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德禄讪笑着说,“嘤姑娘把主子爷赏的鸭子供起来了,每天拈香叩拜,嘴里还念念有词,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您瞧,这姑娘脑子可太好使了,奴才本以为她就是哭着也得吃完主子的赏赉,没曾想她琢磨了这么个辙……”

德禄的话里带了点赞许的味道,本来就是,脑子不灵便,或是脾气刚直的人,要不就是想不着这个迂回的法子,要不就是不屑于刁难,随意处置了所谓的赏赐。像她这样既能求全,又愿意下气儿的,真别说,倒像天生就该是这宫里的。德禄在御前伺候好些年了,上至皇后下至辛者库奴婢,都打他眼前过,还从未见过这样能屈能伸的主儿。他不敢评断好与不好,但与先皇后相比,当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立世手段。

皇帝面无表情坐在御座上,该怎么处置这种油滑入骨的人,真叫他有些困顿。不愧是纳辛的闺女,纳辛在军机处和稀泥的名声人尽皆知,如今后宫又来了个深得真传的,将来他们父女一内一外,这江山社稷怕要窜了味儿,改叫糊涂王朝了。

他起身在室内踱步,一时居然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把鸭子供起来,算是做到了感恩戴德,回头鸭子放坏了,他也不能不依不饶硬逼着她吃。万一吃出个三长两短来,她就有了求老佛爷放她出宫的借口……为了能走出这片禁城,真算费尽了心机。

皇帝自然不能让她得逞,因此德禄问是否应当申斥她,喝令她把恩赏拆骨吃了,皇帝终是摇了摇头,“罢了,毕竟是太皇太后看重的人,就算使了点子小聪明,朕也要瞧着太皇太后的金面不和她计较。”

德禄最明白主子的脾气,皇帝向来有长性,做什么都不急于一时,所以这回的事来日方长,兴许几年以后就报了一箭之仇,也未可知。

果然皇帝最后的那一哂,叫德禄的心又悠了下。万岁爷不待见谁,那种情绪会一直延伸到骨头缝里去,就算熬上十年八年,成见也根深蒂固不容翻转。像当初的孝慧皇后,在自己寝宫里出言不逊,很快消息便传到了万岁爷耳朵里。原本彼此间就隔着鸿沟,这么一来可不褶子了么,万岁爷倒没把她打入冷宫,也没短她吃喝用度,只是就此不闻不问,直到孝慧皇后宾天。

如今又来一位,这位和孝慧皇后大不一样,德禄作为忠心耿耿的奴才,自然盼着主子与新皇后能顺遂,毕竟这后宫之中只有皇后是可常伴主子爷的。依德禄的想头,继皇后就算和大行皇后再要好,总不能学大行皇后似的整天和丈夫过不去。因此万岁爷这头若能和软些,好事就没有不成的。

皇帝呢,每天政务巨万,没有心思去惦记一个看不顺眼的人,当然也不会惦记自己赏的鸭子,在她那里遭受了怎样的待遇。他在南书房忙到申末,才起身往军机处去。军机大臣和章京都是轮班替换的,朝议后日常的陈条送到军机值房,忙起来忙得脚不沾地,闲起来也闲得发慌。像这两天连着下雨,进京的笔帖式耽误了行程,桌上文书该办的办了,该发放的也发放了,于是几个人聚在一起喝喝茶,膳房按时送些果子进去,供军机们消遣。

三位辅政大臣里头,多增年迈,早就在家休养了,剩下的薛尚章和纳辛轮着领班军机处。今儿正好是纳辛的班,皇帝原也有闲暇,便进了军机值房,来瞧瞧这位官场积年的处世之道。

天色将近黄昏,屋子里愈发的暗。案上点了几盏蜡烛,纳辛正和几个章京说起孝慧皇后陵地的营建,“前儿内务府又去瞧了一回,宝顶和墓道都修得了,只是山里连着下雨,底下又进了水。没法子,从武备院毡库里调了好些毡子过去,毡子能吸水,这么的把墓道弄干了……”正说着,忽然见门上人影移过来,抬眼一瞧是皇帝,忙起身打千儿,“万岁爷来了。”

在场的人都扫袖迎驾,皇帝抬了抬手叫免,横竖正说到大行皇后的奉安事宜,便问四月初二的永安大典是否都预备妥当了。

先皇后落葬,国丧便算真正过去了。纳公爷家小姐被太皇太后接进宫的事儿人尽皆知,待大丧一过,想必就要册立继后了吧!

