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下交手,金轮法王已知这小姑娘武功虽高,终究万万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挤,十招之内定可将她打败,最讨厌杨过在旁搅局,胡言乱语,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这少年胡说,我加紧出招,先将这女孩几打败了,再作道理。”于是袍袖带风,金轮晃动,又是一招极厉害的杀着劈将过去。杨过大叫:“不要脸!说了十招,又来偷袭,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会双方攻守招数多少,口中自管连珠价数将出来。

  小龙女接过一招之后,极是害怕,说什么也不敢再正面挡他第二招,当下展开轻功,在厅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金球急转,幻成一片白雾,一道黄光。那金球发出玎玎声响,忽急忽缓,忽轻忽响,竟尔如乐曲一般。

  原来她闲居古墓之时,曾依着林朝英遗下的琴谱按抚瑶琴,颇得妙理。后来练这绸带金球,听着球中发出的声音颇具音节,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乐配了上去。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搏呼吸,无不含有一定节奏,音乐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则听之悦耳,嘈杂则闻之心烦。武功一与音乐相合,使出来更是柔和中节,得心应手。

  古墓派的轻功乃武林一绝,别派任何轻功均所不及。于平原旷野之间尚不易见其长处,此时在厅上使将出来,的是飘逸无伦,变幻万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练功,于丈许方圆之内当真趋退若神。金轮法王武功虽然远胜,但她一味腾挪奔跃,却也奈何不了,只听得铃声玎玎,有如乐曲,听了几下,竟便要顺着她乐音出手,急忙摆动金轮,发出一阵嘈音来冲荡铃声。霎时间大厅上两般声音交作,忽轻忽响,或高或低。铃声清脆,听来心旷神怡,金轮中发出的当郎巨响却是如打铁,如刮镬,如杀猪,如击狗,说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与黄蓉在旁观战,都想起少年之时在桃花岛上听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三人以乐声拚斗的情景,此时思及,已如隔世。眼前这两人武功虽妙,说到以乐声拚斗的功夫,却尚远不及洪黄欧阳。这时杨过滔滔不绝的早已数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龙女不与敌人正面动手,金轮法王却算来未满十招。郭芙本在母亲怀中昏睡,被金轮的恶响吵醒,双手掩耳,抬起头来,满脸迷惘,不明所以。

  此时金轮法王也已极不耐烦,自觉以一代宗主身份,来来去去竟斗不下一个少女,若再拖延,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猛地里左臂横伸,金轮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轮自右上方击落。二人游斗这许久,小龙女轻功的路子已被他摸准了五成,这两下杀招拦住了她进途退路,要教她让得前面,避不了后面。小龙女危急中绸带飞扬,卷起一团白花,身子急向上跃。法王金轮回转,已将绸带锁住。若是寻常兵刃,早已被他锁夺脱手,但绸带没半点坚劲,竟尔轻轻巧巧的从轮孔中滑脱。金轮法王喝道:“这是第二招,第三招来了!”踏上一步,金轮忽地脱手,向小龙女飞了过去。

  这一下绝招实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见金轮急转,向小龙女砸到。小龙女大骇,伏低身子向后急窜,只听得当郎郎声响,一团黄光从脸畔掠过,不容寸许,疾风只削得她嫩脸生疼。众人惊呼声中,法王抢身长臂,手掌在轮缘一拨,那金轮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转身,又向小龙女追击过去。

  小龙女眼见轮子转动时势道大得异乎寻常,哪敢用绸带去卷?只得以绝顶轻功旁跃避开。金轮法王两击不中,叫道:“好轻功!”抢上去突伸左拳,当的一声在轮边一击,同时双掌齐出,拦在小龙女身前,那金轮却呛啷啷的从她脑后飞来。

  金轮来势并不十分迅速,但轮于未到,疾风已然扑至,势道猛恶之极。

  法王在轮上击这一拳时,已先行料到对方闪避方位,因此那轮子犹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向她身后急追。小龙女这一跃一避,已然尽施生平所学,却见这藏僧双掌箕张,竟自拦在身前。群雄耳中鸣响,目为之眩,无不惊心。

