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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晃晃悠悠出了小五家,斜靠在门前的大柳树上。天空蓝得耀眼,太阳光很强烈,照在身上有一种不正常的暖。沫儿心想,那些光线是不是能够吸取人的灵魂呢,因为他觉得,他的灵魂已经被吸走了,只剩了一具乏力、倦怠的躯壳。

一群吵嚷声从远处传来。一个农夫带着几个人往小五家这个方向走来。

“大爷,您看,就是这所宅子,临近集市,去城里也方便,你给看着开个价?”农夫点头哈腰地对领头的一个身着胡服的人道。

沫儿想起来了,那个农夫是小五的叔叔。

沫儿冲过去,大声叫道:“小五呢?”

农夫回头看到沫儿,不耐烦地说:“小五去长安学徒啦!”

沫儿不服气道:“小五的娘刚死,小五就去长安啦?他还要回来呢,你怎么卖掉小五的房子?”

农夫皱眉骂道:“你从哪里蹦出来的?---哦,你是---”

那农夫抓起门旁的一把大扫帚,朝沫儿挥了来:“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次咒死我家耕牛的那个小乞丐!别是小五的娘也是你咒死的吧!你这个小妖孽!别逃!---”

沫儿逃回了他的小破庙。荠菜已经不记得丢在哪里了,脸上被扫把划了几条血痕。这倒没什么,可是他的衣服袖口被撕破了。

小五的娘会死,在沫儿见到小五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他除了帮小五去骗一篮麻花满足他娘的最后愿望,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小五走了,他却不知道。

衣服会被撕破,他也不知道。

沫儿换上小乞丐服,把脱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用油纸包了,然后坐下。

方怡师太说:“沫儿,不要哭呀。哭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要高高兴兴地继续活下去。”

方怡师太说:“傻孩子,你知道就好了,别说出来。世人都被蒙了眼,你说了真话,他们却会认为你是怪物。”

方怡师太说:“世上有坏人但也有很多好人。你不能因为一两个坏人就也做坏人。”

方怡师太说:“唉,我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但现在你是我的孩子呀。”

方怡师太说:“你看,我给你做了新衣服啦。你穿上我瞧瞧。”

方怡师太说:“孩子,我要死了,不能护着你了。离开这里吧,以后你要自己生活了。”

沫儿一向很听方怡师太的话,方怡师太说让他不要哭,他就不哭。今天他也没哭,可是眼睛很不听话,不停地流出一些咸咸的水珠,弄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这儿也不能再住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小五的叔叔就会来人来把他抓起来活活烧死,就象方怡师太死去那天一样。等到眼睛听话了,沫儿站起来,把包了衣服的油纸包夹在腋下,回身给土地爷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他借住在土地庙里,和土地爷相处了半年多时间,土地爷可从来没嫌弃过他,从来没觉得他不正常呢。

走出土地庙,沫儿又想起了那个玉鱼儿。回身把包着玉鱼儿的手绢取出,塞进怀里。

沫儿沿着小路,又回到了集市上。洛阳人家一直有午休的习惯,吃过了午饭,便不管天热天冷,农忙农闲,总要找地方小憩一下。如今已过午时,有些懒一点的摊贩就收了摊家去歇去;没有收摊的,也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摊位的掌柜随便躺在条凳上,用帕子盖上了脸闭目养神,只留伙计一个人懒洋洋地招呼客人;而客人们也不如上午玩兴浓,匆匆走过,无意在各摊位之前流连了。

王掌柜和大毛的摊点还摆在老地方,沫儿瞄了一眼,溜溜地从摊位后面绕过去。

沫儿半年前来到洛阳,一直在城外讨生活,少有进入城中的。如今既然小五走了,土地庙也住不得了,还不如进城算了。洛阳城这么大,总能过得下去。

心里如此盘算着,沫儿便朝上东门走去。

一个铁匠挑着集市上没卖完的铁叉、铁锹等,走着沫儿前面。将到城门口,扁担前端的绳子突然脱落,上面绑的货物落了地,另一端吃重下沉,扁担倏然扬起;恰巧一辆马车从城门中辚辚而出,扬起的扁担“叭”地一声打在了马头上。马儿受惊,往左一窜,迎头撞在一匹从城外飞奔而来的高头大马的脖子上。那匹马一声长嘶,前蹄站立,马鞍上的人被直直地甩了出去。

事故发生几乎就在眨眼之际,众人目瞪口呆,到听见了从马上摔下的人的哼哼声,这才有人跳将起来勒住马,查验伤者。沫儿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芥色绸衣,玄色长裤,不是张龙却是哪个?