章京们都识趣儿,悄悄退后了些,请纳公爷回皇帝的问话。纳公爷说:“臣先前和礼部商议了各项流程,上到奉安仪注,下到车马随行,都已经筹备完毕了,请主子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大行皇后这样的年华便走了,朕心里实不落忍。永安大典不能出任何差错,果勇公伤心过度,断不能再叫他操心了,一切便有赖你,替朕周全吧。”

这么听来皇帝真是位重情重义的人主,纳辛因为自己的闺女也在宫里,很快便要接替后位,见皇帝对先皇后并非那么绝情,总算也略感安慰。嘤鸣走了有阵子了,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他虽然常在宫内行走,且军机值房离慈宁宫也不过百丈距离,但隔着一道门槛也如隔着天堑,他心里惦念,抓耳挠腮无法得到女儿的消息。

辗转打听是听不着真话的,无非说很好,宫里主子们都优待着,嘤鸣到底受不受待见,还是得看皇帝的反应。纳辛斟酌了良久,朝上觑了眼,硬起头皮说:“奴才问句题外的话,还请主子见谅。我们家那个闺女……她自小糊涂,蒙太皇太后不弃留在身边,也不知她伺候得怎么样。奴才一家子整日为她忧心忡忡,唯恐她不懂事儿,惹主子生气。倘或她要是犯了什么错,万请主子瞧着奴才家历代忠心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她。”

☆、第23章 立夏

历代忠心?皇帝脸上倒没什么大的变化, 他在臣工面前向来温煦, 虽然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处置了三位皇叔, 朝中众臣对他心有戚戚焉, 但那种威吓来自于皇权对人无形的压力,单是看他神情,你绝看不出他眼下在思量什么。天威凛凛不容预测, 也许前一刻还对你嘘寒问暖, 下一刻便把你罚到西北风里醒神儿去了。

皇帝的眉眼温和只是一种假象, 比如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只供上神龛的鸭子, 心头火气莫名旺盛, 但也碍于良好的教养, 不会随心所欲发作。

纳辛越是提起他那个闺女, 皇帝眉心便越是舒展, 他甚至带着一点亲厚的语气同他家常:“太皇太后最爱女孩儿,朕每日晨昏定省她都在左右, 皇祖母对她格外优恤, 你大可不必担心。”

纳公爷长出了一口气,“这么着奴才就放心了, 奴才是怕她的倔脾气不招人待见,您别瞧她笑眯眯的,她有时候蔫坏……”说完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忙又补救, “奴才的意思是她主意大, 这些年家里个个都护着她, 纵得她不识眉眼高低……她虽十八了,其实还是孩子心性儿,奴才没管教好她,她四六不懂,小毛病一堆……”

皇帝越听越觉得纳辛是来拆他闺女台的,这就是昏官的保命符,丑话说在前头,反正孩子没教好,要是看不上就还回去。

“你如今不应当这么说她。”皇帝好心提点,“既然入了宫,好与不好自有太皇太后定夺,你不必忙着替她打圆场。况且朕瞧她,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她很会讨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欢心,在慈宁宫也混得如鱼得水。终究父女一场嘛,就算你不为她粉饰,也不要刻意贬低了她。”

纳辛怔了怔,被皇帝的软刀子扎了,心慌气短冷汗淋漓,忙不迭说是,“奴才糊涂了,奴才关心则乱,请主子恕罪。”

皇帝并未介怀,和声道:“四月初二大行皇后的永安大典,朕准她参加。到时候家里若是念着她,远远儿的瞧上一眼,也未为不可。”

虽说远远的瞧,并不能安慰父母失去孩子的心,但对于规矩比天大的帝王家,已经是无上的恩宠了。

纳辛有点懵,他隐约觉得皇帝还是能忍耐嘤鸣的,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暂且安抚薛齐两家,但这种语气,比起当初处理大行皇后事宜,已经算和软多了。

人嘛,得陇便望蜀,纳公爷开始偷偷琢磨,要是将来嘤鸣真能当上继皇后,能和皇帝有个一儿半女,似乎这种结局也不算坏,反正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

“多谢主子。”他长揖下去,“主子体恤,是奴才一门的福泽。唯愿嘤鸣能兢兢业业伺候主子们,以报主子们的恩德。”

