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顾不上想这个了。今日又被他们抓了来,思考如何脱身才紧要。
老木讲完,皱眉道:“这娃子,我是为你好。你要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做什么?快还给我们。”
沫儿呆呆道:“叔,让我想想那些东西在哪里。”
房门突然开了,大片的雪花裹着冷风吹了进来,炉中的火瞬间一亮。老四闯了进来,搓着双手道:“真他妈的冷!”
老木慌忙将门关上,邀功道:“我今天运气好,正好碰上这小子。”
沫儿暗暗叫苦。老四捏起沫儿的下巴,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道:“我怎么瞅着象是上次抓错的那个呢?”
老木接道:“怎么会?那个清秀些,狡猾的很。这个是方脸,样子老实。”
一提起上次,老四破口大骂,“那个该死的小兔崽子,装出一副可怜相,害得老子将三个月的工钱都赔给人家了!看我下次再遇到他,一巴掌拍死他…”他骂一句,沫儿在心里回一句,脸上却要装出一副木讷诚恳相。
老花在旁边冷冷道:“怨谁?抓错人了不说,还被一个小孩子坑了。哼!”这句嘲弄十分刺耳,老四脸涨得通红,腾地站了起来,手指着老花要说什么,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黑面人,硬生生咽了下去,悻悻然重新坐下。
老木看气氛不对,连忙劝道:“时间不多了,还是赶紧找东西要紧。”
老花道:“你们两个都过来这边,谁在那边守着?”
老木哈腰道:“有几个小伙计。”
老花哼道:“那怎么行?赶紧回去!”老四看似憋了一肚子气,抓起沫儿的衣领,一言不发推着就往外走。老花叫道:“把他留下!”
老四回头,眼睛如同匕首一般,“你抓住的?”老花无言,看看黑面人,气急败坏道:“老大说让你们听我的!”
老四哼了一声,拎着沫儿就走。老木慌忙朝老花鞠了一躬,跟在老四后面急急地走了。
沫儿顺从地夹在两人中间,并排走着。那个黑面人就是所谓的老大,可是他从头至尾,犹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在做什么?
同上次一样,走出修行坊不远,沫儿的眼睛被蒙了起来,但没有放那种让人口脸麻痹的噬魂粉。老四低声对老木道:“有人问起,就说你侄子得了红眼病。”然后转向沫儿恶狠狠道:“你小子要敢叫,我一脚将你的肠子踹出来。”沫儿心里回骂道:“敢动你小爷一指头,小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脸上却老老实实的。
三人往西到了一个街口,上了一辆马车。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沫儿才远远地嗅到空气里有淡淡的香甜味,知道离贤德里不远了。
但马车似乎并未经过贤德里,香味越来越淡,又拐了几个弯,马车停了,沫儿被老木抱了下来,走过一个门槛,穿过一条长长的石子路,走过一片伴着寒风哗啦啦直响的竹林,来到一个房间里停下。
老四道:“我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你好好问问他,东西在哪里——别女人般磨叽,三句两句就上当!等我回来!”老木忙点头道:“你放心!这次绝不会在出错了!”
老四走了,老木将沫儿眼上的黑布取了下来。沫儿揉揉眼睛,看了看周围的情景,道:“叔,这是哪儿啊?”
这里看起来象是废弃的书房,左边靠墙摆着一个残旧的书架,上面胡乱地堆着一些书籍。屋里正中生了炉火,虽然不旺,但还算暖和。右侧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
老木板起脸道:“别瞎打听!”然后凑近了,那手掌在沫儿的脖子抹了一下,故作严厉道:“我跟你说,他们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可不要得罪了他们。”
沫儿显出害怕的样子,结结巴巴道:“虎哥呢?我要见虎哥。”沫儿听小五说过,他和虎哥做生意,料想老木嘴里的“老虎”同“虎哥”就是一个人。
老木道:“我不知道。”
沫儿拉住老木的手臂摇晃,哀求道:“叔,我看你是个好人。我如今迷瞪的很,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老木心软,见沫儿求他,道:“我们老大让我找到你要回那些首饰,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沫儿甚为丧气,正想细细再打听,只听耳边传来尖细的一声呻吟,犹如谁被人捏住了脖子,想叫又叫不出来,从喉管里挤出的一般,不觉一惊,叫道:“什么声音?”
