏,把湖面都照亮了。这是万寿节为庆祝皇上寿诞的礼花,皇帝不由怅然,皇祖母她们好兴致啊,就算他不在,她们歌照唱舞照跳,半点也没有耽误行乐。
他推了腿上的人两把,“皇后,起来看烟花。”
他的皇后忙着睡大头觉,根本没空理会他,这个万寿节,真是过得刺激又凄凉啊!
当然太皇太后没有完全忘记他们,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还是打发德禄来接他们了,毕竟湖上湿气大,万一受了寒就不好了。
德禄行事可说非常缜密了,这种情况下直愣愣冲上船是不要脑袋的行为,他让撑船的扑腾出大动静来,把水面拍打得哗哗作响,磨蹭了很久才慢慢把船靠过去,压着嗓子喊:“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来接您和娘娘啦。”
皇帝心里憋着气,没有应他,德禄又唤了两声,还是不见里头有动静,倒慌起来。忙跳上船来看,打眼见万岁爷呆呆坐着,嘤姑娘枕着他的大腿正睡得香甜,这和设想的不太一样啊,德禄瞧瞧边上侧倒的酒壶,迟疑着问:“主子,娘娘又喝醉了?”
皇帝低下头,照例推了她两下,“小青,咱们可以上岸了。”
她咕哝两句,环住了他的腰。
德禄见状也不言声了,接过篙子,把船撑到了太朴轩。万岁爷真是天生神力,也不知哪里那么好的技巧,没有假他人之手,亲自把嘤姑娘抱进了园子里。太皇太后她们在前头等着,万岁爷为了不叫姑娘的丑样子落了人眼,损了将来的威仪,从墙根儿下绕到后边,安顿好了姑娘才上前头来见老佛爷。
“才刚撑船的太监落水了,嘤鸣受了惊吓,这会子休息下了。”皇帝仍是满身清华气象,因为跟前嫔妃众多,必须找个适当的借口,顾全大家的颜面。
太皇太后哦了声,“园里的太监疏于管教,竟出了这样的岔子,怪道咱们等了那么久,也不见你们上船来。”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他,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他身前的褶皱上。
这种折痕可不是等闲能够形成的,瞧瞧,石青的缎子都快折成扇面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囫囵一笑,心知肚明。
那些小主儿们呢,自然都不是傻子,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两个人在湖上飘了近两个时辰,多少事儿做不得!不过大家心里明白就完了,谁还能计较不成?
恭妃说:“老佛爷,眼下万岁爷和嘤姑娘都回来了,您也可放心了。前头观澜榭上台子都搭起来了,今年专把收了山的老伶工请出来,叫他们伺候老佛爷、太后,并主子一段。万岁爷先头没进膳,这会子就叫人预备起来,没的空心儿时候长了,伤了脾胃。”
恭妃是嫔妃里头资历最老的,当初和孝慧皇后前后脚进宫,后来又有了大阿哥,要是没有春贵妃,她在后宫里头当排首位。老人儿办事就是妥当,太皇太后笑着道好,“今儿是万寿节,出了小意外,好在有惊无险。可惜了嘤丫头,没法子和咱们一块儿去……打发人好好伺候着,送了热热的膳食进去,仔细别叫她受了寒。”
在老太太的心思里,姑娘头一回,该当好好歇着,养养身子才好。于是又特特儿嘱咐了松格伺候的事项,尤不放心,把大蛾子也一并留下了,才和太后他们慢悠悠出了太朴轩,往观澜榭去了。
帝王家的戏台子,自然搭得又大又精致,台上鲜花妆点,云门尽开,优伶在云层里荡气回肠地唱着:“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唱到“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的时候,台下主儿们命太监宫女往台上扔钱,那一阵阵的钱雨,把伶人脚下都铺满了。
太皇太后也叫好,喜兴地抚掌说:“这几个伶工嗓子在家,唱得很好。”
皇帝颔首,他对戏文并不十分感兴趣,寥寥用了膳,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这时候大阿哥和两位公主来了,跪在底下向上磕头,祝皇父万寿无疆。皇帝这才浮起一点笑意,虽对这些孩子不甚亲,但知道他们的血脉源自于他,那份骨子里的亲情是割不断的。
阿哥和公主年纪都还小,需奶妈子抱着,皇帝传他们到跟前来,逐个摸了摸小脸。帝王家讲究抱孙不抱儿,再喜欢也不能放在膝头子上,这样摸摸脸颊,已经是最大的亲近了。
恭妃原还担心自己的儿子不招待见,大阿哥来时她心里就七上八下。如今见主子温和,她登时喜出了两眼泪花,怂恿着孩子说:“大阿哥,叫阿玛,叫阿玛呀!”