皇帝抬手道:“你我君臣,不必多礼。前两日她上养心殿来向朕请安,朕尊太皇太后之命,赏了她一只挂炉鸭子。可她后来动都没动,大约不合胃口,在朕跟前不好说吧。”

纳辛又是一脑门子冷汗,心道在家片鸭皮就大蒜,一个人能吃好几块,如今进了宫,皇上御赐吃食,竟矫情起来了?觑觑皇帝,似乎没有什么大不悦之处,可他仍旧觉得手脚有点哆嗦,绞尽脑汁思忖着,倍加留神地应答:“回主子话,鸭子她是不常吃,姑娘家爱漂亮么,说吃了鸭子脑袋乱晃。”

皇帝哦了声,“看来是朕疏漏了,太皇太后也是好意,没成想叫她为难。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么,为免再弄得两下里尴尬,你替朕想一想,她还有什么忌口没有?”

哎呀,平常那样高高在上的万岁爷,竟然过问起一个小丫头的口味来,这不是无上的荣宠,是什么?边上的军机章京们伸耳旁听,觉得十分意外,纳公爷呢,顿时门头拔高了八丈,连腰杆子都挺起来了。他惊喜地笑着,还要掩饰小人得志的味儿,委婉地表示孩子好养活,“她忌讳得不多,除了这鸭子,就剩羊肉了。按理说祖辈是打草原上来的,牛羊肉当饭吃才是,结果她和人不同,沾着点儿羊肉沫子她就要吐,连摁都摁不住。”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也分各人脾胃,想是天生和羊肉不对付。”

皇帝软语温存,听在纳公爷耳朵里,暖在纳公爷心窝里。纳公爷感受到了和薛尚章截然不同的待遇,当初孝慧皇后大婚后,皇帝从来不在军机值房里谈论宫闱私事。如今呢,轮着他纳辛的闺女了,嘿,这份体贴入微,纳公爷觉得自己可能快要熬出头了。没想到他那个不怎么精明,鱼眼睛一般的孩子,换了个地界儿就变成夜明珠了。当初他只盼着她别给家里招祸,往后要是能得皇上爱重,那可不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嘛?

皇帝又说了两句宽慰的话,让家里别惦记嘤鸣,等日后福晋递牌子进来见见,也未为不可。纳公爷听完了,心头一拱一热,感动得要掉泪。皇帝起驾回养心殿了,他还站在门前看着黄昏下的细雨发呆。

几个章京上来,笑着说:“公爷,咱们得给您道喜啊。”

纳辛这才回过神来,摆手说:“我何喜之有,不过就是孩子尚算争气,没丢家里的脸。往后更尽心当差,伺候主子也就是了。”

德禄打着伞,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边。先前君臣的那番对话,听得他直为纳公爷揪心。别瞧纳辛为人油滑,善于钻营,有的时候脑子转得怕是还没他闺女快呢。万岁爷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叫他把闺女的老底给抖出来了,须知万岁爷句句都有用意,他光顾着奉承讨好儿,没想一想万岁爷是轻易能对女人花心思的吗。

如今这局面,无非是你不愿意嫁,我不愿意娶,你越不待见我,我越要给你上眼药。毕竟这里头隔着孝慧皇后呢,像齐家二姑娘那种人,脸上越是笑模样,腔子里越是一副铁石心肠。

德禄不敢妄揣上意,但他觉得皇上在后宫里头找到对手了,往后可能会下死劲儿对付齐二姑娘。当然以主子的天威,捏死一个女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不过这只蚂蚁太皇太后暂时养着,所以万岁爷得留神下手不能太重,万一真的弄死了,于大局有妨碍。

既然主子有心留意西三所的动静,德禄作为体人意儿的好奴才,不需万岁爷吩咐,他也会把头所殿盯得紧紧的。

那只挂炉鸭子,最终在供满三天之后,埋在树根底下“长养万物”去了。

鸭子一撤走,嘤鸣就开了窗户,好发散发散屋子里头的味道。这几天身上总觉得有股子腥味儿,害她每每要带干净衣裳到慈宁宫里替换,怕身上沾染了不洁的气味,惹太皇太后不高兴。

“今儿贵太妃在老佛爷跟前提了个人,我听蛾子说,是贵太妃娘家侄女儿。”松格边在熏炉上熏衣裳边道,“眼下后位出缺,宫里说得上话的,都想往主子跟前递人呢。”

嘤鸣坐在南炕上锈帕子,听了这话点头,“原就该当,谁不愿意家里姑奶奶有出息。咱们女孩儿和爷们儿不一样,出息就出息在这点上。出阁前上桌吃饭,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姑娘能有多大的成就,都善待着你,指着你给家里增光。”

松格摇头,“等出阁上婆家,可就不让上桌了,公婆吃饭你得站着伺候。这么说还是得上宫里来,都是伺候人,莫如伺候真主子。”迟疑了下又问,“主子,您不忧心么,万一贵太妃跟前的姑娘被封了继皇后,咱们算怎么回事儿?”

