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招摇素来就不是薛灵芸的风格,但她比别人有更多的好奇,更多的无畏,或者说,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顽劣,鲁莽。这样的性子,依旧是后宫中的大忌。从开始到现在,她一步一步地,将自己陷于各样的风波中,且还都是不寻常的风波,她的人生仿佛注定了是无法安静的。
没几天,火珠龙鸾钗丢了。薛灵芸全然想不起来她是在哪里弄丢了这御赐的宝贝。总之就是突然发现自己的首饰匣子里空空如也,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将钗收在那匣子里的。夜来阁顿时热闹起来,上上下下将屋里屋外掀了个底朝天。纵然红萱精明,要大家瞒着这消息,怕传到皇上耳朵里惹怒了龙颜,可人多嘴杂,还是泄露了。
偏还是泄露到陈尚衣那里。
如此难得的机会,陈尚衣欢喜得不得了,忙不迭地向曹丕告了状。那几天,曹丕正为在许昌扩建行宫的事情跟几位大臣颇有争议,心中烦闷,一听说薛灵芸弄丢了自己赏赐的火珠龙鸾钗,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差人传来薛灵芸,狠狠地斥责了她。陈尚衣就在一旁看着,谄媚的笑容很是狰狞。薛灵芸后来念叨着陈尚衣简直就像个恶毒的巫女,直希望她有一天也像自己那样,挨骂受罚,其倒霉样最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知道,薛灵芸的诅咒仿佛真的应验了。
撷芳楼失窃。
贵重的金银首饰丢了不少,其中包括皇上御赐给陈尚衣的翠锦银钩鞋。
因为陈尚衣善舞,那特制的舞鞋不但能彰显她一双纤足的娇嫩乖巧,也可以让她的舞步更加婀娜诱人。可鞋一丢,她便沮丧透了,发脾气责怪撷芳楼的宫女太监们,铜镜玉器摔了一地。后来无端端地想起薛灵芸,竟怀疑是对方在报复自己,于是柳眉一竖,带了三五随从,一脸煞气地向着夜来阁而去了。
自然是无理取闹。
毫无结果。
但薛灵芸对这陈昭仪的厌烦更盛了。两个人就像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再过了几日。
虽然扩建行宫仍然遭到一些大臣的反对,可曹丕的心情似乎转好了,他派人来传话,说在御花园摆了酒宴,传召薛灵芸。
呸??
薛灵芸冷冷地啐一口,当初骂得自己狗血淋头几乎要哭鼻子,这委屈还没咽下呢,这会儿一通口谕过来什么都抵消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在庭院里懒懒地坐着,看风景萧索,琉璃瓦片在灰蒙蒙的天空底下像没有睡醒的鸭子。红萱过来催,昭仪是时候沐浴梳洗了,她仍是不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红萱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便说道:“皇上的谕旨,是给您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昭仪,见好就收这个道理谁都懂,切莫使小姐脾气,坏了自己大好的前程。若是再惹怒皇上,就怕是真的要遂了那些忌妒人的心,想翻身可就难了。”
薛灵芸一怔,看着红萱,良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替我准备吧??”
那时,红萱才察觉自己的话似乎说得过重了,这任性大胆的薛昭仪,有的时候像顽皮的小女孩,让她忍不住出言提点,可她毕竟也是主子,有地位尊卑的差别,也许,她纵然心思再澄明,也应该收敛,或者至少在说话的语气上更温柔,更妥善一点。梳妆的时候,看薛灵芸始终默不做声,她便主动开了腔,道:“听说近来后宫失窃的事件又添了几桩,李贵嫔、蒋淑媛、潘淑媛,都丢了皇上御赐的宝贝呢。”
“啊?”
这方法果然奏效,薛灵芸顿时来了精神,嘀咕道:“哪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谁知道呢,不过大家都怕受责罚,也没敢公开,只是交好的宫女们在私底下当做闲话议论罢了。”红萱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一盒绯红的胭脂,轻轻地在薛灵芸的面颊上晕开,那技法犹为娴熟,白皙的肌肤,顿时变得生动起来。
第六章 绯色胭脂 [本章字数:7958 最新更新时间:2009-10-21 10:2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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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内。
还隔得很远,就已经可以听到宫廷的乐师们清雅的吹奏,似乎还有醇香的美酒,顺着风势,迎面飘过来。
薛灵芸一袭曳地的裙裳,淡淡的水粉色,在这萧条的季节显得更为清冷,却也有一种脱俗的高贵。绕过曲折的烟雨廊,尚未走到尽头,突然,感觉双腿犹如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开步子,脑袋里嗡嗡地炸成一片,眼前发黑??
