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夫人垂泪道:“万望婉娘应承。这事关系到夫君的性命,若保夫君无忧,我愿以全部家当以表感谢。”
说着,送怀里拿出一柄玉如意来:“这个权且作为定金。不管成与不成,这个玉如意就是婉娘的了。”那玉如意长一尺有余,晶莹剔透,通身紫色,在烛光下发出幽幽的光芒,甚是少见。
婉娘笑靥如花:“既然如此,婉娘就不推脱了,姑且一试。卢夫人请回吧,再晚只怕要犯夜了,先不要惊动了卢护。婉娘明日便给您回话。”
卢夫人依然裹了大氅,拜谢出门。
婉娘把玩了会儿玉如意,看到沫儿站在身后肿胀着脸儿,一脸鄙夷之色,嘻嘻一笑道:“正好,今晚沫儿的脸可以和卢护比一比啦。”
沫儿脸上的细缝里透出两点恶狠狠的亮光来。
(六)
这个果子不知道什么做的,沫儿口麻舌木,鼻脸肿胀,脑袋却清醒异常,直到三更时分才迷迷糊糊睡去,正做梦吃鸡腿呢,却被人从床上拎了起来。睁眼一看,婉娘嘻嘻笑着揪着自己的耳朵;耳朵竟然也是麻木的,并不感到很疼。
婉娘道:“等这颗果子的药性退了,文清还是再给沫儿吃一颗吧。你瞧,这样多乖!”
沫儿恼火地把她的手打开。
婉娘道:“走吧,我们今晚去看看卢护,瞧瞧他和沫儿谁的脸更象大饼。”
沫儿本想问,现在不正宵禁吗?无奈发不了声。朝文清挤了几次眼,奈何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一样,挤眼也很难看清楚,文清又不会猜人心思,沫儿只得作罢。
出了大门,婉娘从怀里拿出一个极小的瓶子,往食指上倒了些什么,回身在文清和沫儿的眉心一点,一股辛辣的味道刺得沫儿的眼睛差一点流泪。辛辣过后,便感觉有一股清凉顺着眉间直达鼻端和后脑,异常舒服。
文清递给沫儿一件黑色披风。沫儿将披风裹了,一声不响地跟着。
此刻已将近子时,夜空静谧幽蓝,月淡星疏,身边洛水潺潺,蛙声阵阵,酒楼茶肆灯笼火烛逶迤闪烁,别有一番滋味。
即将走到新中桥,却听桥那边传来巡夜官兵整齐的步伐声,沫儿顿时紧张起来。婉娘和文清却如同没听见一样,只管照常走上桥,沫儿无法,只好跟着。
果然,一列官兵也正走向新中桥。婉娘摆手,示意文清和沫儿靠边,不要挡道了官兵的去路。沫儿大气也不敢出,眼看官兵一个个从自己面前走过,却如同没看见自己一样。
沫儿料想,婉娘点在自己眉心的香粉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那天就王掌柜用的腐云香一样。哼,等自己好了,一定要问出个子卯寅丑来。
过了新中桥,就是铜驼坊了。婉娘低声道:“快到啦。”
沫儿仍在想如何知道腐云香怎样救人,此时正好经过不知谁家的府邸,门前一行儿排开点着十个大红灯笼,整条街道照得如同白昼。沫儿唯恐被门房看到,低头疾跑,却见大红灯笼映照下,地面上竟然连个影子也没有。再看看婉娘和文清也不见影子,心中大奇。
走进铜驼坊,来到一处围墙外,婉娘道:“拉着我的手,闭眼!”
沫儿依言闭眼,似乎“呼”地一下,睁开眼睛,却见三个人站了一个花园内。
沫儿惊讶地望着婉娘,婉娘毫不掩饰得意之色,一副“服不服”的神态。
顺着花园的回廊,绕过中间的花丛,前面一所庭院灯火通明,隐隐有说笑声传出。
这自然就是卢大人的书房了。婉娘附耳道:“沫儿,你去瞧一瞧,这卢护可有什么古怪?我和文清去这边查看。”
沫儿瞪她一眼,却仍乖乖走上前去。一个老仆正端了一壶酒准备送进去,沫儿心想,刚才站在巡夜官兵身边都没被发现,灯光下又没有影子,这老仆也一定看他不到,就悄悄跟在老仆身后。
老仆放下酒壶,自行退出,沫儿则溜到一个窗前偷窥。隔着窗儿,果然见卢大人和卢护二人正在对饮,高谈阔论,侃侃而谈,态度极为亲密,并没有什么红衣女子。
但是确实有一股什么味道。沫儿仔细分辨了一下,感觉十分象雨后池塘的微微腥味。再认真看看卢护,周身似乎有些红色的气体萦绕不断。
正待继续看下去,有人在后面拉他的衣袖,回头一看原来是文清。婉娘笑盈盈地站在远处,摆手让他们过去。
沫儿心道,还什么也没看出来呢,怎么就走了?