如今她们主仆说私房话的时候索性都开着窗,就坐在窗口上,院子里情形一目了然,不怕谁来听墙根儿。

嘤鸣微微一哂,低下头复绣她的手绢,“我是没法子才进宫的,原就没指着当皇后。别人能封后,那是人家的造化,我不眼热。要是能让我出宫,我愿意上御前磕头去。”

可是断不能够,她自己心里明白,如果短期内皇帝不能收缴薛公爷手上的六旗,那么任谁有通天的本事,也别想越过她登上后位。嘤鸣如今就盼着,能拖上两年再册立继后,到时候若用不上她了,她就收拾包袱出宫,过她寻常的小日子去。

可松格却给她泼了一头冷水,“您不当皇后,封了妃嫔也出不去。宫里屋子多了,不短您一间。”

她愣了一下,有点儿生气,“你乌鸦嘴,仔细我罚你吃鸭子。”

松格缩脖儿笑,“我浑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雨已经停了,又阴了大半日,终于看见一片金芒从乌云的间隙里透出来。嘤鸣抬头望向满院阳光,想了想问:“老佛爷是怎么说的?准贵太妃的奏请了么?”

松格说:“不是奏请,不过顺嘴一提,要紧还是探老佛爷的口风。蛾子说老佛爷倒也没说什么,就说眼下还在大行皇后丧期,等过了这程子再说。我瞧老佛爷是想稳住主子的地位,贵太妃心里八成也嘀咕,说了是丧期,怎么把您给接进来了。”

贵太妃是宫里老人儿,见识得多了,怎么能不明白里头用意。她着急让他们家孩子进来,不过是占个先机,将来位分不至于太低罢了。

嘤鸣还是一笑,说不管她,叫松格来瞧花样子。两个人正商议针脚和用色,小宫女站在影壁前传话,说万岁爷过慈宁宫来了,“老佛爷说今儿立夏,叫姑娘过去,赏小豆粥吃。”

☆、第24章 立夏(2)

嘤鸣觉得可能要坏菜, 上回赏鸭子的事儿一直风平浪静, 其实有点不寻常。今儿皇帝因立夏上慈宁宫来了,会不会借着喝小豆粥的当口向她发难?她要不要装病保命?

她问松格:“你瞧我脸色怎么样?”

松格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两眼, “主子这程子气色真好,原先在家里反倒没这么红润, 想是被周太医的药调理好了。到底是为皇上瞧病的太医, 和那些蒙事儿坑人的不一样。”

嘤鸣并没有听见她想听的话,原本她还奢望着能避一避,结果光瞧脸就看得出健朗,拿什么去搪塞!她顿时有点沮丧, “我不想见皇上。”

松格了解她的苦闷,本就互相瞧不顺眼,见了面红眉毛绿眼睛的,皇帝又该冤枉主子偷看他了。

可是不去又不行,太皇太后可能是世上最热衷于做媒的老太太了, 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让他俩见面的机会, 连一碗小豆粥, 都能让他们喝到一块儿去。松格说:“主子去吧, 为了齐家。”

嘤鸣喘了两口气,终于硬着头皮站起身,抚了抚身上袍子, 昂首阔步往慈宁宫去了。

宫里对节气的划分总是一丝不苟, 像立春那天阖宫上下量体裁春衣一样, 立夏当日所有的门帘必须换成金丝篾的卷帘。嘤鸣先前回头所的时候一切还如旧, 不过两个时辰罢了,从内到外就都已经置换妥当了。

竹篾清爽怡人,篾条的边沿偶尔叩击抱柱,发出沙地一串声响。夏日是有味道的,这味道可能来自穿叶的一道光、鬓边的一片暖风,或是凉棚底下一块沙瓤的甜瓜,就是叫人浑身透着舒爽。嘤鸣从月台上过去,脸上笑吟吟的,她不是为了能喝上小豆粥而高兴,她是因为要见宫里最有权力的坏人,不得不憋出一脸假笑来。