栽倒在地。
身后的两名宫女慌了手脚。红萱抱着薛灵芸,使劲地摇她唤她,她却双眼紧闭已然不省人事。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烟雨廊迎面急匆匆地走过来一个人,走到近前,立刻问,这是怎么了?
红萱抬头一看,竟是曹植。她连忙回答:“侯爷,昭仪不知何故突然昏倒了,原本是要到惊梦亭陪皇上饮酒的。”
“嗯。”曹植看了看四周,不见有巡逻的卫队,他便抱起薛灵芸,对红萱道,“你去告诉皇上就说昭仪病了,我带她回夜来阁传太医。”
“是。”两个人便一东一西急忙地分开了。
薛灵芸在曹植的怀抱里,眼皮轻微抬起,很快再度沉重地落下。她的梦瞬间变得旖旎,仿佛有一团柔软的云,将心里的疼都缠绵包裹了,嘴角浮现出似无还有的笑。曹植没有注意,只是百般焦急地跨着步子,怀中的人儿似稚兔一般,轻轻的,软软的,好像连呼吸都带着香气。
这时,因久候薛灵芸不至的曹丕却已然踱步走出了惊梦亭。他站的地方,恰好能看见烟雨廊。他看见曹植抱着昏迷的薛灵芸步态匆忙,心中一紧,道莫非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可再看曹植的神态动作,没有陌生和尴尬,好像同薛灵芸已经熟稔得没有距离了。他所有的担忧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犹如当头棒喝的震怒。他浓眉一凛,心道,他们是几时认识的?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是他不曾看见的?会是像甄宓与他那样,形远而神近吗?为何,为何朕钟爱的女子,偏就要跟他扯上关系?这一浪接一浪的颠簸情绪,好像要把胸腔都撑裂了。握到紧得不能再紧的拳头,也生生地握出汗来。便啪地一掌劈在坚硬的石块上,响亮的声音,带着野性的咆哮。
太医的诊断,竟然是中毒。望闻问切全是中毒的迹象,但什么毒,从哪里来,却无法得知。薛灵芸虚弱地半躺在榻上,起初还疑心是自己烧糊涂了,生了幻觉,因为根本想不到曹植会出现,而且是在她的身边,没想到醒来之后第一眼就看见他。
“侯爷?”
“是你?真的是你?”
“送我回夜来阁的人也是你?你怎么会在京城?”
薛灵芸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但却已经没有那份力气,反倒是将枕头也撞落了。曹植便替她捡起来,重新放在头下。低身的时候彼此眉眼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可以看清楚肌肤的纹理。薛灵芸虽是病着,但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却比正常人还快。她羞红了脸,傻傻地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曹植似乎也意识到彼此都有失态,赶忙重新端正了身子,故作严肃地解释起自己此番进京的原因。他是为了扩建许昌行宫一事而来的,因为丞相和御史大人皆反对此等劳民伤财的奢侈行为,但曹丕却似乎有些固执,事情僵持不下,丞相便希望他能想办法说服自己的兄长放弃这念头。虽然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必将加剧他们兄弟关系的恶化,但如果能阻止如此铺张浪费的工程,为了江山永固,也算值得。
“可惜我不懂得这些大道理,不能为侯爷献策。”薛灵芸幽幽地叹了一声。她大概是病得糊涂了,连平日里谨慎小心尽量避而不说的话也说出了口。她说,“如果是甄妃,她想必是可以解侯爷的愁眉,替侯爷分忧的吧。”
曹植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被薛灵芸这样一句嗟叹牵起了回忆与愁思。她说得没有错,倘若宓儿仍在,也许她还能说服大哥以天下苍生为念,可如今,有了那些解不开的过往,他也只能势单力弱地在做着未必有效的挣扎。想着想着,薛灵芸已经闭上眼睛,重新昏睡了过去。曹植一低头,便将她弯弯的睫毛也看得分明。她是这样苍白,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美。曹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专注了,连忙起身,拂了拂衣裳。正好红萱端了解毒的汤药进来,说是太医的方子,能暂时稳住毒性,却不能根治。曹植又叹了几声,再三叮嘱红萱好生照顾着,然后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太医们夜以继日,绞尽脑汁地研究解毒的办法。薛灵芸连续两天以汤药替代饮食,依然未有好转。精神萎靡,脸色煞白,甚至有些恶化了。
偏在那时,陈尚衣和蒋淑媛、李贵嫔也相继病倒了,症状竟和薛灵芸一样。到第三天的时候,甚至连皇后也出现了中毒的迹象。
这下,后宫犹如一锅滚水,热闹得不成样子。
种种传言也此起彼伏。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苍见优便来了夜来阁。他受皇后郭氏的懿旨,要尽力追查这件事情。所以他想要问问薛灵芸,在中毒之前是否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比如说是否吃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只不过一眼看见病怏怏的薛灵芸,她那苍白虚弱的样子,似乎比其余几位宫人都要严重,苍见优的眉头便没有解开过,后来甚至不忍心要她多说一个字。
薛灵芸像即将枯萎的花朵一般,低垂,羸弱,双眼浑浊,气若游丝,但态度却热情,很努力地支撑着自己,颤巍巍地问:“皇后是不是也丢了她御赐的宝贝,金缕夜光杯?”
