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见优没有多想。他只知道这肯定的回答其实不过是一句安慰的话。前路茫茫,吉凶难料,哪里说得清未来会怎样。而薛灵芸又何尝不明白。这一时间,她和曹植之间的过往,从相识到相知,共同经历的画面都鲜活地浮动在眼前。算那样站着,很长的时间,动也不动。
深深地握紧了拳头。
不多时,突然从树林的一侧跑过来一个人。苍见优愕然地看,竟是锦簇,那个由郭后做主赐给他的江南美人。他显然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出现感到震惊不已,却听锦簇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道:“将军,带我一起走吧。”说话间,苍见优才注意到,锦簇还背了一个蓝色的布包,俨然是要远行的模样。他摇头:“我已经无暇顾及你了。”
锦簇却挑眉道:“是不能,还是不愿?锦簇知道将军始终都认为锦簇是皇后派来监视将军的。但是,请将军相信,锦簇一心跟随将军,决无加害之意。”言辞虽恳切,但苍见优却铁了心,便径自将薛灵芸扶上马,头也不回地对锦簇说:“我再也不是什么将军,你且珍重吧。”
策马扬鞭。
将锦簇丢在空旷的树林里。
匆促间,苍见优忘了问锦簇是如何找到他的。他不知道,在他自将军府打点行装的时候,锦簇便发现了。所以一路都跟着他。看着他进宫,出宫,又来了这里,锦簇像一片卑微的影子。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将这片影子带走。
锦簇站在幽静的树林里,突然便失去了方向。乌云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缝隙,斑斑驳驳地洒了一地。她只觉得冷。
薛灵芸一反常态地缄默着。逃亡的时候,休息的时候,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无声的。连续几个时辰的山路,他们依然没有走出京城的地界。
天渐渐黑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想到这句话的时候,薛灵芸忽然开了口,道:“我们能逃去哪里?”
但如今这群雄割据的局势倒也不同于往昔,只要能出了魏国的地界,便勉强也算可以安枕无忧了吧。苍见优便回答道:“我们去蜀国吧。听闻那里幅员辽阔,土地肥沃,还有驶尽的仙山美景。我们去看苍山的明月,峨眉的日出,还有峡谷高原,激流险滩,或乡野阡陌,芜杂集市,一切的景致,应有尽有。”这样一说,薛灵芸总算是有了些笑容,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幅唯美的画面来。
同一时间,在皇宫里。正午时分,旖秀阁发现丢了关押的囚犯,曹丕勃然大怒。那时,郭后大怒,她对曹丕道:“臣妾立刻安排羽林骑出宫追捕。”
曹丕却拂了手,道:“这件事情,朕会亲自安排,不劳皇后费心了。”这样的话一出口,郭后震惊不小。司欲辩驳,可曹丕似故意不给她机会,又道,“罢了罢了,你且回懿宁宫去吧。”她顿时有如含了一颗生冷的石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望着曹丕背对她的身影,黯然地行了一个礼,道:“臣妾告退。”
然后步履沉重地缓缓走出了御书房。
白花花的艳阳在瞬间刺痛了她的双眼。她深深地埋下头去。她知道,她已经失去曹丕的信任了。或许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到来的时候还是会心痛难过。这么多年,她的确是背着曹丕做了许多并不光彩的事情,尤其是对甄妃,随着传言的游走,事态的紧张,一步一步,到如今这局面,她想,自己怕是很难再获得曹丕如从前那般毫无保留的信任了吧。
第二十章 清冷时光(4)
可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君王的赞赏,为了六宫的臣服,为了自己的声誉威望,说到底,也统统不过是为了超越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子在自己爱人心目中的地位。
为了一个永世不可磨灭的阴影。
她做错了吗?