隔着竹帘,从明处看暗处看不真切,但从暗处望向明朗的开阔处,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新换了杭绸的夏衣,酪黄的袍子上罩玉簪绿云头背心,蝴蝶扣上拴着的月白色手绢随步履飘拂起来,仿佛初夏的一抹翠色,游龙般游入了慈宁宫前殿。

太皇太后和皇帝在东次间,还没进门,便听见里头祖孙俩一递一声的对话。皇帝在向太皇太后回禀大行皇后奉安山陵事宜,如出殡卤簿的安排,途径哪里,在哪里驻跸。

嘤鸣有一瞬感到恍惚,时间过得真快,深知离世已经一个多月了。人生在世,逃不过命运的安排,不管活着的时候多讨厌自己身处的囚笼,等死了,身后的事仍旧要听凭最不喜欢的人发落。

总算还好,毕竟是皇后的衔儿,丧仪从上到下没人马虎应付,走也走得体面。嘤鸣略顿了下,竹帘那头似乎有人看过来,她来不及想旁的了,重新扮出笑脸,隔帘蹲了个安:“老佛爷,奴才回来啦。”

门外站班的小宫女打起门帘,她闪身进了次间。太皇太后和皇帝在炕桌两侧坐着,跟前放了一张小圆桌,桌上摆放时令果子和饽饽。嘤鸣再冲太皇太后和皇帝请安,这回老老实实垂着眼皮,说:“万岁爷上回赏了奴才吃食,奴才还未向主子谢恩。今儿主子驾临,奴才叩谢万岁爷隆恩,谢主子恩赏。”

皇帝呢,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这种神情太皇太后知道,他越是不快,越是显得没有锋棱。

果真的,话里到底火星子四溅,“你对朕的敬仰,朕已知悉了。鄂奇里氏累世高官,规矩也严,你感恩戴德的那些事儿,做得仔细熨帖,朕心甚慰。”

这是明夸暗损呢,左一句有规矩,右一句仔细熨帖,平和的声线下暗藏万丈波涛。

嘤鸣懦弱地说不敢,“万岁爷谬赞。”一面朝太皇太后巴巴看了眼,这个时候也只有老佛爷能救她了。

太皇太后觉得脑仁儿疼,供鸭子这件事儿她也听说了,起先她和太后笑了一顿,觉得这丫头实在懂得和稀泥,可说得了她阿玛真传了。可是笑完了再一想,皇帝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岂有善罢甘休的道理。回头再寻衅,两个人来来回回的作法,如此要等到他们开花结果,太皇太后担心自己入土那天,也未必能等得到。

唉,终究都太年轻,皇帝处理朝政沉稳老练,但回到后宫便有些心不在焉。宫里那么多嫔妃,究竟哪个是他看得顺眼的?太皇太后如今甚至盼望着,嘤鸣能够像个锁匠似的,把皇帝那把锁给打开——

实在打不开不要紧,撬开也使得。

“你是天下之主,赏赐的手面确实过大了。嘤鸣一个女孩儿家,你叫人提了那么大只鸭子给她,岂不把她吓坏了。”太皇太后含笑打圆场,“要依着我,拆了鸭子大家分吃倒好,可偏偏又是御赐,不能随意处置。吃又不好,不吃又不好,思来想去只有供上,我瞧这么做很妥当。”

太皇太后也帮着说话,嘤鸣心头绷紧的那根弦儿倏地一松,料想皇帝总不至于拿她怎么样了。

皇帝自然要让太皇太后面子,和声道:“皇祖母说得很是,朕竟忘了她是姑娘,拿她当太监看待了。早知如此,命人片下肉来,送一碟子过去也就是了。”

嘤鸣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十分憋屈皇帝说拿她当太监。其实当太监算好的,没拿她当虫子碾死就不错了。皇帝对她恨得牙根儿痒痒,活像进宫是她的本意。有时候她就想,你万乘之尊这么了得,有本事别让太皇太后把她接进来呀。可惜她没那个胆子,否则和他好好掰扯掰扯,不枉自己受了这些日子的冤枉气。

边上侍立的米嬷嬷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忙对太皇太后道:“老佛爷,先头留给嘤姑娘的小豆粥,这就叫人送上来吧。”