可是大阿哥才刚开始学语,这孩子什么都比别人晚些个,两位公主能说完整的一段话时,他还在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
恭妃很尴尬,小心翼翼觑了觑皇帝的面色,皇帝倒如常,“贵人语迟,别难为孩子了。”
太后见着孙辈的很高兴,招孩子来赏糕饼吃,这时妃嫔们开始向皇帝敬献寿礼,各式各样或精美或昂贵的物件,开杂货铺似的摆满了面前的长桌。
皇帝神思游移,想起那个喝醉的人,好像并未对他的生日有任何表示。自己昨儿倒送了她两只镯子,这么一想,过生日的倒像是她,不是自己。
太皇太后瞧了皇帝一眼,料他这会子在牵挂嘤鸣吧,便道:“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咱们也沾了你的光,听曲儿取乐,怕要热闹到半夜去。我知道你不爱这种场合,倘或坐不住,只管忙你的事儿去,咱们人多,你不必在跟前。”
皇帝心里当然想走,但自己的寿宴上中途离席,实在不合规矩,便含笑说不,“孙儿今日不理政,难得有机会陪皇祖母和皇额涅听戏,祖母和额涅愿意听到什么时候,朕就陪到什么时候。”
所以礼数上是足了,但耐心也确实很经受考验。皇帝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词,听得久了,只觉耳膜鼓噪,当当的锣声叫他头皮发麻。
幸好嘤鸣醉了,不用陪着一块儿听戏。远处观澜榭传来隐约的乐声,松格和蛾子一人搬了一张睡榻躺在前厅的花窗前。窗户开了细细的缝儿,外头清风流转,室内十分凉爽,真是个适宜高枕安眠的好日子。
这一睡,便到了早上。
园子里的鸟鸣远比宫里多,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不知是什么鸟儿,在窗前的枝桠上叫得婉转又响亮。嘤鸣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窗户纸上晕染出薄薄的蓝,她撑身坐起来,只觉头疼得厉害,扶着脑袋叫松格,“给我倒杯水来。”
松格和蛾子都进来了,蛾子笑着说:“姑娘醒得这么早?园子里不像宫里时候定得严,您昨儿吃醉了,今早再睡会子也不要紧的。”
嘤鸣摇摇头,她喝醉了就断片儿,昨晚上那壶酒可把她害苦了,便笑着说:“果子酒好喝,我贪杯了,没曾想后劲儿那么大,我这会儿还晕呢。”
松格绞了手巾来给她擦脸,问:“主子,您还记得昨晚的事儿吗?”
毕竟孤男寡女独处了那么久,其实大家都很好奇,趁着没有第四个人在,松格和蛾子虎视眈眈盯着她,把嘤鸣盯得一头雾水。
“怎么了?”她有点儿慌,“我是不是干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松格说没有,“您上岸的时候睡得叫都叫不醒,是万岁爷把您抱回来的。”
她半张着嘴,感到不可思议,“醉得这模样了?”越想越心虚,“那我失仪的样子,老佛爷和太后,还有那些小主儿们都瞧见了?”
蛾子说这个倒没有,“姑娘别担心,你至多是御前失仪罢了,别人都没瞧见。”
嘤鸣怔了半天,开始回忆自己在御前有多失仪。恍惚间想起了许仙和小青,她觉得不大妙,抬起手,绝望地捧住了脸。
☆、第69章 白露(3)
松格见主子不好意思, 极尽可能地安慰她, “不要紧的, 横竖再过几天诏书就下来了, 您和万岁爷成了自己人, 就算是被怹老人家抱回来的,也没什么可丢脸的。”
嘤鸣发现她专爱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先头还只担心失仪的事儿, 这会子又添了这一桩,实在堵心得人不能活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好好的人,醉了怎么就不成人形了。她实在想不明白,觉得脸都快丢尽了,不知道自己还做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丧心病狂的事儿,虽想不起细节,但又俗又蠢是必定的。
人家是皇帝, 一辈子养尊处优高高在上,不管什么人到他跟前都得轻声细语,他从来不知失礼为何物吧!可是自己呢,大失体统,上回够着人家肩头高谈阔论已经够丢人的了, 这回怎么连白蛇传都出来了?