(七)
第二天一大早,沫儿醒了,第一件事便是找了铜镜来照,却发现并不比昨天好多少,心里甚是绝望。
文清出去买了油饼油角,还打回一锅洁白如脂的羊肉汤来。
婉娘道:“好香的汤!应该多放些芫荽才是。”遂叫黄三去薅了一把新鲜的芫荽,洗净了放进去,汤越发香气四溢。
沫儿从昨晚到现在没吃一点东西,闻到香味恨不得扑过去连锅一口吞了。可是从喉部到口舌,麻木异常,连说话都不能够。文清倒是好心,给沫儿盛了一碗汤,多多地放了熟羊肉片。但沫儿嘴巴张不开,只能倒些汤水进去,白白糟蹋了半碗鲜香的羊肉了。
吃过早饭,婉娘收拾妥当了,便叫文清套车,沫儿仍旧鼻青脸肿地坐在文清旁边。
刚驶出街口,见对面一人一马直冲过来,文清停了车避让。
那人却勒住了马,大声道:“是闻香榭的车吗?”竟是一名女子,面如满月,体态丰腴,身着黑色窄袖锦边胡服,腰系金花刺绣钿镂带, 足登锦制软底翘头小靴,头戴着玄色玉珠幞头,端的是英姿飒爽。
婉娘打起车帘,说道:“正是,请问…”
话还没说完,那人朗声笑道:“在下公孙玉容,曾和钱夫人一起去过闻香榭,现在正要去贵处买些胭脂水粉呢。你上次推荐给我的,比皇家进贡的都好用呢。”
婉娘笑道:“原来是公孙小姐。”
正说着,后面气喘吁吁跑来两个年轻女子,看样子是这公孙小姐的丫鬟,也同样做胡服打扮,叫道:“小姐,老爷说了,不让在街上骑马…”
公孙玉容看到了沫儿,问道:“这是闻香榭新找的小伙计?怎么不找个漂亮点的?这个也太丑了。”伸手在沫儿的脸上摸了一把。
沫儿努力把双眼睁得大一些,好叫里面愤怒的光芒多透出一些来。
公孙小姐见沫儿面无表情,奇道:“哟哟哟,还是个哑巴。”
婉娘笑道:“公孙小姐,真是对不住,我现在急赶着出门,而且家里的存货成色都不太好,等过几天有上乘的水粉我给您留着如何?”
公孙玉容朗声笑道:“不急不急,你忙你的吧,我过几天再去。”回马扬鞭绝尘而去,两个丫鬟在后面急追。
沫儿气得要吐血。婉娘却在后面哈哈大笑。
文清问道:“婉娘,你说今天给卢夫人回话,我们昨晚什么也没发现,如何回话?”
这正是沫儿想问的,遂支起耳朵听。
婉娘道:“谁说要去回话了?我只是去问卢夫人要些东西。”
文清待要再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看了看沫儿,挠了挠头,就专心赶车了。
不时,到了卢府大门。文清下去送了名帖,说是给卢夫人送胭脂水粉的。婉娘让文清和沫儿在车上等着,她自去了。
过了一刻功夫,婉娘喜笑颜开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叮当作响,显然是珠宝首饰之类。
(八)
一回到闻香榭,婉娘立马忙碌起来。一边安排文清去打水,一边带着沫儿去了前日吃浆果到过的花丛。
原来小径右边的假山后面全是奇花异草,竟然没有一株沫儿认识的。先是一片大喇叭花,有红、白、紫、黑四种颜色,叶子边缘有些不规则的波状浅裂或疏齿,闻起来有幽香,婉娘称这是曼陀罗花,花叶和果子有剧毒;旁边那些害沫儿到现在还不能讲话的,叫做“蛇吻”,花树一人多高,灰绿色的枝干光秃秃的,结节盘曲,没有一片叶子,倒象是一条条蛇纠结在一起;枝头垂下伞状果蒂,各结出一个紫红色的浆果,仿佛蛇的毒液凝成的水滴儿。最里面搭着一个花架,上面开满了一串串红的白的花朵。花朵呈风铃状,却从顶端伸出一颗血红的珠子,故叫做“龙吐珠”。
沫儿一边看一边惊叹,却再也不敢用手触摸。旁边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花儿果儿,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形态各不相同,沫儿只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看天色不早,婉娘道:“以后再让文清带你仔细来看吧,今天还是正事要紧。”说着带上一双白丝手套,摘了十二颗蛇吻果,又割开一株黑色曼陀罗花的枝干,将流出的白色汁液收了几滴到一个小瓶子内,笑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回到蒸房,黄三和文清正满头大汗,在笼屉上蒸着什么。
婉娘问:“蒸了多久了?”