那张龙吭吭哧哧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尘土,伸手去抓马辔,看起来似乎并无大碍。

沫儿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正待转身走开,却见那张龙喉头“咕”地一声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顿时委顿在地。

沫儿大惊,睁大眼睛看着张龙。那张龙兀自吐血不止,眼见已经奄奄一息。沫儿从围观众人的腿缝中看过去,一心盼望这张龙不要死去。谁知张龙恍然间抬头,正和沫儿目光对视,突然象明白了什么似的,满眼惊惧之色,抬手指着沫儿道:“你…你…”一句话未了,气绝身亡。

沫儿心怦怦直跳,害怕异常,大叫一声,转身逃进城门。

腐云香

沫儿顺着上东天街一路狂奔,直到跑不动才停了下来。张龙临时的惊惧眼神,着实惊到了沫儿。他指着沫儿想说什么?

前半晌儿吃的两根麻花早就消耗完了。沫儿又饥又渴,向路边一个卖杂货的小店讨了口水喝,继续顺着上东天街往前走。

眼见天色渐暗,路边的酒楼店铺都点起了灯笼,逶迤数里,斗移闪烁。其时洛阳城中实行宵禁,亥时三刻,闭门鼓一响,街上空无一人。沫儿猫着腰儿,溜进旁边的小巷中,缩着在墙角蹲了一夜,几乎不曾冻死,不禁怀念土地庙那软软的稻草了。

哪知几日之后,沫儿就如鱼得水,将洛阳城摸了个遍熟。

神都洛阳天街宽阔,绿树成荫,楼台亭榭,歌舞升平,洛水穿城而出,其间涧水、伊水等河流汇集,山水秀丽;恰逢三月底牡丹盛开,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宛如天堂一般。且商贸繁荣,民间富庶,乞儿并不多。如此以来,沫儿的日子竟比在乡村还要好过,常有酒肆茶楼将客人吃剩下的饭菜送之街角,供给那些乞讨者。沫儿仗着机灵,又会扮可怜,嘴巴又乖巧,很快便有店小二专门留给他一些比较好的饭菜。

转眼之间,沫儿来城里已有月余。天气日渐转暖,沫儿的日子也更好过了些。虽然遭遇过几次被恶狗追咬、被恶伙计痛骂,但总体来说,在城里的日子还是相当惬意的,每日里除了讨些吃的,便四处游荡。

这日,沫儿在城墙根下捉了半日的蛐蛐儿,感觉饿了,便想到南市去讨些吃的。

转过定鼎路,就有一股香甜的香味飘来,着实诱人。

沫儿不住地耸着鼻子,跟着香味来到了一条巷子中。巷子口竖着一个牌坊,上书“贤德”二字,原是纪念隋末一个少年守寡、尽心侍奉公婆的女子的,故这条巷子就叫做贤德里。整条巷子全是卖糕点的:馓子、桃酥、杏仁饼、麻花、油角、糖糕、桂花糕等,应有尽有。

沫儿在巷口一家卖馓子处讨得一些碎馓子,狼吞虎咽地一口吃了,又去第二家。哪知第二家卖油角的伙计十分凶恶,不仅赶他出来,还顺手给了他一火棍。

沫儿跳开,站在不远处破口大骂:“你不给就不给了,打你家小爷做什么?小心折了你的爪子!别以为你家有的吃就得意了,整天不做好事,哪天老天爷开眼了,让你也沿街乞讨去!瞧瞧你的样子,呲着满嘴大龅牙,连粪叉都不用买了!仰着一张憨斑鸠脸儿,充什么大爷呢!…”骂完又拍手唱起来:“好小子,长得瞎(洛阳土话,差的意思),憨斑鸠脸儿麻子花;大龅牙,当粪叉,又矮又丑赛倭瓜。小雀儿见了躲着走,小猴子见了叫呱呱。美人牵来大白马,一脚踢你个大马趴…”