苍见优默然。
他虽然知道薛灵芸所言属实,但郭后吩咐了,不可外泄,他便只字也不能提。可薛灵芸却说,中毒的陈尚衣、蒋淑媛和李贵嫔,跟她一样,都是不见了皇上御赐的宝贝,这当中的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兴许是有某些关联的。
“你不说,但你心里可能明白,到底皇后是不是跟我们一样,你便给自己留个底,若愿意,往这方向查一查也无不可。”
苍见优的尴尬更深了。他有些怨自己所谓的原则或戒条,又或是这深宫庭院里的谨慎规矩。他亦不想对薛灵芸隐瞒。那种迫切向前、靠拢、剖析的感觉,像一股无形的牵引力在引诱着他。他只好傻傻地向后退,做出疏远的样子。薛灵芸的眉头瞬间皱起来,也许是急了,咳了起来,闷重的几声,像拳头敲打在苍见优的心上。他的愁眉亦不展起来。两个人,四撇眉,愁更愁,赤裸相对。他说:“你好生休养,不要让病情再恶化了。”
一个字,你,而不是昭仪,不是那虚妄的名头,堪堪地拂过薛灵芸的耳膜。她微略一怔,看向对方,苦涩地笑了笑,道:“我会的。你放心。”
她回他一个你。
同样,不是苍少将,不是虚妄的名头,竟似暖流似清泉,注入他的心上。他也微微笑起来,那笑容,亦是艰涩,带着柔软的疼惜。
翌日。
薛灵芸昏沉沉地睡着,红萱进来,端了一盆热水,准备给她洗脸用。可是一走到近前,红萱猛地吓了一跳。只见病榻上的女子眼角和下巴都出现了红斑,像伤疤或者胎记一样。那情形恐怖却又似曾相识。她倒退两步,掩着嘴,然后逃命似的奔出了夜来阁。
跑到苜蓿园。
中途几乎没有停歇。
曹植彼时正在草拟奏折,看见红萱,先是一惊,然后便听她结结巴巴地说:“侯,侯爷,一样了,一样了。”
什么一样了?
曹植愕然,等着红萱说下文。红萱气喘吁吁,抚着心口,道:“那无法追查的毒,在中毒后的第四天,面上开始出现红斑,先是在眼角,然后下巴,紧接着蔓延至全身。侯爷,您想到了什么?”
“宓儿??”
曹植打起了冷战,后退几步,盯住红萱问:“你是说,薛昭仪的病状,跟当时宓夫人中毒的情况一模一样?”
“嗯。”红萱重重地点头。
几年前甄宓曾患过一次莫名的病,若不是红萱提起,曹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妃嫔们中毒,会跟当年的事情有关。当年甄宓中毒之时,太医们日夜会诊,却没能研究出一套有效的救治方法,她几乎要丧命。所有的人都绝望了,甚至张罗着要为她办理身后事。她却又奇迹般地康复了。大家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个中玄机。但她既然活了下来,别的事,也都不值得追究了。
想到这里曹植猛然惊醒,道:“是了。当年宓儿中毒,便发生在她的金镂玉带枕丢失后不久。哎呀,我竟然忽略了这其中的关联。”
金镂玉带枕,是曹丕送给甄宓的,那时候他还没有登基做帝王,那也是向来严肃高傲的他,第一次处心积虑地讨取女子的欢心。纵然身边不乏香艳的美色,娇柔谄媚,投怀送抱,但没有谁能像甄宓,牵着他的心魂,主宰了他的喜乐。
事到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地回想当时甄宓中毒的情形,希望能从中梳理出可行的解毒办法。但这很渺茫。
曹植感到力不从心。
而苍见优觉得薛灵芸的说法不无道理,出现中毒迹象的妃嫔们,都曾得过皇上御赐的小玩意,而当它们丢失了以后,三两天的时间内,她们不约而同地病倒,甚至是看起来非常严重,命悬一线。苍见优何尝不着急??