她抚着心口问自己。却得不到回答。
曹丕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突然,拔出墙壁上悬挂的宝剑,就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舞了起来。剑势凌厉,仿佛从涓涓细流到滔滔江海,愈发不可收拾。他想到多年前的甄妃与曹植,想到如今的薛灵芸和苍见优,心中的那股怒火蜿蜒涌进了身体的所有经络。也想到那些有关郭后的传言,以及他多多少少曾亲眼看到的事实,他突然觉得,身边再没有谁可彻底地信任了,他犹如置身在充满了欺骗与谎言、阴谋与背叛的世界。
纵然皇袍加身,周围却空空荡荡。
出逃的第二日。
大雨。
山泥倾泻。苍见优和薛灵芸被困在一间废弃的破庙里。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在掩盖着什么。薛灵芸感到莫名的忧惶。
倏而。
似有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近了,才听清楚是激烈庞大的。他们的神经猛地抽紧,跑到门外,却已被追兵团团围住。
而领头的,竟是曹丕本人。
他们骇然地退回破庙之内。雨势渐收。曹丕响亮的声音传进来:“朕今日要活捉你二人。”他们彼此对望一眼,神态间已是绝望。
这时,苍见优突然盯着破庙一侧那些高高垒着的瓦缸。刚进来的时候他们检视过,每一个瓦缸里面都装着劣等的醴酒。想必是附近乡野的酒家看此地空旷,暂时存放在这里的。苍见优的心中渐渐浮起一个念头。
而同时,薛灵芸亦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盯紧了那些酒缸。
他们彼此对望一眼。不用言语,却已心领神会。笑容便同时绽开在两个人的愁眉上,连雨势也骤然停歇。
“你怕吗?”他问她。
她微笑着摇头,明眸间,是一贯的坚定。他便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蜀中仙山的日出云海,繁星明月都萦绕在这小小的庙宇,彼此只觉坦然,满足。或许纵然安平盛世富贵荣华里的相望不相守,逃避压抑和假意疏离,都不如此刻刀山火海间的一次凝眸。
而结局,生或死,悲或喜,已经不那么重要。
于是,便在曹丕正欲下令让人马冲进破庙的时候,破庙里,燃起了熊熊的火光。那火光鲜红,炽亮,将阴郁的旷野点缀得如同盛放了烂漫春花。
那火光,烧进了在场每个人的瞳孔。
曹丕只觉得已然坚硬麻木的心肠也豁然吃痛,就像有无数的蚂蚁在钻,针在刺,像有无数的结勒得他要窒息。
他大吼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顿时,严阵以待的兵马乱了秩序。有的救火。有的寻人。可大多数都在破庙的边缘徘徊着,迟迟不敢靠近。
破庙的屋顶塌了,横梁,瓦片,门框,窗棂,统统面目全非地倾倒,砸落。后来,民间传说,就在那堆废墟里,一共挖出了六具烧焦的尸体。
六具残骸,有一具是女子。
从体态与衣着来看,那便是薛灵芸。她的头顶,还别着几乎快要熔化的火珠龙鸾钗。那宝钗焦黑而扭曲,只能依稀辨认出一点轮廓。当侍卫们将宝钗双手呈上递给曹丕的时候,马背上的男子,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在低头的一刹那,竟然流泪了。侍卫们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仿佛看了就会被判冒渎之罪。他原本是这世间最伟岸的君王啊,他的眼泪,比任何俗物都要珍贵。他却只是捧着那烧焦的宝钗,任往事历历浮现在脑海。他的心里在无声地呐喊,却不能说给任何人听,他说,若早知是这样的结局,朕宁可放你自由,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你在朕的面前化为乌有。朕对你,并非那样狠心,并非没有情意,可是,你到底也不明白。
没有谁明白,他的高高在上,他的无边寂寞。
六具残骸,另外的五具都是男子,其中有四名,都在尸体的附近找到了羽林骑的令牌。而没有令牌的那一个,他们纷纷认定,便是苍见优。因为他的皮肉纵然腐坏,可左脚脚踝处,曾经受公严重的伤,纵然愈合了,也在骨头上留有印痕,那些羽林骑的侍卫们都很熟悉他们曾经的中郎将大人,便对那伤非常肯定,并且从一些烧剩的衣服布料以及体形特征来看,那具焦尸,也和苍见优异常地吻合。
苍见优死了。
曹丕在命人将火珠龙鸾钗收好带回皇宫的时候,极度厌恶地看了看苍见优的尸体,然后长嘘一口气,拉动了缰桑
扬鞭绝尘而去。
从此后他依然是一国之君,依然操控着无数人的生与死,依然寂寞高高在上,依然对往事耿耿于怀。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
只是,那疲惫,那无奈,又深一层。
无可倾诉。
苍见优死了。薛灵芸也死了。民间有关他们的传说,渐渐地流传开。就像当年的曹植与甄妃,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一段轰烈的传奇,哪怕他们其实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委。
