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多畅快淋漓,万丈飞瀑泻落,摩天大厦将倾时那一种决然凛然。沛然不可御。
他直起身来,川好奇地看着他,须臾说:“破魂?”
他简直想笑:“破魂?为什么你为人类的生死这样计较?”
已经笑出来了:“又亲手杀死人类。”
小破无动于衷,他活动自己的手,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淡然说:“你想用言语控制我吗。”他摇摇头:“我恐怕那是徒劳的呢。”
慢慢走向川,他随意的脚步带来死亡的寒意,一下比一下更深浓,隆冬在瞬间降临,笼罩还没有来得及开花的草原。他平静地说:“你不能控制我,就像鸽子不能控制天空。”
忽然之间,他对自己的信心回来了。
川开始惊慌,他的咒语念得更快,更急,飞速盘旋,准备召唤更多的仆人出来战斗。
但红色咒语线在房间门口碰了壁,那里有能量的埋伏,与咒语冲撞,使其不得不折返,衰落,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破好笑地看着川,重复了一遍:“就像鸽子不能控制天空。”
他逼近川。
就在这时候,小破身后一扇门打开,有个声音,惺忪地说:“你们在做什么。”
这几个字的效果,就像一台强力吸尘机放到两年没清扫过的地板上。
小破酝酿着,成长着,正在猛烈撞击狭窄空间的能量,在这刹那间如蒙大赦,找到了一个绝佳出口,顿都没一顿一下,刷拉一声全跑了。
小破愕然顿足,发了一个大楞,看清楚出门来的人是阿落。之前他暴怒出门,喝令阿落不要跟随,阿落于是真的一直呆在房间里,直到现在,给他一个大意外。
只要一个眨眼,他的愤怒,激烈和憎恨所带来的强烈冲击力,统统百川汇海,归于阿落,只要他在场。
如果说小破从前对此没有太多认识的话,这瞬间他突然明白,就算他是一台超级无敌法拉利,也永远抗不过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制动的刹车。
他气得连看都没看川一眼,掉头就走。
阿落莫名其妙的站在那里,他睡意还浓,转头看到川,摇摇头,面无表情进房间去了。
走廊上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猛然烟消云散,川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就算刚刚在吉凶未卜间打了一个转,他都没功夫生气,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瞬息之间,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可以将整个非人世界翻过来两次,跟煎鸡蛋一样容易的大秘密。
小破气冲冲蹿出酒店的时候,达旦的那个部分,又被阿落灭得差不多了,因此他有两个念头,都相当正常,第一是,今天没有揍到那个小白脸,真是让我不爽之极,第二是,一天到晚还没怎么吃饭,现在是不是该去找点吃的。
然后他就闻到一阵熟悉的气味。
好象是栗子烧鸡,又好象是生烤排骨,调料抹得正匀净,七分熟时候的香。
这样勾魂夺魄的香。只存在于记忆中。
小破读过书,他知道什么是饥饿综合症,在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的五官所感,统统是生平最嗜的美食,这就像是大脑扮演了一把曹操,为了激励诸位内脏不至于立刻罢(百度)工,硬是编造一个青梅近在咫尺的美好假象。
但是不对,这香味太具体了。具体到几乎可以把他砸得直接晕过去。
这是真的。
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辟尘出品栗子烧鸡,正在街对面,对他发出亲切的召唤。蹲在那里正表演“手锅”特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中二老。
小破一个筋斗就翻了过去,乐得见牙不见眼:“爹,辟尘。”
再端详一下,好不奇怪地叫了一声:“大叔,你也在?”
安当然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是跟着两个孩子跑路出来的,还顺便在南美他们家门外打了一个劫抢点盘缠,幸好现在不是高峰期,路费也不是很贵。
恩恩啊啊两声混过见面礼,接下来就问:“阿落呢”。
不提阿落还好,一提小破发昏,往酒店里一指打发了安,捻着排骨吃就跟猪哥投诉:“爹,你那个去心手术做得太麻烦了,现在阿落跟在我身边,我连架都没法打。”
不能打架,是人生很大的损失,尤其对于男孩子来说,在没有大规模战争爆发以前,简直无以建设自己的男性气质。
猪哥当然要表示关心:“怎么呢?”
