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酒楼上与乱石阵中救了黄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生怕言多有失,于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寻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杨过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

  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话诚挚恳切,杨过只听得耸然动容,见郭靖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却也不禁肃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定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哪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国家若亡,你郭伯值是性命难保了。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自必再来,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咱们轰轰烈烈的大于一场。时候不早,咱们睡罢。”

  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将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藏在贴肉之处,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中给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强百倍,又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大耗心力,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哪里睡得着?他卧在里床,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待产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此后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心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名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了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岂非大大不该?”

  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横了:“罢了,罢了,管他甚么襄阳城的百姓,甚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

  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右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暗中视物,亦能隐约可见,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瞧去,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闲,睡得极是酣畅,自己少年时郭靖的种种爱护之情,猛地里涌上心来: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独生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心想:“郭伯怕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实不能害我父亲。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他记起黄蓉对自己时时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甚么,一见到自己便即转过话题,他夫妇有件要紧事情瞒过了自己,那是决计无疑的,又想:“郭怕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不肯传我半点武艺?郭怕怕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他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补过?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对我毫不提防,与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仍察觉他呼吸急促有异,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睡不着么?”杨过微微一颤,道:“没甚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罢。学武之人,最须讲究收摄心神。”杨过应道:“是。”

  隔了半刻,杨过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道:“怎么?”

  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众老道的误会,你可还记得我问的那句话么?”郭靖回想片刻,说道:“是了,那日你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到底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着嗓子道:“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死得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杨过坐起身,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杀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是异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

  杨过身子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给他报仇?”

  但知这句话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你问起之时,年纪尚幼,未能明白内中情由,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我从头说给你听罢。”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一想起小龙女,精神又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刀锋贴肉,都熨得热了。

 

第二十一回 襄阳鏖兵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急忙闭目不动。

  郭靖便即惊醒,坐起身来,问道:“蓉儿么?可有紧急军情?”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问道:“什么事?”

  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许确有疑心,但我已答允将他父亲逝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你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

  郭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歧途,但咱们也没好好劝他,没想法子挽救。”黄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救的?我只恨杀他不早,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桩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朱大哥叫芙儿来跟我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中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那么是否咱们亲自下手。也没多大分别。”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么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罢。过了今晚,明日我搬到军营中睡。”

  他知爱妻识见智计胜己百倍,虽不信杨过对己怀有恶意,但她既如此说,也便遵依,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过儿奋力夺回武林盟主之位,于国家大事上是非分明;两次救你和芙儿,全不顾自身安危,这等侠义心肠,他父亲如何能比?”黄蓉点头道:“这样的少年本是十分难得,但他心中有两个死结难解,一是他父亲的死因,一是跟他师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说得龙姑娘离他而去,可是过儿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

  瞧他师徒俩的神情,此后是万万分拆不开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儿,你比过儿更加神通广大,怎生想个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误入歧途。”

  黄蓉叹了口气道:“别说过儿的事我没法子,就连咱们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一个你,你心中也只有一个我。可是咱们的姑娘却不像爹娘,心里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对武家哥儿俩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为难。”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对不语,心中甚感安适。

  黄蓉握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没第二个胜得过你呢。”这两句话说得情意深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郭破虏,若是女孩呢?”想了一会,摇头笑道:“我想不出,你给取个名字罢。”

  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方灭,蒙古铁蹄又压境而来,孩子是在襄阳生的,就让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儿将来别像她姐姐那么淘气,年纪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心。”黄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叹了口气,道:“我好生盼望是个男孩儿,好让郭门有后。”郭靖抚摸她头发,说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一样?快睡罢,别再胡思乱想了。”

  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见杨过睡得兀自香甜,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哪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清楚。郭靖黄蓉走入内堂,杨过仍是站着出神,反来复去的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这黄蓉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静卧,等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道:“这孩子这时睡得真好。”

  于是轻轻着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朦胧睡去,忽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谁梦中翻身,必停打鼾。这孩子呼吸异常,难道他练内功时运逆了气么?这岔子可不小。”却全没想到杨过是假装睡熟。

  杨过缓缓又翻了个身,见郭靖仍无知觉,于是继续发出低微鼾声,一面走下床来。原来初时他想在被窝中伸手过去行刺,但觉相距过近,极是危险,倘若郭靖临死之际反击一掌,只恐自己也难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后出刀,总是忌惮对方武功太强,于是决意先行下床,一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跃出,又怕自己鼾声一停,使郭靖在睡梦中感到有异,因是一面下床,一面假装打鼾。

  这么一来,郭靖更是给他弄得满腔胡涂,心想:“这孩子莫非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我若此时出声,他一惊之下,气息逆冲丹田,立时走火入魔。”

  于是一动也不敢动,侧耳静听他的动静。

  杨过从怀中缓缓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举臂运劲,挺刀正要刺出,只听得郭靖说道:“过儿,你做什么恶梦了?”