那是黄初五年。
秋。
天地苍茫,景色暗淡。
只有薛灵芸知道,刷没有在大火里丧生,她是涅槃的凤凰,浴火而得重生。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她一心同苍见优共赴黄泉的时候,破庙断裂的横梁砸落下来,将他们隔在两边,熊熊的烈火,成了他们无法逾越的鸿沟。
浑身肌肤在烈火的熏烤之下越来越灼烫难受,突然,有一只手,猛地抓了她一把。她吓得失声尖叫,但转脸却看见那个叫锦簇的女子,她不由分说地扒下了她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还摘了她头顶的簪花和珠钗戴上。她亦步亦趋,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锦簇却在那时大笑着推了她一把,将她推进了佛像背后的一口仅能容下一个人的坑洞里,她的后脑撞到坑洞的壁,疼痛感渐渐覆盖了她,让她有点晕眩。临到昏迷之前的一刹那,她看见佛像倒了下来,将坑洞的入口几乎全部遮住,只留下一点点细小的缝隙。当她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外边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皇宫来的人早撤走了。她试着呼救,恰好有路过的农夫听到她的声音,便找了附近的村民一起来将佛像搬开。
第二十章 清冷时光(5)(大结局)
她活了下来。
刷不知道锦簇为何要那样做。她似乎想要替代她,变成她。她没有看见在大火里穿着她的衣裳戴着她的发饰的锦簇,像走火入魔一般,穿过了火焰,直奔到苍见优的身旁。那时候的苍见优,周身都是燃烧的火焰,安静地躺在那里。他终于没有再推开她,算也安静地躺下来,躺在他的身旁,任由火势蔓延吞没了她。她想,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守在他的身旁。她将自己打扮成了薛灵芸,因为老家的长辈们曾说,人在死后是会迷惑的,你纵然并不是那个人,但你将自己扮成那个人,你也可以成为那个人,成为他心里的那个人。她想,她总算可以和苍见优相守了吧。哪怕是在阴间,共赴黄泉,饮忘魂汤,在他身边,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她爱他,是没有心机没有虚假的,是可以为他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
而且,假扮薛灵芸,使她脱困,活下来,却和自己心爱的人永世相隔,自己也总算成了胜利者。锦簇知道苍见优心系薛灵芸,她无法不忌妒嫉恨她。她想,到最后,陪在苍见优身边与他一起魂归九天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将带着对他的思念寂寞地独活于世,我也算为自己的委屈讨了一个公道。
那场火,烧断的,是多少痴心,多少肝肠。
锦簇没有想错,寂寞独活,是薛灵芸的全部余生。
她去了蜀国。
苍山的明月,峨眉的日出,峡谷高原,激流险滩,或乡野阡陌,芜杂集市,苍见优描述的一切一切,她都看过。
没有他在旁。
思念最盛的时候,便连眨眼呼吸都会痛。甚至偶尔还有无聊的百姓们将他们的故事宣扬讲述。那些半真半假的细节,总是激起她无数的回忆。而每当他们说到那场大火,就仿佛是在对她用刑,一遍遍地提醒她,苍见优已经葬身于火海,他们的誓言再无法兑现。
可谁又知道,当时火海里那具被所有人都认定了是苍见优的尸体,其实,只是一个对苍见优感恩拥戴的羽林骑侍卫,他用锦簇对待薛灵芸的方法,替代了苍见优,在他昏迷的时候将他扔进破庙里那口枯井中,令他得以逃过此劫。而同为习武之人,受伤也是在所难免。侍卫的脚踝,跟苍见优旧时受过的伤几乎分毫不差。再加上羽林骑中许多人对苍见优平素的为人品行也是极敬重的,他们虽然不确定那具尸体到底是不是苍见优,但却希望曹丕不要再追究,希望事情早日平息,希望上天可以给苍见优一个逃生的机会。而那名忠心耿耿的侍卫,并不在此次跟随曹丕前去追捕的人马里面,他是悄悄混进来跟着队伍一路来到破庙的。所以,纵然他失踪,纵然有人认得他当时也在火场,甚至怀疑那个真正死去的人就是他,但那些人也没有揭露出来。那些羽林骑有时候在私下里想想,自己或许是为他们曾经敬重的中郎将大人做过一点什么的,心口的情绪也稍稍宽慰。
所以,锦簇没有辨认出那具被熊熊烈火包围燃烧的尸体并非苍见优,她终究还是没有能够与苍见优一同赴死。
苍见优还活着。
跟薛灵芸一样,活在这茫然尘世间某个幽暗的角落里。他们相互并不知道。相互思念着,悼念着,靠回忆支撑,与孤独同眠。
他也曾去到蜀国。
苍山的明月,峨眉的日出,峡谷高原,激流险滩,或乡野阡陌,芜杂集市,他向她描述的一切一切,他都看过。
亦是,没有她在旁。
这清冷的时光,便就年复一年,垂垂老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