这些还不算什么, 她是被他抱着回来的, 这点足以令人崩溃。她被一种生不如死的羞耻感笼罩住,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齐家的老脸都快被她丢尽了!什么小青和许仙?他心眼子那么多,如果从这些话里听出了隐喻,再掺合进深知,那醉话就会上升到政治,接下来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松格和大蛾子目瞪口呆看着她在床上忽而仰天忽而俯地地翻滚,完全闹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这是在不好意思吗?蛾子搜肠刮肚开解她:“姑娘别放在心上,万岁爷昨儿走的时候,脸上没显出不高兴的神色来。他是天下之主,不会同姑娘计较那些的。”
松格说蛾子姑姑说得对,“主子,您在万岁爷跟前丢脸也不是头一回了,用不着这么难过,看开些吧!”
嘤鸣撑起身瞧她,气哼哼说:“你还给我捅刀子?别提以前的事儿了,成吗?”
松格嗫嚅了下,心道上回也没见您这么要死要活的,这回在船上独处了两个时辰,怎么成这样了!
可是大蛾子在,有些话不好细问,等蛾子回太皇太后跟前去了,她才爬上床拽开了她主子脸上的锦被,“昨儿夜里,万岁爷占您便宜了?”
嘤鸣被她问得发怔,觉得自己都醉成那样了,皇帝是个清高骄傲的人,性格虽然不怎么样,人品还是过得去的,不会趁人之危对她下手。她只是怕,怕自己做出什么丢人的事儿来,与其说担心皇帝占她便宜,不如说担心自己在言语和行动上轻薄了他。为什么会有这个担忧,其实很莫名,大概因为喝醉了的人很难用正常的思维去推断,所以她惴惴不安。
时候不早了,她重新振作一番,还是得起身梳妆打扮,上太皇太后跟前请安去。
老佛爷住在集凤轩,从这儿过去有一小段路程,但因四周风景如画,早上空气也清冽,因此一路行来倒还惬意。先前在屋子里的慌张和无措,此刻都很好地拾掇起来,脑子澄明之后,又可以大大方方谈笑自若了。
进了集凤轩,恭恭敬敬给太皇太后请安,老太太正坐在月洞窗前梳洗,见她来了,冲着镜子里的倒影一笑,“昨儿睡得可安稳?”
她接了宫女手里的杯盏,伺候太皇太后漱口,红着脸说:“奴才昨儿真丢人,贪杯喝醉了。主子爷的好日子,我也没顾得上向主子敬贺,实在是大大失了体统。”
太皇太后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既然留了酒,就不是让他们守规矩用的。酒是色媒人,那样的情境儿下,正适合助兴用。她很好奇他们昨儿究竟处得怎么样,但直直问姑娘,又显得老婆子为老不尊,因此便有些为难。只是这嘤鸣惯常会打马虎眼,你要是迂回着来,只怕她也绕着弯儿地和你打太极,太皇太后犹豫了下,旁敲侧击着问:“昨儿那酒是你一个人喝,你主子没同你一道共饮?”
嘤鸣摇了摇头,“奴才把那碟子点心吃了,渴得厉害,主子把酒都赏我了。只是奇怪得很,那个太监竟会留了吃食给咱们,可是奇闻么。奴才原只当他落水了呢,谁知并不是……”一面说,一面笑吟吟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有点难堪,发现这会子装局外人没意思得很,这丫头是不会相信的。反正事已至此了,便摆手屏退了左右,笑道:“我也不瞒你,我是想着你和皇帝不日就要定亲的,我瞧你们眼下还生疏得很,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昨儿万寿节是个好日子,平时身边人多,你们不能好好说上话,趁着船到湖心里,敞开了说说心里的想头,彼此交了心,将来也可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是?”
嘤鸣当然知道老佛爷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老太太为了促成他们,真可谓绞尽脑汁了。可惜成效并不大,她除了说上一堆莫名其妙的胡话,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好像并无寸进。
叫老太太失望了,怪不好意思的,嘤鸣说:“奴才和万岁爷相处其实挺融洽的,万岁爷如今不连名带姓的称呼奴才了,也不常叫奴才滚了,假以时日,不愁咱们不能好好过日子。”
可太皇太后要听的不是这些,这丫头揣着明白装糊涂,急坏了老佛爷。老太太气得从绣墩上转回身来,十分严肃地看着她,十分严肃地问:“你昨儿和皇帝在船上共处了近两个时辰呢,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呀?”