伙计驱赶叫花子,路人本来见怪不怪,但听到后来,见小叫花子伶牙俐齿,骂得句句押韵,十分好笑,再看看这个伙计长得也确实寒碜了点,都围上来看热闹,嬉笑议论。那伙计本就因面貌丑陋至今未娶,一听小叫花子奚落他,不禁暴怒,越发显得呲牙咧嘴丑陋无比,抓起一把火钳就来打。

沫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恶伙计始终在后面追。到了巷子尾,眼看要抓到沫儿了,沫儿扭身躲在路旁一个中年人后面。中年人倒也仗义,伸臂挡住沫儿,劝道:“张麻子,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呢。”

张麻子气哼哼地站了,说道:“王掌柜,你不知道,这小乞丐牙尖嘴利,可不是什么好鸟!”

王掌柜显然知道这张麻子的症结所在,叹道:“男人相貌有什么美丑之分?要不是你这臭脾气,十个老婆也娶了,如今还不改一改?”

张麻子把火钳重重地丢在地上,狠狠地瞪了沫儿一眼,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又回来,把火钳捡了去。沫儿在王掌柜身后探出头来,又挤眼睛又吐舌头。

王掌柜看着张麻子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回头看身后的小乞丐,却见小乞丐木呆呆盯着自己,犹如被定住了一般。

王掌柜只当小孩子被吓住了,便自行走回店铺营业,回身拿了一包放在柜台深处的油纸包,递给旁边的小伙计,道:“把这给那个小叫花子吃吧。”

伙计走来把纸包塞给沫儿,原来是一包碎麻花。

沫儿仍呆呆地一动不动。

王掌柜店铺的招牌上,赫然写着“上店街麻花”。

愣了有一刻功夫,沫儿突然发足狂奔。包麻花的油纸破了,麻花掉了一地,也顾不上捡。

贤德里离周公庙还有一段距离,等沫儿从周公庙里取了自己的东西来,午时已经过了。沫儿拐进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把剩下的碎麻花一股脑儿倒进嘴巴里,然后拿了玉鱼儿出来。鹅黄的绢子有些脏污,阳光下的玉鱼儿透出一种沁人心扉的凉意,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使得沫儿的头脑霎时间清醒过来。

闻香榭。修善坊的闻香榭。

修善坊就在南市附近。东都城内这样的“坊”共有一百多个,分工各自不同。修善坊主要集中了卖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衣料布匹的商户,是以沫儿很少去。

沫儿来到了修善坊,恨不得将各条街道的底儿翻出来,却仍没找到闻香榭。拉过几个路人,皆摇头不知;就连街上几个老字号店铺的伙计,都称从未听说过修善坊有叫“闻香榭”的太阳快下山了。已有香料铺子、首饰店面关门谢客。沫儿在一家店铺的门口坐了下来。

找不到闻香榭。怎么办呢?

落日的余晖洒在沫儿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莫非记错了?沫儿拿出绢子,细细地看了一遍,没错,是写“闻香榭”三个字。而且他也清楚滴记得黄衫女子说“修善坊的闻香榭”。

沫儿茫然地看着落日周围的云朵由红变暗,再渐渐不见,无意识地拿着绢子在手指上缠绕。

“喂。”有人轻拍沫儿的肩头。

沫儿回头一看,却是那日跟着黄衫女子的少年。“原来你在这里呢,让我好找。”少年轻声道。

沫儿很高兴,却故意装作不认识,问道:“你是谁啊?找我干嘛?”

那少年老实答道:“我叫文清。你不记得我了?三月三那天我们见过的。婉娘说你在找我们,要我带了你去。”

沫儿哼了一声,站起身,径自朝着文清走来的方向走了去,回头却见文清还站在原地,喝道:“走啊!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文清道:“要朝这边走。”

沫儿怒道:“那你还不带路?”

沫儿跟在文清后面,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处大宅子的围墙外面。红砖绿瓦,飞檐翘脊,像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府邸后宅。

文清道:“到了。”

沫儿见着这围墙上并无门,正满腹疑惑,却见围墙突然开了,黄衫女子婉娘——今天穿了件紫衫——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原来门与围墙融为一体,不仅颜色相同,连砖的花纹都毫无二致,从外面看不出丝毫破绽。

“快进来吧。”她笑眯眯地看着沫儿,口气十分自然。

沫儿默默走进去,围墙房门重新关上。文清进了门便自行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