  杨过见小龙女遇险,情急关心,顺手抓起达尔巴遗在地下的金符,奋力跃起,举柠向轮子捣去,当的一声大响,金刚杵恰好套入轮中空洞,只是金轮力道实在猛恶,只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鲜血长流,连人带轮和着金杵,一齐摔在地下。

  小龙女一瞥眼见金轮落地,后路胁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开面前的大敌?情急智生,绸带挥出,卷住西首的柱子,用劲一扯,身于在空中借力斜飞,撞向厅柱,轻轻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后,在千钩一发之际,避开了法王五丁开山般的掌力。

  金轮法王明已得手,却又被杨过从中阻挠,不但对方逃开,连自己纵横无敌的兵刃也被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来清明在躬,智慧朗照,这时却不由得大动无明,不待杨过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击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师,对方既是后辈,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份及平素的自负实是殊不相称,但盛怒之下也已顾不得这许多。

  郭靖见他怒视杨过,抬肩缩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抢步上前,纵然挡得一挡,杨过仍然不免受伤,危急中不及细思,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在空中,向他头顶搏击下来。金轮法王掌力若是不收,虽能将杨过毙于掌底,自已却也要丧生于这凌厉无伦的降龙掌之下,当下掌力急转,“嘿”的一声呼喝,手掌与郭靖相交。

  这是当代两位武学大师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顺着对方掌势翻了半个筋斗,向后落下。金轮法王却稳站原地,身不晃,脚不移,居然行若无事。郝大通、孙不二、点苍渔隐等素知郭靖武功,见后无不骇异,心想这番僧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其实郭靖向后退让,自然而然的消解敌人掌力,乃是武学正道。金轮法王给杨过一捣乱,搅得脸上无光,硬要争回颜面而实接郭靖掌力,却是大耗内力真气,虽似占了上风,内里却是吃亏。二人均是并世雄杰,数十招内决难分判高下,金轮法王勉强在一招中先占地步,胸口又不免隐隐生疼,好在对方只求救人,并不继续迸招,于是口唇紧闭,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滞气。

  杨过死里逃生,爬起身来,奔向小龙女身旁,小龙女也正过来探视。两人齐声问道:“你没事么?”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同现笑容,双手互握,满心喜悦。

  杨过随即举起金刚杵,将金轮顶在杵上,耍盘子般转动,居然也发出些呛啷啷的声响,高声叫道:”蒙古众武士听者:你们大国师的兵刃已给我缴下,还说什么天下武林盟主?快快滚你们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鸭蛋罢!”

  蒙古武士尽皆不服,眼见金轮法王与小龙女比武已然胜了,对方出了一个杨过不足,又出一个郭靖,纷纷叫嚷:“你们以三敌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将金轮抛去,岂是你这小子所能夺下?”“一对一,好好比过,不许旁人插手助拳!”“对对,再打过。”众人喧哗叫嚣,但说的都是蒙古话,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听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觉以武功而论,金轮法王当然在小龙女之上,但武林盟主这个名号,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蒙古国师拿去,否则中原武林固然丢尽了脸面,而群集御敌之际自不免先行折了锐气。少年气盛的见蒙古众武士喧扰,也是大声喝骂,与他们对吵起来。双方各抽兵刃,势成群殴。

  杨过高举金杵金轮,向金轮法王说道:“还不认输?你的兵刃都失了,还有什么脸面?世上可有兵刃给人收去的武林盟主么?”

  金轮法王正暗运内力,杨过的说话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开口说话。

  杨过一见情状,已自猜到三分,忙大声说道:“各位英雄请听者:我再问他三声,他若是不答,便是认输。”他怕时刻一久,法玉运气完毕,更不延搁,一口气的问道:“你是不是输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声,就是认输?”金轮法王正消去了滞气,胸口隐痛已除,待要答话,杨过见他嘴唇微动,急忙抢在头里,说道:“好,你既认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们大伙儿好好的去罢。”当下高举金杵金轮,拿去交给了郭靖。他本想交与师父,但怕金轮法王发怒来夺,小龙女抵挡不住。