嘤鸣张了张嘴,勉强回忆了她记得的那部分,说:“万岁爷和奴才提起孝慈皇后了,说奉先殿里那张画像画得不好,孝慈皇后比画像上美……还有什么……还有琢磨岸上什么时候来接咱们,旁的就没了。”
“没了?”太皇太后很惊讶,发现自己的反应可能过大了些,又整整脸色,换了个平和的语气道,“谈论孝慈皇后也用不着两个时辰,后来呢?你喝醉了,当时有几分醉?醉里发生了些什么,可还记得呀?”
嘤鸣到底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嗫嚅:“奴才和万岁爷什么也没干,老佛爷要相信奴才。奴才的鄂奇里氏也是勋贵之家,奴才自小背着《女则》长大的,知道什么事儿能干,什么事儿不能干。”
太皇太后不由失望,心道这个问题不在你身上,你都喝醉了,《女则》管个什么用!问题的症结在皇帝身上,这孩子是怎么了,又不是毛头小子,明明心里喜欢人家,为什么不懂得把握机会呢!是因为太自负了,不屑于在这种情况下亲近姑娘?那误会人家和海家哥儿有牵连时,巴巴儿跑到慈宁宫来告什么状?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非要这会子逞强。他自己不着急,可急坏了她和太后,后宫无所出,再过程子,皇嗣的事儿就该拿到朝堂上去议论了。大臣逼迫起来可是直龙通不带拐弯儿的,她这儿含蓄着提醒,不比大臣们明刀明枪催逼好?
唉……太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感觉对孙子的情/事无能为力了,想撂挑子。皇祖母使了多大的劲儿,才于万难之中创造了这样的时机,皇帝心里不明白么?他的万寿节,一份大礼搁在他面前,他原封不动又还了回来,这不是缺心眼儿是什么?运筹帷幄的帝王,见了姑娘扭扭捏捏小家儿气,他的王者之风哪里去了?太皇太后自觉做到这样已经很可以了,总不见得叫人往他们杯子里下药,才能成其好事吧!
可这种事儿懊恼在心里,不好放在嘴上说,脸面到底还是要顾的。太皇太后不甚愉快,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过身想嘱咐嘤鸣,想了想,到底还是作罢了。
“你去瞧瞧你主子,看他那里预备得怎么样了。今儿晚些时候回宫,再在园子里消磨一日吧。”太皇太后打发她去了,那丫头前脚走,后脚皇太后就来了。
太后边走边眺望嘤鸣的背影,她来得晚了两步,没能问上话,心里火烧火燎的。见了太皇太后便问:“老佛爷,您问明白没有?”
太皇太后沮丧地摇摇头。
“怎么不问明呢,咱们得算算日子,预先备选奶嬷儿才好。”
太皇太后觉得她这也忒急了点儿,“八字还没一撇呢,找什么奶嬷儿!问问你那好儿子去吧,昨儿他们就这么在船上喝酒叙话了,顺带便的,皇帝还把姑娘送进屋子,安置在了床上。你叫我说什么好?横竖我是把老脸都豁出去了,他白费了我的好安排,下回再来和我抱怨,我可不管了。”
太后啊了声,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呢!”
太皇太后说没辙,“顺其自然吧。”
太后却不甘心,坐在窗前开始瞎琢磨,“您的酒不行,得下猛药……太医院有个秘方叫龟龄集,您还记得吗?”
太皇太后顿住了,这个方子如雷贯耳,不是新研制,是存在了几百年,从前朝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帝王家讲究子嗣繁茂,龟龄集对症下药,专调理男人身子。这秘方儿不止宫里用,宫外那些宗室子弟们除了走鸡斗狗养蛐蛐,最热衷的就是生儿子,这个药方正应了他们的需要,既有壮阳的功效,又不像春/药似的药效过火,对身子没有损害。所以太后的意思,是要给皇帝调理调理?