文清道:“半个沙漏。”
婉娘道:“好了。”
遂取下蒸盖,将其中蒸着的两个竹屉子拿了出来,原来里面一个蒸的是木槿花瓣,一个是玫瑰花瓣。婉娘从怀着取出一束头发,用火烧了,留下灰烬备用。文清搬出一个碗口大的小石臼来,将婉娘摘的12颗蛇吻果捣碎了,与刚蒸过的木槿花、玫瑰花,及曼陀罗花的白色汁液拌匀了,重新放在蒸屉上。
又蒸了近半个时辰才停了火,黄三将蒸屉里的花瓣倒进一个大石臼里,和头发灰烬一起,细细地研磨。文清则端出一个蒙着细布的青玉碗来,将研磨好的糊状物倒在细布上。
沫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忙活,文清见他看的认真,便告诉他:“今天我们制作的是花露。首先要晒。我们这些花瓣是晒好的,所以今天就省了;其次要蒸,蒸呢,最主要是把握火候,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第三是淘。瞧,就是这个啦。”
研磨好的花糊里的汁液慢慢渗过细布,滴落在碗里,文清还时不时地拿一个铁木做的勺子在花糊中轻轻按压,如此过了良久,看到细布上的花糊已经干巴巴的,再也挤不出水分,才又从石臼里换了新的来。
一直到了傍晚,研磨的花糊才全部用完,玉碗里澄出大半碗红色的液体来,异香扑鼻。沫儿只道已经全部完工了,却见婉娘又取出一个小一点的青玉碗来,碗上面蒙着一层质地极细的白绢;文清将第一个碗里的液体慢慢倒入到小玉碗的绢上,过了一刻功夫,水分差不多都渗了下去,绢上留下一层细细的残渣。
原来这胭脂水粉,要想做好是极费功夫的。所谓的“淘”无非就是象榨油一样,把榨出的油里面的杂质滤干净。只淘一次,叫做“粗淘”;第二次叫做“细淘”;再“淘”下去,就叫“精淘”。
其间吃过了晚饭,文清和黄三便又回到淘房,沫儿仍然只能慢慢地吃些稀粥。婉娘拿出三个成套的玉碗来,递给沫儿。也不知这些碗是怎么雕的,光滑异常,差一点摔了。
婉娘笑道:“小心抱好了!要是摔坏一个,就要再签三十年的卖身契了!把它拿给黄三。”转身回房了。
这三个碗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一个只有拳头大,上面都蒙了织物,沫儿更是认不得了,只觉得一件比一件的质地缜密。
沫儿小心翼翼地抱着三个玉碗来到淘房,黄三慌忙接住放在一边,然后取了最大的那个来。沫儿想,便跃跃欲试,想自己动手。黄三却摆摆手,指指旁边的石凳,让他坐着看;自己却将刚才第二个青玉碗里的液体倒在大白玉碗的织物上,等流完了,再倒入下一个…一直到最后那个小碗。
沫儿不能说话,又看的烦闷,正想找个事儿做,却见到文清红着脸,在蒸房的门后招手。
沫儿走过去,文清结结巴巴地说道:“都怪我不好,让你变成这样,还什么东西都吃不了。这个…”他指指旁边桌上。
桌上放着一个石臼,旁边丢着两颗桃核;石臼旁边的一个白瓷碗竟然盛着大半碗桃汁,里面插着一条麦秸杆儿。沫儿跳起来,嘴角抽动了几下表示笑意,一口气把桃汁吸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