  金轮法王气得脸皮紫胀,又忌惮郭靖武功了得,金轮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夺,必难成功,眼见中原武士人多势众,若是群斗,己方定要一败涂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先行退却,再图报复,于是大声说道:“中原蛮子诡计多端,倚多为胜,不是英雄好汉,大伙儿随我走罢。”他右手一挥,蒙古众武士齐向厅外退出。他遥遥向郭靖施礼,说道:“郭大侠,黄帮主,今日领教高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郭靖躬身答礼,说道:“大师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贤师徒的兵刃就请取回。”说着要将金轮金杵递过。杨过大声道:“金轮法王,你想伸手接过,要不要脸?”郭靖刚喝得一声:“过儿,别胡说。”金轮法王早已袍袖飘动,转身向外,头也不回的大步出厅。

  杨过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药来换我的解药罢。”金轮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医理,什么毒物都能治得,恨极杨过狡猾无礼,对他的话毫不理睬,径自去了。黄蓉见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间聚集了不少使用喂毒暗器的名家,总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伤,见金轮法王不肯交换解药,却也不甚在意。

  此时陆家庄前前后后欢声雷动,都为杨过与小龙女力胜金轮法王喝彩。

  二人身旁围集了数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的说杨过打败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的说小龙女轻功超逸绝伦,居然避开了金轮如此凶猛的飞击。但对杨过以“移魂大法”使达尔巴自击晕倒一节,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问起,杨过便胡说八道一番。

 

第十四回 礼教大防

  当下陆家庄上重开筵席,再整杯盘。杨过一生受尽委屈,遭遇无数折辱轻贱,今日方得扬眉吐气,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无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龙女不明世事,见杨过喜动颜色,虽不知原由,却也极为高兴。黄蓉对她很是喜爱,拉着她手问长问短,要她坐在席间自己身畔。小龙女见杨过坐在郭靖与点苍渔隐之间,与她隔得老远,忙招手道:“过儿,过来坐在我身边。”杨过却知男女有别,初见之际一时忘形,对她真情流露,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与她这般亲热,却是甚为不妥,听她这般叫唤,脸上不禁一红,微微一笑,却不过去。

  小龙女又叫道:“过儿,你干么不来?”杨过道:“我坐在这里好了,郭怕伯跟我说话呢。”小龙女秀眉微蹙,说道:“我要你坐在我身边。”杨过见了她生气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动,这轻嗔薄怒的模样,真教他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当日只因陆无双的嗔容与小龙女微有相似之处,便为她奋身却敌、护行千里,此时真人到来,哪里还能有半点违拗?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她座前。

  黄蓉见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当即命人安排席位,问杨过道:“过儿,你这身武功是跟谁学的?”杨过指着小龙女道:“她是我师父啊,郭怕母你怎么不信?”黄蓉素知他狡谲,但见小龙女一派天真无邪,料定不会撒谎,于是转头问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龙女很是得意,说道:“是啊,你说我教得好不好?”黄蓉这才信了,说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师父是谁?”小龙女道:“我师父已经死了。”说着眼圈一红,心中颇感难过。她师父本来教得她不动七情六欲,但此时对杨过的爱念一起,胸中隐藏着的深情慢慢都泄露了出来。

  黄蓉又问:“请问尊师高姓大名?”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就是师父。”黄蓉只道她不肯说,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真情也是常事,当下不再追问。其实小龙女的师父是林朝英的贴身丫鬟,只有一个使唤的小名,连她自己也不知姓甚么。

  这时各路武林大豪纷向郭靖、黄蓉、小龙女、杨过四人敬酒,互庆打败了金轮法王这个强敌。郭芙跟着父母,本来到处受人尊重,此时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无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无一人理她。她心中气闷,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们别喝酒了,外边玩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齐声答应。三人站起身来,正要出厅,忽听郭靖叫道:“芙儿,你到这儿来。”郭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已移坐在母亲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声:“爹,妈!”倚在黄蓉身上。

  郭靖向黄蓉笑道:“你起初担心过儿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济,难及芙儿,现下总没话说了罢?他为中原英雄立了这等大功,别说井无甚么过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错了事,那也是过不及功了。”黄蓉点点头,笑道:”这一回是我走了眼,过儿人品武功部好,我也是欢喜得紧呢。”