“啊,对。”太皇太后让她坐,这回干脆直接把杌子放在了皇帝边上,倘或动作稍大一点儿,两个人就能撞上。

上了年纪的人,动了撮合的心思就不大爱拐弯儿了。嘤鸣看看那个矮金裹脚的圆杌子,几乎紧贴皇帝的腿搁着,她本想过坐下前悄悄搬开一些,可太皇太后两眼灼灼看着呢,她没法子,只好欠着腰,歪着身子蹭在半边凳面上。

太皇太后也不管那些,宫女送了粥来,她让嘤鸣尝尝,说:“这是宫里的老例儿,立夏的日子要吃小豆粥,吃了一夏不中暑气,还能大开胃口。”

嘤鸣谢了赏,自己捧着喝。虽说有吃的应当很高兴,可她紧挨皇帝坐着,就像坐在了刀刃上,实在让她食不知味。

皇帝熏龙涎,那是种琥珀与木香中和的气味,馥郁深厚,有如药如酒的清冽悠长。味道倒是极好闻的,但她目光平移就看见他的膝头,把精力都集中在了彼此短短两寸的距离上。皇帝稍动一动,便让她胆战心惊,嘴里那口粥含着,要再三鼓劲儿才能顺利咽下去。

皇帝的日子当然也不好过,皇祖母的安排,他虽然不赞同,但也不好说什么。南炕高一些,杌子矮一些,一垂眼就看见那个脑袋。姑娘家梳头梳得很精细,使了头油,文丝不乱。她爱戴轻俏的首饰,拿扁方绾个小两把,别上一对羊脂茉莉花的小簪头,简单的打扮,很有夏日气韵。

皇帝调开视线,望向窗外。腿部的空间不足,他只能一动不动端坐着,或趁太皇太后舀粥的当口,悄悄往后缩上一缩。

这个齐嘤鸣,哪儿哪儿都是个累赘,仿佛她的出现就是为了给人添堵的。他曾经十分厌恶纳辛的两面三刀,如今齐嘤鸣讨厌的程度竟与其父不相上下,可见将来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太皇太后搁下了碗,接过手巾掖了掖嘴,又续上了皇帝先前的话题,“从京城到巩华城路远迢迢,道儿上顺利最要紧。像上辈儿里的孝康皇后,抬棺的人太多,排场是大了,可也摆布不开,过桥人挤着人,实没个体统。”

皇帝道是,“内务府和部院议定了,小舆三十二、大舆八十、大升舆一百二十八。另备了抬棺夫役七千九百二十人,从京城到山陵分五程,每程设一个芦殿暂安过夜。”

太皇太后点头,“一应安排妥当了,方才从容。”说着长叹,“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大行皇后入宫就像昨儿似的,如今再看,人已经不在了。”

这番感慨,确实有对皇后英年早逝的遗憾。可是现实很残忍,如果她继续活下去,后头的日子也未见得比死了好。薛尚章终有一天是要收拾的,她和皇帝这五年来俨然生死对头般,断没有半点重归于好的可能。所以还是死了吧,虽然对她很不公平,但也是唯一解脱的办法。

转眼瞧瞧嘤鸣,她低头坐着,脸上神情空白。太皇太后道:“你同大行皇后要好,是昨日之事,人一旦死了,生前的人和事便都撂下了。你主子准你送殡,也是成全你们姊妹的情儿,等送别了她,回来就好好的吧。”

回来会怎么样呢,大约她在后宫是个什么身份,就要有定论了。

嘤鸣道是,勉强笑了笑。

皇帝目光如水,静静投向槛外,见德禄捧着食盒的身影隔帘出现,那眼波漾了漾,转而对太皇太后一笑,“御膳房昨儿新进了个厨子,最擅做水晶烧麦。孙儿记得皇祖母爱吃这类点心,特命他现做了一笼。”说罢又看向嘤鸣,淡声道,“上回的鸭子你不吃便罢了,这回御膳房的手艺一定要尝一尝,没的说朕苛待你,有意拿那么大的鸭子难为你。”

☆、第25章 立夏(3)

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他会这么好心?嘤鸣压根儿不信, 皇帝会在一夕之间转变态度。

看他的样子八成憋着坏,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窝囊,在家时事事不计较, 有个相对舒心的环境让她自生自灭,她每天就能真心实意感叹岁月静好。如今呢, 到了这富贵丛中, 松散的脾气竟慢慢变得警惕起来,就像张着一张弓,弓弦绷紧,风一吹都能发出绵长的呜咽。难怪深知在闺中时是那样随性烂漫的性子, 入了宫心思却一日重似一日。环境真能改变人,嘤鸣有点怕了,怕自己将来会变得和深知一样,怕自己那份开阔得能跑马的心境,最后消磨得走不过一支绣花针。