老木却似乎司空见惯,毫不在意道:“隔壁杀鸡呢!”一语未了,又一声轻如蚊音的长啼声传来。
老木见沫儿低头不语,还以为他在回想首饰一事,也不去打扰他,自顾自往火炉里加柴。
沫儿屏住呼吸,凝神细听。声音很弱,不用心几乎听不出来。沫儿坐的位置正对着大门,细细的声音却象是从身后传出来的;但身后是厚厚的一堵墙,连一个门窗都没有。
老木拨旺了炉火,拉了凳子坐过来,郑重其事道:“你老实说,那东西你藏哪了?”
沫儿很想起身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一下,但老木在这里,显然没办法,而且这次肯定难以逃脱。婉娘也许有办法应对,不如这次就将他们引到闻香榭算了。正在迟疑,房门啪地打开,老四探头叫道:“老木!快来帮忙!”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沫儿连忙趁机往外瞄了几眼。这像是一个破败的旧园子,想来和昨天库房看到的一样,是属于薛家的。
老四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但短衫上有明显的几处血迹。老木吃惊道:“怎么了?”
老四警惕地看了一眼沫儿,摆手道:“快点!”老木慌忙出去,外面咔嗒一阵声,门被锁上了。
这下正好遂了愿,沫儿先扑到门上,想窥探老四和老木去了哪里,谁知这门严丝合缝,又十分厚重,竟然一点光线都不透。沫儿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两人匆匆的脚步走远,这才放心地在房间里四处溜达。
地面上很干净,桌子上一尘不染,放着一盏油灯,墙角的柴码得也十分整齐,想来这是他们日常起居之地,常有人打扫的。沫儿走到后墙,用拳头敲敲,声音沉闷,并无异样。
“嗷”一声沉闷的低吼响了起来,然后转换为尖尖细细的叫喊,拖着长长的尾音,中间夹杂着呜呜和咯咯的音节,听不出来是哭还是在笑。声音虽然很小,却如针扎一般直直地刺入耳膜,让人甚为不适。
沫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绝对人或者大型动物发出的声音,而不是什么杀鸡。声音的发出很奇怪,似乎距离沫儿很近,又似乎很远。
沫儿将地面、墙面都敲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旁边那个碍眼的破旧凌乱的书柜,也没有象沫儿想象的一样能够闪到一旁,再从后面出现个暗门来。
声音时断时续,不住往沫儿的耳朵里钻。有时是哀嚎,有时是喘息,有时却是咿咿呀呀的清唱;有时一个人的声音,有时却是一群。而所有的声音都机械而呆板,不带一点儿情绪,听起来凄厉而诡异。但声音的来源却很难辨别,靠近了后墙,感觉是在前门,走到窗前,听起来却是在后面。
老木和老四已经出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仍然没有回来。沫儿如同困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些声音仍然萦绕不断,沫儿捂住耳朵走到窗前——这个房间有两个窗子,没用窗纱,而是用了厚厚的白色油布钉得死死的——试图用手拔出一个钉子,指甲都断裂了,钉子也没拔下来。这样一来,更加烦躁,大冷天的浑身冒汗。
实在没办法,沫儿打算乖乖地去火炉前坐下,等着老木回来。经过门边,心有不甘地拉了一些门栓,只听门锁啪地掉在了地上,门吱一声开了。
沫儿吃了一惊,老木走到时候自己曾拉过门,门绝对是锁上的,谁偷偷把门打开了?
但是如今顾不上想这个了,逃命要紧。沫儿一头扎到了雪地里,回头一想,又转身回来将门掩上,重新锁好。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房前的地上一片凌乱的脚步,难以分清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的。沫儿心想,这样最好。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尽量踩着原有的脚印走。
沫儿一口气跑进竹林,呼呼的冷风裹着叶子上的雪屑,击打着他的脖子和脸上,让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不,不能就这么回去。他要找到小五,或者至少要了解小五到底怎么了,那些失魂的大户小姐和被盗的坟墓,前日看到的诡异祭台,这中间都有什么联系?