小破头一摆:“不知道,我跟人家打到一半,力气用得正爽,他一出来,我一口气就松了。”
最后下一个结论:“不能愤怒的人生太没意思了。”
猪哥和辟尘对望一眼,神色间忧虑之色一闪而逝。
安进了酒店找阿落,小破这时吃够了排骨,对猪哥说:“对了,爹,你找找光行出来。”
他话音一落,一条影子倏忽出现,在他身前身后打了几个转,潇洒地扭了两下身子,乃是阿哥哥舞的经典步伐,再打个响指,兴高采烈地说:“大人终于召唤我了。”
猪哥和辟尘这叫一个猝不及防,对望一眼,异口同声惨叫:“糟糕!!!”
破魂达旦,对光行年度逃生总冠军享有即时招用权,只要脑子一转到光行,光行立刻就要出现,客户想去哪就带去哪,永久免费,服务一流。
在过去数年中,为了防止小破了解到自己的这一特权,大肆回到过去改考试分数,辟尘特意在他的所有衣服内衬入法术结界重尘层,阻止他的意念传递,但百密一疏,怎么想到他现在穿的衣服来自狄南美家,不知道何年何月从时装发布会上偷来的。
小破一看到光行出现,大喜,随手捞了两把想把那条影子捞住,赶紧说:“哎,哎,带我回过去。”
光行做了一个原地旋转十八圈,加一个漂亮的撤步亮相动作,答:“没问题,回哪段过去的什么地方?”
猪哥在旁边哇哇大叫,意图阻止,可惜晚了一步,只听小破已经兴冲冲地说:“回到今天下午三点,不,两点吧。去阿姆斯特丹机场。”
那道影子加速旋转,卷起数道烟尘,将小破包裹其中,猪哥一个鱼跃上来,被光行一记神龙摆尾搡出老远,眼睁睁看着两个都消失了。
辟尘以手加额,摇摇头:“完了,一切都完了。”
辟尘为什么说完了,当然有他的道理。
那边,小破屁股一轻,经历一个大型的空间转换波,轻而易举,在另一个时空着陆,正是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的出发厅三号入口,巧了,一落地,小破就迎面撞见了史帝夫---生存者游戏中来自荷兰地区的入选者,他正气喘吁吁往机场里跑,手里捏着自己的护照,瘦削的脸上满是汗珠,以及一种异常的亢奋之色。
小破一手伸过去,满心想着可以把他拦下来,对自己的力量他毫无怀疑,虽说和白弃过招的时候不得不服,偶尔也输给老爹一两次,但其他人面前,记录本上还真没有败绩---刚刚不是把约瑟夫揍成了分子状态吗。
但他没有拦住。史帝夫的身体在瞬息间分解成无数细碎的部分,像一个有一万片的拼图人像一样无声的散开,自小破的身侧,头顶,两腿中飘散过去,之后又极速地聚拢,形成一个完整的身体,继续前行。
更可怕的是,小破的手臂那么软弱,甚至比常人还不如。更不用说发出强烈的能量,将对方的去势拦阻。
史帝夫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当作闪过一个平常的碰撞,马不停蹄,向登机处奔去。
小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他不肯相信适才发生的事,情急之下,一拳打到机场墙壁上。
墙壁丝毫无损。
如五雷轰顶。
小破的眼睛睁到最大,血丝迅速在瞳仁中聚拢,他注视自己的拳头,不能接受自己突然变成弱者的事实,一拳一拳打在墙壁上,门上,地板上,受损的是他自己,皮肤,肌肉,骨骼,各自发出惨痛的尖叫。
机场保安注意到这个不断击打机场内设施的奇怪少年,迅速聚拢来准备阻止他,小破茫然地扫视一周,发现机场大屏幕上显示,飞往拉斯维加斯的航班结束登机,已经起飞。
在被保安逮住以前,他扑到了外面,仰头看那银色的大鸟掠过头顶,向高处拉升,飞远,再过十分钟,一旦飞离市区,它就会爆炸。
过去无法改变。是不是真的,过去无法改变。
他看着那湛蓝的天空,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
什么是绝望,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
久久凝望,鲜红的血突破了他的眼眶,缓缓流下脸颊。
那神情如此可怕,就连再次应召而来的光行,都吓得停下了舞步,语无伦次地探询:“大。。大。。人,你怎么了。”
小破沉静地看着他,说:“我没有力量了。”
每个字都冰冷。
光行松了口气,试图解释:“大人,你有力量,不过你目前的力量是外在的,会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双重过滤和限制,不能在急速过度后的空间转换场合使用。”
它考虑了一下,给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建议:“要不,你先变回本尊?”