御用的东西一向精美华贵, 青竹编成的笼屉装在象牙镂雕食盒里, 衬着里头水晶般透明的烧麦, 搁在桌上就是一派清嫩嫩、俏生生的美景。

其实嘤鸣虽不太爱那些高雅如茶和戏文的东西, 却很爱这种玲珑小食。她看了一眼,这烧麦做得很好看,仿佛是个福袋的模样, 脖子上系嫩黄色的系带, 口唇做成了翻卷的裙边。

新出炉的点心, 还隐约散发出飘渺的热气, 只是嗅不出究竟是什么馅儿的,单看样子就猜想味道应当错不了。

小宫女换了新的筷子呈敬上来,嘤鸣举箸看太皇太后夹起一个,搁在小小的荷叶醋碟里。很快醋的酸香扩散开来,愈发分辨不出馅儿的味道了,嘤鸣便等着太皇太后的反应,当她大加赞叹的时候,她想自己也许应该遵皇帝的令儿,也来上那么一个了。

头一回的挂炉鸭子最后白糟蹋了,那是没办法,直龙通让她提回一整只来,恐怕更多的是想看她笑话。这回不一样,烧麦做得精巧,一口一个应当正好。嘤鸣上回辜负了皇帝的恩赏,这回要是再不识抬举,恐怕就真的在这宫里活不下去了。

太皇太后说:“这小玩意儿鲜美极了,你很可以尝一尝。”

嘤鸣腼腆地夹起一个,搁在自己的小醋碟里,左手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奴才谢万岁爷赏。”

以指代膝,礼数周全。皇帝嗯了声,眼里隐隐透出促狭的笑,“听老佛爷的,尝尝吧。”

太皇太后当然盼望她能多吃,毕竟吃得多身子好,身子好了,便什么都齐全了。于是老太太笑吟吟的,一再地鼓励她:“快些尝尝,要是喜欢,回头叫你主子每日给你送一屉子。”

他们都看着,倒叫嘤鸣不大好意思。她是大家子教出来的姑娘,走道儿进吃的都讲究仪态。于是一手挡在唇前,一手夹烧麦送进嘴里,想着大小是真合适,免了咬一半的尴尬。结果再一嚼,味儿好像有点儿怪……不对!不对!

有忌口的人都知道,味蕾对那种不爱吃的东西记忆尤其深刻,稍沾上一点儿,几乎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把这种遭难般的讯息传达进脑子里。皇帝看着那双笑眼一瞬睁得老大,仿佛谁在她不经意得时候掐了她一把似的,那震惊、那痛苦、那惶恐,简直错综复杂,堪称精彩。

皇帝畅快了,颇有报了一箭之仇的感觉。太皇太后问她怎么样,合不合脾胃,皇帝便一副意会的神情,恭顺道:“看她满眼惊喜,想是很合胃口吧!既然喜欢,就遵皇祖母的示下,明儿起命人每天送一屉过头所。横竖膳房离头所不远,过去的时候还热乎着。”

然后皇帝便开始等着,想看看她接下来如何应对。他有些倨傲地俯视了她一眼,甚至暗暗期待她横眉怒目冲他撒野,这样他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惩治她了。

结果她倒没如他预期的那样,立时把这烧麦吐出来。她就那么囫囵吞下去了,掖了掖嘴,垂着眼说:“多谢老佛爷和万岁爷,厨子的手艺自然极好,奴才吃出来了,是羊肉馅儿的,奴才很爱吃这个。只是奴才有喘症,几年前就戒了牛羊肉了,倘或现在破戒,回头症候发作起来,就不好了。”

不好了自然要出宫,她虽未明说,但寥寥几句又将了皇帝一军。皇帝心里不悦,调转视线,呷了口茶。她温婉轻笑,连瞧都没瞧皇帝一眼。

大夏天的吃羊肉烧麦,这不是存心整治她是什么?嘤鸣心里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长,但因为两人身份地位悬殊,她连冲他瞪眼也不敢。吞下去的东西开始在胃里翻腾,开始顶嗓子,这是老毛病,不吐一回是断不能好的。然而现在得忍住,要是在这些主子们面前出了洋相,又要挨皇帝夹枪带棒一顿数落了。