既着急那有恩于他,赏识他提拔他的皇后郭氏,也着急宫闱的治乱,担心会有更多人受害。但是,仅仅如此吗?
苍见优未曾细想。
遇窃的妃嫔中,唯有潘淑媛尚未染病。如果两件事情是有关联的,那么,潘淑媛必定有哪里跟其他几位不同。十二位受宠的妃嫔,除了已经死去的甄妃和段贵嫔,尚未丢失御赐宝物的,就只剩下四人:莫夫人、阴贵嫔、敬淑媛、仇昭仪。
那神秘的偷盗者,会从她们当中继续挑选下手的对象吗?
苍见优只好在暗中加派人手,密切地监视这四位嫔妃的寝宫,同时亦想方设法追查出中毒事件背后的秘密。
第五天。
第六天。
风平浪静。第七天,曹丕也知道了御赐宝物失窃的消息,但那显然已经很次要了,比不过那么多条濒死的人命带来的危机。他的心里,是几位嫔妃包括自己的皇后的生死。他已经为此事低迷了好几天,食难咽,寝难安,不断地督促太医研究解毒的方子,也勒令宫中各部加强防御,挖出幕后的黑手。
就在第八天。
苍见优巡至紫堇宫明月楼,那是仇昭仪兰涉的住处。夜已深,周围鸦雀无声,只有一轮下弦月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突然,尖厉的呼喊声打破了沉寂:
“有刺客??”
苍见优心头一紧,握着腰间的佩剑,脚步如飞。在庭院里,他看见一道黑影从屋顶掠过,立刻脚尖一点,踏上几枝干枯的腊梅,跟着跃了上去。
死死地追着。
黑影的身形即使隔得远也能看出玲珑纤细,那是一名女子。她的轻功并不太出色,但步伐却怪异,仿佛是很有来头又自成一派的。苍见优追着她,从紫堇宫一路到西面的韶芸殿,最后,终在旖秀宫附近将她拦了下来。
女子素面朝天,不施脂粉,但深邃的轮廓,漆黑的眉眼,依然楚楚动人,仿佛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美得烫手。她的头发是天生的黎草色,有轻微的卷曲,像海藻般垂着,遮住了颧骨和腮,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因而将阴森的脸色衬托得更加怕人。
苍见优怔忡了片刻,语带试探地问道:“您是,容妃?”
容妃。容婕霜。有一半胡人血统的汉族女子。她的父亲在一次战乱中意外地救了曹操一命,曹操为报恩答应许他一个愿望,他便要将女儿嫁给当时还只是汉朝五官中郎将的曹丕。那大约是在十年以前。可曹操带走了十五岁的容婕霜,却只是将她当做丫鬟安置在曹丕的身边。
神女有心。
襄王无梦。
就算初时曹丕还没有结识甄宓,他也仍然对容婕霜毫不在意。但容婕霜却守在曹丕的身边,三年,五年,默默地为他做尽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直到曹丕逼迫献帝禅位的前夕遭遇刺客行刺,她为他挡下几乎致命的袭击,他方才有些许的感动,接纳了她,且感恩图报地允诺给她富足并受呵护的生活。
然而,没有感情的基础做铺垫,曹丕很快就厌了。登基后他封容婕霜为淑媛,那是地位仅次于皇后、夫人和贵嫔的封号,在他看来已是仁至义尽,也算是报答了她。但她却感到受冷落受抛弃的侮辱,想尽了办法希望再次获得曹丕的宠幸,然而始终未能如愿。
她因而嫉恨那些分享了她的爱人的女子,尤其是甄宓,她在所有人的眼中几近完美,恍如天上降下来的神妃仙子。她可以获得金镂玉带枕,而自己却只能记着一个空头的承诺??曹丕曾说要派人打造天下最精美的胡笳送给她,他便要夜夜枕着她悠扬的乐曲入眠??缠绵之际,信口开河,她却当了真。所以,她偷走金镂玉带枕,这么多年,一直藏在身边,甚至幻想那是曹丕送给她的,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了往昔的欢愉。
她是民间来的女子,学过武艺,并且还懂得一些旁门左道的江湖伎俩。她在盗宝的同时亦留下暗藏玄机的毒药,这便是昔日甄宓和如今薛灵芸等人中毒的原因,但她却死守着,不肯说出下毒和解毒的方法。即便已经像半个死囚,被捆绑着,押解到曹丕的面前,软硬兼施,最后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她还是不说,就痴痴地笑着,看着那些横眉怒对她的人,也包括她所爱的人。