  杨过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一点,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未落地,只觉双臂一紧,已被郭靖两手抓住。杨过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远非其敌,抗拒也是无用,当下闭目不语。

  郭靖抱了他跃回房中,将他放在床上,搬他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玄门练气的姿式。杨过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什么恶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间想起了小龙女,深吸一口气,要待纵声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赶快逃命。”

  郭靖见他突然急速运气,更误会他是练内功岔了气道,心想,“当此这危急之际只能缓缓吞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杨过丹田被郭靖运浑厚内劲按住,竟然叫不出声,心中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只急得面红耳赤,急想挣扎,苦干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动弹不得。

  郭靖缓缓的道:“过儿,你练功太急,这叫做欲速则不达,快别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源。”杨过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觉一团暖气从他掌心渐渐传入自己丹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又听郭靖道:“你缓缓吐气,让这股暖气从水分到建里,经巨阙、鸠尾,到玉堂、华盖,先通了任脉,不必去理会别的经脉。”

  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又觉到他正在以内功助已通脉,一转念间已请到了八九分,暗叫:“惭愧!原来他只道我练功走火入魔,以致行为狂悖。”当下暗运内息,故意四下冲走,横奔直撞,似乎难以克制。郭靖心中担忧,掌心内力加强,将他四下游走的乱气收束在一处。杨过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时内功造诣已自不浅,体中内息狂走之时,郭靖一时却也不易对付,直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逆行的气息尽数归顺。

  这番冲荡,杨过固然累得有气无力,郭靖也是极感疲困,二人一齐打坐,直到天明,方始复元。郭靖微笑道:“过儿,好了吗?想不到你的内力已有如此造诣,险些连我也照护不了。”杨过知他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动,说道:“多谢郭伯伯救护,侄儿昨晚险些闹成了四肢残废。”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乱之中,竟要提刀杀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则宁不自愧?”他只怕杨过知晓此事后过意不去,于是岔开话题,说道:“你随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防务。”杨过应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战马,并骑出城。郭靖道:“过儿,全真派内功是天下内功正宗,进境虽慢,却绝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猎,但内功还是以专修玄门功夫为宜。待敌兵退后,我再与你共同好好研习。”杨过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万别跟郭伯母说,她知道后定要笑我,说我学了龙姑姑旁门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场。”郭靖道:“我自然不说。

  其实龙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门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未得澄虑守一之故。”杨过料知此事只要给黄蓉获悉,立时便识破真相,听郭靖答应不说,心中大安。

  二人纵马城西,见有一条小溪横出山下。郭靖道:”这条溪水虽小,却是大大有名,名叫檀溪。”杨过“啊”了一声,道:“我听人说过三国故事,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原来这溪水便在此处。”

  郭靖道:“刘备当年所乘之马。名叫的卢,相马者说能妨主,哪知这的卢竟跃过溪水,逃脱追兵,救了刘呈叔的性命。”说到此处,不禁想起了杨过之父杨康,喟然叹道:“其实世人也均与这的卢马一般,为善即善,为恶即恶,好人恶人又哪里有一定的?分别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杨过心下一凛,斜目望郭靖时,见他神色间殊有伤感之意,显然不是出言讥刺自己,心想:“你这话虽然不错,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夫妻俩暗中害死我父,难道也是善么?当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惭。”他对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亲死于他夫妻手下,总是不自禁的胸间横生恶念。

  二人策马行了一阵,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远眺,但见汉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难民,拖男带女的浦向襄阳。郭靖伸鞭指着难民人流,说道:“蒙古兵定是在四乡加紧屠戮,令我百姓流离失所,实堪痛恨。”

  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杨过道:“襄阳城真了不起,原来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便在此处。”

  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听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部?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郭伯伯,这几句诗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和我谈论襄阳城守,想到了杜甫这首诗。她写了出来给我看。我很爱这诗,只是记心不好,读了几十遍,也只记下这几句。你想中国文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忧国爱民之故。”

  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的。”郭靖听他体会到了这一节,很是欢喜,说道:“经书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懂,但想人生在世,便是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

  杨过问道:“郭伯怕,你说襄阳守得住吗?”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树木,说道:“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诸葛亮治国安民的才略,我们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说只知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至于最后成功失败,他也看不透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八个字。”

  说话之间,忽见城门口的难民回头奔跑,但后面的人流还是继续前涌,一时之间,襄阳城外大哭小叫,乱成一团。

  郭靖吃了一惊,道:“干么守兵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城?”忙纵马急奔面前,一口气驰到城外,只见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难民。郭靖大叫:“你们干什么?快开城门。”守将见是郭靖,忙打开城门,放他与杨过进城。郭靖道:“众百姓惨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让他们进来?”守将道:“吕大帅说难民中混有蒙古奸细,千万不能放进城来,否则为祸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