太皇太后经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懊悔不迭的样子,“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这茬。皇帝也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能怨怪你主子。”

都是聪明人,太皇太后心里门儿清。齐家谎报孩子有哮喘以逃避选秀,如今进了宫来,总还得继续装下去。嘤鸣这孩子很缜密,她今儿这个表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时刻没忘自己的“病症”,二便是羊肉犯了她的忌讳,是皇帝在有意整治她。

这是怎么了,两个人这么暗中较劲,可愁死太皇太后了。她瞧瞧皇帝,一位御极十七年的帝王,欺负起姑娘来竟一点不手软。可她又不能说,毕竟要顾及皇帝的脸面,就算是祖孙,有些事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嘤鸣的笑仍旧甜美,但这回带了点羊膻味儿。她说哪能呢,“主子疼奴才,奴才只记着主子对奴才的好。”

这个好字有股咬牙切齿的劲儿,她说起违心话来半点也不迟疑,倒引得皇帝又朝她瞧了一眼。

刺他耳朵眼儿吧?说主子疼她,大概要把皇帝恶心坏了。嘤鸣也管不得那些了,自己是实打实的恶心,慢慢地满鼻子满嗓子全是那股味儿。她坐不下去了,起身福了福道:“奴才给老佛爷煎杜仲茶来,清清肠胃吧。听说前边花园临溪亭那儿荷叶长得鲜嫩,回头奴才打几片叶子来,给老佛爷做荷叶粥吃。”

嘤鸣在家时常在福晋跟前伺候,养成了如今识趣儿体人意的性情。太皇太后见她贴心又温顺,并不像先前似的,忌讳她是纳辛家来的,对她处处防备。

人啊,该是什么样的命,其实大半儿攥在自己手里。孝慧皇后是大家子正房独一个的嫡女,没吃过苦,也没受过委屈,所以难免脾气耿直;嘤鸣呢,自小就要讨嫡母的好,谨小慎微耐摔打,到了新的地方也夹尾巴活着。这样的人就像草,活得不张扬,又有打不死的精神,相较先皇后的宁折不弯,她更适合宫里险象环生的环境。

太皇太后笑着说好,“你忙你的去吧。天气暖和了,也不怕吹风,上外头走走,做了荷叶粥给你主子也送一碗。”

嘤鸣嗳了声,漂亮地蹲了个安,却行从次间退了出来。

一到外头她就觉得不成了,匆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在墙根儿下发作了。那股子味儿,在胃里发酵过后简直像灾难,她吐得两眼冒金星,差点没把肠子也一块儿吐出来。

松格无措地在她背上拍打,手里端着茶盏说:“主子,吐完了漱漱口……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叫喝小豆粥,怎么吐得这模样?”

嘤鸣蹲在那里,几乎要虚脱。她并不想哭,可是眼泪没完没了地涌出来,只好抽出帕子把眼睛捂住。

“没事儿。”她还在宽慰松格,“今儿肠胃不好,想是受了寒。”

松格有点慌,“那可怎么办?奴才上寿药房去,让太医给抓点儿养胃的药吧。”

嘤鸣摇头,让她别嚷,“没什么要紧的,吐出来就好了。”

松格知道,这八成又是挨欺负了,只是她主子不肯说罢了。二姑娘的脾气随侧福晋,都是能经事儿的,不会遇见什么就一副天要塌的模样。像侧福晋,给人做小是容易的事儿么,也这么冷桌子热板凳一步步走了过来。到如今在嫡福晋跟前得脸,里头多少心酸,谁也不能告诉。

松格心疼她,低声说:“奴才搀您回去歇一歇吧,既身上不好,回了鹊印姑姑,让她替您告个假。”

嘤鸣说不,“你别只管守着我,上铜茶炊那儿去,告诉张谙达一声,让他煎杜仲茶,老佛爷要用。”

松格没法子,只得一步三回头领命去办。可走到墙根拐角的地方,迎面撞上个人,她惊得哟了声,定睛一看是皇上跟前的小富,忙呵腰赔罪:“对不住了谙达,我没瞧见您……”

小富说不碍的,眼睛不住往那边张望,“嘤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抱恙?要传周太医吗?”

松格道:“我们主子说了,没什么要紧,过会子就好。”又纳福,“我还有差事在身,先别过谙达了。”

小富随意摆了两下手,又瞧了一阵儿,见姑娘没什么大碍,方回御前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