沫儿站住,透过竹林看见远处高高的假山,毫不迟疑地钻进山洞,绕到了假山上面,下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这应该就是薛家废弃的园子。虽然破败,但依稀也可以看出当时的繁荣。茂密的竹林,清澈的荷塘,曲径通幽的小路,高大的已经落叶的梧桐,以及白雪掩映下略有残缺的高楼飞脊,都显示了其曾经的奢华和高雅。园子方方正正,左侧并排一溜儿高大的库房,一模一样的外形,难以辨出自己去过的两间是哪个。库房对面,就是今天关自己的房间,看起来重重叠叠,一大片连起来,布局杂乱无章,好像是工匠图省事,未加设计便匆匆一所接一所地建了起来一般。
沫儿探头看了一会儿,缩到山洞里。他有些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园子这么大,去刚才关自己的房间附近,又怕碰上老四他们;若是继续去探访那些库房,心里着实犯怵。要是婉娘在就好了。
园子里寂静异常,偶尔传来枯枝坠落的声音。寒风刮过山洞和萧瑟的枯草残枝,发出呜哇呜哇的低啸,听起来与房间的怪声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沫儿恨不得立刻就回去闻香榭,但理智又告诉他,这是个观察偷窥的好机会。思量再三,决定溜回刚才关自己的房屋附近,并下定决心,如果这次仍什么也看不到,便立马打道回府,逃离这里。
沫儿从假山上下来,看了四周无人,遂从竹林的后方绕过去。关自己的房间仍是刚才的老样子,锁虚笼着挂在门上。老四和老木犹如蒸发了一般。沫儿将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声音都没有。
沫儿决定去其他房间看看。在这间房旁边,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道上有些模模糊糊的脚印,看来也像是早晨下雪的时候踩的。
沫儿蹑手蹑脚走过去。走过尽头,过道斜斜地转向左方,原本铺满碎石的地面也换成了整齐的黑白条石。方方正正的石块,黑的油量,白的耀眼,一米宽的过道被一分为二,铺得十分平整。但铺法却并不是黑白交替,而是一连几块黑色,中间加一块白色然后又一块黑色,接着是几块白色…看起来杂乱无章,如同旁边的建筑一般无序。
沫儿呆呆地注视着地面,突然一阵眩晕,这些杂乱的黑白石块,犹如一张从天而降的厚毛毡,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方怡师太教他的儿歌,连同那些似曾相识的黑白石块,在他的脑海中跳跃:“白一七黑四三,二五八九走中间。十跳过,黑十三,白玉十四宽无边。黑十六,白十七,十八坠入奈何天,二十早,二一晚,快步通过轻轻点。白二二,黑二三,踩错便是鬼门关。黑二四,白二三,一步到底艳阳天…”
过道的风总是特别的冷。沫儿的手脚冻得冰冷,手指的关节隐隐有些发痒。前面这个过道,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些天天气好,又忘了搽白玉膏了。回去吧,这里似乎很凶险。方怡师太怎么会教这些儿歌?不,应该试试看,即使被抓也不要紧,婉娘会来救自己的。
沫儿定了定神,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画面逐渐清晰,他想起来了。小时候,方怡师太教他下棋,便是在地面上划出长长的条形方格,标出黑白;那个绕口的儿歌,便是顺利通过这些通道的秘诀,若走错一步,下面就是虚拟的飞剑、陷阱、开水、牢笼——当时是虚拟的,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可是实实在在的通道,也许那些错误的石板下面,真的有不可预知的危险。
将口诀重新背了一遍,确定没有差错,又将其中几句以前没好好理解的认真地理清了。沫儿吸了一口气,站在第一块黑石的前方。
黑白两色石板各二十四块。沫儿大致确定了下各块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白色第一块。第二块黑白石板中间交接处。先走黑四,再走黑三。第七块跳过,走黑白两色第五、八、九块的中间。
走了三分之一了,沫儿双脚一前一后地停在第九块和第八块的中线上。脚下各石板之间严丝合缝,不见一点端倪,沫儿很好奇,甚至想去踩一下那些歌诀之外的石板,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十要跳过,十一和十二歌诀里没提起,到底敢踩还是不敢踩呢?如果一下子跳过黑白六块石板,地面光滑,还有些雪沫儿,不一定能够站稳。沫儿看过道狭窄,伸开双臂双手正好可以撑在墙上,便手脚并用,双脚分蹬,犹如青蛙一般慢慢移动到黑色十三上方,跳了下来。