太皇太后想了想,“调理本是应该的,这会子滋补起来,有百利无一害。可皇帝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好好的叫他吃药,他怕是不愿意的。”
皇太后说不碍的,“做成龟苓膏嘛,往里头搁上一勺半勺的,匀着点儿来就成了。”
太皇太后仔细琢磨了下,觉得很可行,命周兴祖上慈宁宫来预备,用量多少都打自己眼皮子底下过,绝出不了差错的。她们这些长辈,可算是为他操碎了心了,他要是再不体谅,往后成不成事都自己想辙去吧。
那厢嘤鸣奉了太皇太后的令儿,上云崖馆给皇帝传口信儿。云崖馆在剑山的边上,前面是九经三事殿等,算是畅春园里正经的帝王行在。往年皇帝驻跸都是在这一路,他和后妃们不一样,后宫可以分散而居,他得在中路歇下,防着朝中有重大的政务半夜通传,找不见他人。
剑山的风景很好,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没有高耸入云的气势,是一个小而玲珑的人工堆砌出来的假山。云崖馆傍山而建,有凌空的亭台和栈道,嘤鸣带着松格到了山脚下,再往前,又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她脚下蹉着,进退两难,回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他。他嘴坏得很,只怕又要狠狠嘲讽她了。
越想越怕,到底站住了,松格不解地打量她,“主子,您这是在害臊吗?”
嘤鸣惆怅道:“可不是么,我就是在害臊。昨儿我是怎么厚着脸皮叫人家把我抱回来的,到这会子我都不敢细想。”
松格很善于开解她,说没事儿,“您就装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万岁爷要是难为您,您只管摇头,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干,就成了。”
嘤鸣忖了忖,觉得也对,只要死不承认,谁也拿她没办法。
她壮了一回胆儿,挺着胸膛从栈道上过去了。皇帝才起来不久,正在露台上打拳,眼梢瞥见她的身影,吓得顿住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也有他的顾虑,她这会儿酒醒了,不会想起昨晚上的事儿吧?要是她来质问他,那可怎么办?他毕竟问心有愧,慌张之下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了。往殿里跑,左右都有人呢,实在不好看相。要是不跑,他从未像这次这样害怕见到她,于是心里不满起来,这克星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放过他。如此大好的早晨,她不在太朴轩睡觉,跑到云崖馆来做什么!
边上德禄看见万岁爷那种无措的样子,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嘤姑娘来了。好奴才就得善于缓和尴尬的气氛,他回身扮起了个大大的笑脸,上前打了个千儿说:“主子娘娘来了,这一大清早的,您还没传吃的吧?正巧万岁爷的早膳齐备了,奴才命他们多预备一副碗筷,您陪着万岁爷一块儿进吧。”
嘤鸣因他那句主子娘娘很觉得不自在,但想起先头皇帝都直愣愣管她叫皇后了,德禄作为心腹太监,自然要顺应主子的意思。
御膳很好吃,但今日实在不好意思蹭吃蹭喝,她说不必了,上前蹲了个安道:“万岁爷昨儿夜里睡得好不好?”
皇帝说好,不能告诉她昨晚上整夜绮梦缭绕,全是关于她的。船上的种种,她可能毫无印象了,但自己记得清清楚楚,要是让她知道了,不定怎么看待他这个皇帝呢!他看见她捏着帕子的手,还有她的嘴唇,心里不免一阵慌乱,那么多的蠢蠢欲动,想入非非,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脸红。他面对她便有种难掩的罪恶感,立在光天化日之下,觉得自己的尊严都快融化了。
他匆匆转过了身,“进里头说话吧。”然后负着手,故作沉稳地走进了殿里。
他越从容,嘤鸣便越心虚,定了定心绪方跟他走进云崖馆。
这里同养心殿不一样,没有养心殿的辉煌,也没有养心殿紧迫的味道。这里很简单,很闲在,素雅的陈设和用具,上首坐着清正文人一般的皇帝。他今儿穿一件月灰的湖绸行服,挽出规整的石青色马蹄袖,他有一双敏锐干净的眼睛,即便在世俗里来去,依然如晨星晓月般剔透宁静。
多奇怪,嘤鸣总能从那不招待见的性格里发现他超乎寻常的美,难怪老辈儿里就有传闻,说宇文皇族的美貌历来是传奇。一个人再讨厌,只要皮囊生得好看,总比普通人要讨巧些,嘤鸣看了他两眼,复垂下眼皮道:“奴才来传老佛爷的口信儿,老佛爷说昨儿宫里小主们玩儿累了,今天休整一天,等晚些时候再回宫。”
皇帝哦了声,坐在宝座上心烦意乱。
殿里没有第三个人,他们一坐一立,彼此都觉得压力很大。皇帝忍了又忍,毕竟他是做大事的人,心存疑虑就不能含糊,这是多年养下的习惯。
可他正要张口,便听见她说:“万岁爷,我昨儿喝醉了酒,没对您做下什么事儿来吧?”他立刻机敏地发现情况可能有缓,一个断过片儿的人,应该比平时好糊弄吧!