小破好像压根就没有听到它在说什么,因为他兀自摇摇头,自言自语:“那它就是无用的。”
愿望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从来难以道里计。有多少时候,我们都看着自己,苦笑着说:“看,挣扎是无用的。”
不如躺下,装死。
或者上天会有仁慈,一切都会悄然过去,犹如从未发生。
光行带小破回到了原来的时间,他的客户服务技巧真的越来越过关,还很体贴地选好了着陆地,就是猪哥和辟尘随后住下来的的地方。
这个地方,和百乐宫酒店十分之接近,事实上就在该酒店的天台上,大家的露宿经验都十分老到,眨眼就支起帐篷,点起篝火,煞有介事的,上面还绑了一只鸡陪烤,乃是从酒店厨房偷来的---这只鸡真是死不瞑目,以为自己可以死成一只五星鸡,最后还是一只野地鸡。
小破回来后,表情还算正常,他没有跟二老提起任何有关这趟空间之旅的事,只是眉开眼笑扑上去,重温童年时一家子到处游荡的美好经验,刻意忽略猪哥关心的眼神,然后他躺在帐篷里,闭上眼,拉斯维加斯上空的星光暗淡,眩目夺神的是永不熄灭的霓虹,蓝色光芒在他的皮肤下流动,越来越强烈,像不断逝去,从不回头的光阴。
再三确认小破真的在睡觉以后,猪哥跨出了帐篷,哭丧着脸找到在清扫酒店天台的辟尘:“我说,又不准备长住,你需要把这的地板都打蜡抛光吗。”
辟尘耸耸肩:“不干点活我心里乱。”
他停下拖把:“小破怎么样。”
猪哥摇摇头:“不好,他回到过去,没有阻止悲剧发生,我觉得他不大对。”
他躺下来,对着天空发呆:“我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叹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纵横江湖多少年,第一次觉得心力交瘁,在做与不做之间,竟然完全没有对错的标准可参照。
是,他可以现在就出发,杀入暗黑三界议事厅,和辟尘一起,把醒到一半的邪羽罗先煎再炒,再煎再炒,一举将促使达旦觉醒的最大诱因完全扼杀,但这对于小破的一生,是不是太不公平。
他也可以撒手不问世事,跑到某个角落里去装聋作哑,好象一个退休了的奶妈,自繁重的哺乳任务中解放出来之后,余生都不想再自己生孩子。
但这对他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不够真诚。
两难的幽谷,正是最真实的人生,站在陇与蜀之间,进退不得,束手无策。
即算你有天大能力,总有那么一两个关口过不去。守关的人,正是自己。
带着左右为难的愁闷,他昏昏睡去,辟尘兀自勤劳地工作,回避一切需要思考的问题,然后开始每日必行的吐纳修炼,提醒自己在保姆的外表下,始终存在一个风之长老的双重个性,必要时有所发挥。
天台上静静的。笼罩着隐性诀的帐篷里,小破呼吸绵长,他孩子气的将脸贴在自己手掌上,身体蜷曲,嘴角倔强地抿着,觉得脖子有一点痒,伸手挠了两下,翻身又翻身,一切迹象,都在说他在投入的睡着,努力睡得很好。
夜色渐渐深。
深到连拉斯韦加斯都有一点疲倦。
小破忽然坐起身。动作轻如烟尘。
他极静地走出帐篷,天台上还是很明亮,猪哥和辟尘在稍远的地方,各自仰天躺在地上,中间隔了一个空的帐篷,里面虚挂着睡袋枕头,无人享受----在没有办法同富贵的时候,这二位向来采取共贫贱的没出息办法。
小破远远的看着他们,没有走过去。
他凝在那里,连呼吸都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