白色十四,黑色十六,白色十七。再如上次一样撑着墙壁爬过了十八十九,在二十、二十一黑白边际线交汇处轻轻一点,落在白色二十二上。接着便简单了,踩过黑色二十三,跨过二十四,便到了通道尽头半米长的石子路上。
沫儿刚松了一口气,往前一看又傻眼了。仍是窄窄的通道,黑白石块,这次却是斜斜地折向右边的。沫儿暗骂,这谁建的狗屁房子,布置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这样的夹角,旁边房屋里面还能住人吗?
——也许自己多心了,说不定下面什么也没有,就是正常的甬道,不过是碰巧铺了黑白二十四块石板,与小时候学的棋谱正好吻合罢了。但是一想到掉下去可能就是油锅或者刀尖朝上的地板,沫儿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能掉以轻心,听说城内刚开了一家高原羊庄,我沫儿还没去吃烤全羊呢,怎么能毙命在这儿破旧的园子里?
沫儿对这个时候自己还想到烤全羊稍稍脸红了一下,接着便端正态度,按照歌诀的要求走过石板。这一次就轻松多了,几乎没花太大功夫,便走到了尽头。
甬道尾端,仍然是半米见方的碎石路。沫儿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然而就在一瞬间,石子路突然朝两边分开,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而此时再收脚已经来不及,沫儿连尖叫也没顾上发出,便掉了进去。
出乎意料,洞口并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倾斜的,铺有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黑色石头,脚刚一触到,整个身体便如坐上了滑梯一般,顺着石道快速滑了下去。
在石道里滑了长长一段,终于停下,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乌黑一片。沫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唯恐黑暗中出现纷飞的刀剑或者其他什么足有致命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除了沉重的压抑感和浓重的腐土味道。沫儿呆站了一会儿,左手扶这着旁边的石壁,摸索着往前走。走了几十米,前面突然出现了隐隐的灯光,那些咿咿呀呀的鬼哭声又响了起来,同时而来的,还有熟悉的隐隐约约的香味。
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看到这种昏黄的灯光,沫儿一点惊喜或者期待都没有。若不是身后通道只能下不能上,沫儿早就撒腿就往回跑了。
沫儿调整了下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揉揉了肉发酸的手臂。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够回头,哪怕前面是鬼窟,也必须要闯一闯了。
灯光掩映处,是一间间简陋的小房间。灯光很弱,是从各个房间的门缝中透出来的,那些凄厉的鬼声虽然响了一些,但仍然不大。
沫儿蹑手蹑脚走到第一个房间,透过门缝往里看去。房间只有几平方大小,对着门供着一个木龛,同那天祭台的木龛一模一样;红色的细布,昏暗的油灯,旁边放着一件不知名的首饰。淡淡的香味冲击着沫儿的鼻子,娘一脸笑意冲他招手,沫儿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沫儿浑身颤抖,用力朝自己的手臂掐去,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下,娘的影子模糊消散,又慢慢重新聚拢。沫儿咬紧牙关,强忍着扑过去的渴望,从怀里掏出婉娘今早给他的群芳髓,打开瓶盖,放在鼻子下用力地一嗅。
幻影消失,木龛仍在,娘的影子不见了。一声低沉的吟唱蓦然响起,沫儿吓得后退了一步,一不小心将头磕在后面的石壁上,咣当一响,脑袋后面瞬间鼓起了一个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