☆、第70章 白露(4)
人心就是那么贪, 在确保自己能够全身而退的情况下, 他试图再争取一点不应获得的好处,比方说让她对自己产生怀疑什么的。
“这件事儿……朕也说不出口。”他摇了摇头, “算了, 不提也罢。”
人的好奇心总是那么旺盛, 尤其是关于自己的。即便是丑事,也要丑得明明白白,嘤鸣虽然这会子头皮开始发麻,但她依旧很坚强地打算追问到底, “万岁爷,您说吧,奴才也愿意听听。”
皇帝很为难的样子, 还是摇了摇头, “你醉了, 醉酒后的事儿不必当真, 朕已经忘了。”
忘了?这个和她设想的情况不相符,也不是他应该说的词儿。嘤鸣掖着手,勉强笑了笑, “昨儿喝醉的人是我,您怎么能忘了呢,我不相信。”
于是皇帝想, 既然她这么诚心诚意地问他, 那就不要再和她打马虎眼了吧!
脑子里开始飞快地拼凑, 他把昨儿的一切推翻又重组, 垂下眼,带了点落花流水式的哀伤,慢悠悠说:“朕没想到,你醉得灵魂出窍后,竟是这个模样。你对朕大不恭,强行搂住朕,把朕全身上下都摸遍了。朕本不愿说的,说出来有损朕的威仪,也伤了你的体面,何苦来呢。”
嘤鸣每听一句,嘴就张大一分,到最后都惊得合不拢了,喃喃说:“万岁爷您可别蒙我,我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瞥了她一眼,半晌没有再说话。静静坐在那里,像一尊玉做的雕像,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轻蹙了下眉道:“是不是这样的人,一点都不重要。你既然喝醉了,朕绝不会同一个醉鬼计较,所以昨夜的事儿就不必再提了,到此为止吧。”
可是嘤鸣无法认同,皇帝的话里有多少水分,拧一拧,怕是要把后湖都蓄满了。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从上到下都摸遍了?这不是胡扯么!她说:“奴才一点都不记得了,奴才只记得您说自己是许仙……”她看了他一眼,“有这事儿吗?”
皇帝心头踉跄了下,暗忖这是怎么回事,不是醉得不省人事了吗,怎么还记得许仙?既然记得那句话,是不是意味着从前到后的所有细节她都知道?这样就不妙了,恐怕要坏事啊,因此接下来她说什么都不能承认,皇帝坚定地说:“你睡迷了么,朕堂堂一国之君,怎么会说自己是许仙!八成是你做梦呢,梦见了朕,真假便分不清了。”
梦见他?嘤鸣皱了皱眉,她凭什么要去梦见他?
她说不对,“我记得清清楚楚,您说您是许仙,不光这样,还说了其他的话。”
皇帝又紧张起来,“朕最不屑你这种倒打一耙的人,自己做错了事不承认,一味地胡搅蛮缠……”说罢觑了她一眼,“朕还说了什么?横竖你已经豁出去了,不如全说出来的好。”
老天保佑,不要让她想起送儿子这段话。如今回忆,简直不堪回首,他在想,如果她愿意接受他给的儿子,他会不会诱/奸了她。天爷,真是太不像话了,他一个帝王,居然也动过心思想做这样的事儿,简直是人生的污点,让他看清自己的内心有多龌龊。
他忐忑不安,狠狠抠着雕龙扶手的眼睛,几乎把那层髹金抠得脱落下来。她又在仔细琢磨,但琢磨了半天一无所获,最后摇摇头道:“奴才实在想不起来了。”
皇帝松了口气,轻蔑地哼笑了声:“到底编不下去了,朕还以为你有什么惊人之语呢。往后喝酒自律些,不要贪杯了,尤其和朕单独相处的时候,你的酒品太差,朕都招架不住你。”
嘤鸣疑惑地看着他,“我记得那壶果子酒是万岁爷怂恿我喝的,说该学学喝酒,往后好作陪老佛爷和皇太后。”
她非要反驳他,让皇帝有些难堪,“朕让你喝得酩酊大醉了么?让你醉后对朕不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