她只是笑。
她所居住的琅环香榭,是最靠近冷宫的一幢庭院,终日都可以听见那些幽怨的疯癫的哭闹声,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再加上长期的积怨,她也变得有些癫狂,神志恍惚,喜怒无常,甚至早将自己看作冷宫的一员了。
似乎谁都拿她没有办法。
曹丕看着一件件摆在面前的宝物:薛灵芸的火珠龙鸾钗,陈尚衣的翠锦银钩鞋,皇后郭氏的金缕夜光杯…
甚至还有当年赐予甄宓的金镂玉带枕。
他的心里面,一会儿是火辣的怒气,一会儿又是低迷的悲凉。再看堂下跪着的容婕霜,那瘦削苍白的模样,跟记忆中的大不一样。可是,记忆中的从前,是什么样子呢?他其实已不能在脑海里描绘出当年的容婕霜了。当年的他,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身处花丛,难免心猿意马,对周遭那些美丽的女子,他宠幸过,怜惜过,说不清恩深情浅,说不清来龙去脉,仿佛露水之于朝花。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可是谁又懂得他锦衣华服之下的敏感。他沮丧地摆了摆手,道:“先带她下去吧。”
容婕霜突然仰天大笑:“好,好,就算你现在不杀我,我也不会告诉你解毒的秘方。我要她们统统都来为我陪葬。可怜的女人,生得再美又如何,终日就知穿衣打扮迷惑帝王,她们是罪有应得,哈哈,罪有应得…”
容妃的事情,红萱都告诉给了薛灵芸,只不过薛灵芸那时候最记挂自己的生死,对于那些遗憾怅恨或者原本可以延伸出的感慨,已经没有心思去整理了。
恍惚间,薛灵芸又看到了曹植,一袭白衣,道骨仙风,在她的床边且站且坐,温柔的眼神笼罩着她,像提早到来的春天。
是了,春天。
连蝴蝶都翩跹起来,怎说不是春天。侯爷,她颤巍巍地说,真漂亮啊,这些蝴蝶,五彩斑斓的,我们去捉蝴蝶好吗?
当然好了。曹植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温凉的掌心,并肩款步走出门去。门外花开成海。阳光带着迷蒙的金粉色,蝴蝶穿花过,光影交错。她试着旋转,奔跑,笑声如银铃弥漫在暧昧的空气里。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宓儿。”
“宓儿。”
咔??
竟是黄粱一梦。曹植猛地从躺椅上惊醒。殊不知,与他同时,夜来阁内薛灵芸亦是骤然张开眼睛,满脸冷汗涔涔。
那到底是谁的梦?
谁知道。
只不过曹植因而回想起甄宓中毒的那些时日,某一天她生出幻觉,说看见漫天的蝴蝶,旖旎的花海,而精神又出奇地好,说想到御花园扑蝶。那时候身边伺候的人甚至以为她回光返照,暗自垂泪,但为了遂她的心愿,也带齐了人手和装备,浩浩荡荡地去了。那也是隆冬时节,一片白茫。满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斑斓五彩,她踉踉跄跄地挣脱了婢女的搀扶,但没走几步突然失了衡,恰好又在斜坡,竟然就那么滚到底下的枯木丛里。
白皙的肌肤,被划出好几道血淋淋的口子。
难道是宓儿报梦?这场景会有怎样的暗示呢?宓儿啊宓儿,以你的菩萨心肠,是断然不愿意看见她们就那么无辜死去的吧。你若在天有灵,就告诉子建,要怎样才能化解这场灾劫。曹植喃喃地在心里念叨,走出苜蓿园,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东面的嬖山。他还能清晰地辨认出当初甄宓失足跌落的地方,还清晰地记得因为曹丕在场,他纵然万般紧张,却只能站着看着,轻轻蹙着眉,掩盖自己的难过和痛惜。
唉??
曹植轻叹,负着手站着。风吹着他的衣襟。满眼荒芜。但突然间他看到小山坡下那些枯萎的草木,有几株张牙舞爪的,暗褐色中隐隐透出珠光白,他忍不住喊了起来:
“百解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