  郭靖听妻子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龙女道:“龙姑娘,令徒过世了的父亲当年与在下有八拜之交。杨郭两家累世交好,在下单生一女,相貌与武功都还过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么口里就说甚么。黄蓉插嘴笑道:”啊哟,瞧你这般自夸自赞的劲儿,也不怕龙家妹子笑话。”

  郭靖哈哈一笑,接首说道:“在下意欲将小女许配给贤徒。他父母都已过世,此事须得请龙姑娘作主。乘着今日群贤毕集,喜上加喜,咱们就请两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订了亲事如何?”其时婚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才有指腹为婚之事。

  郭靖说了此言,笑嘻嘻的望着杨过与女儿,心料小龙女定会玉成美事。

  郭芙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将脸蛋儿藏在母亲怀里,心觉不妥,却不敢说甚么。

  小龙女脸色微变,还未答话,杨过已站起身来,向郭靖与黄蓉深深一揖,说道:“郭伯伯、郭伯母养育的大恩、见爱之情,小侄粉身难报。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万万配不上你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妇名满天下,女儿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现下亲自出口许配,他定然欢喜之极,哪知竟会一口拒绝,倒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他定是年轻面嫩,腼腆推托,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过儿,你我不是外人,这是终身大事,不须害羞。”杨过又是一揖到地,说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遣,小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婚姻之命,确实是不敢遵从。”

  郭靖见他脸色郑重,大是诧异,望着妻子,盼她说个明白。

  黄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听明白,就在席间开门见山的当众提出来,枉自碰了个大钉子,眼见杨过与小龙女相互间的神情大有缠绵眷恋之意,但他们明明自认师徒,难道两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伦之事来?这一节却大是难信,心想杨过虽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却也不致如此胡作非为。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看得与君臣、父子一般,万万逆乱不得。黄蓉虽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时未敢相信,于是问杨过道:“过儿,龙姑娘真的是你师父吗?”杨过道:“是啊!”黄蓉又问:“你是磕过头、行过拜师的大礼了?”杨过道:“是啊。”他口中答复黄蓉,眼光却望着小龙女,满脸温柔喜悦,深怜密爱,别说黄蓉聪颖绝伦,就算换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间绝非寻常师徒而已。

  郭靖却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说过是龙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还有甚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儿的亲事,怎么蓉儿又问他们师承门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后来改投别师,虽然不合武林规矩,却也不难化解。”

  黄蓉见了杨过与小龙女的神色,暗暗心惊,向丈夫使个眼色,说道:“芙儿年纪还小,婚事何必急急?今日群雄聚会,还是商议国家大计要紧。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罢。”郭靖心想不错,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险些儿以私废公了。龙姑娘,过儿与小女的婚事,咱们日后慢慢再谈。”

  小龙女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要做过儿的妻子,他不会娶你女儿的。”

  这两句话说得清脆明亮,大厅上倒有数百人都听见了。郭靖一惊,站了起来,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她拉着杨过的手,神情亲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儿,却难道不是么?”

  小龙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他心里欢喜我,我也很欢喜他。从前……”

  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纯朴,但女儿家的羞涩却是与生俱来,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欢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露心事。本来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泄?又怎能向郭靖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于甚么礼法人情压根几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是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是尴尬、又是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番话,当下牵着她手站起身来,柔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道:“好!”

  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此时大厅上虽然群英聚会,但在小龙女眼中,就只见到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眼前此事却是万万料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属,观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我做不来甚么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欢,就请你当罢。”黄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老帮主。”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随你的便罢,反正我是不懂的。”拉着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晃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敬。他横剑拦在厅口,大声道:“杨过,你欺师灭祖,已是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赵某但教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尹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甚么来着?”尹志平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左手高举。众人见他小指与无名指削断了半截,虽不知其中含意,但见他浑身发抖,脸色怪异,料想中间必然大有蹊跷。

  杨过那晚与小龙女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为赵尹二人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说起,哪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蔑,自是恼怒已极,喝道:“你立过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怎么如此……如此……”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们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说得。”

  赵志敬见二人于夜深之际、衣衫不整的同处花丛,怎想得到是在修习上乘武功?这时狂怒之下抖将出来,倒也不是故意诬蔑。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些送命,这时听他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而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龙女的手掌早已绕过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赵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惊,但对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无半点知觉,当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砰的一声,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极重的暗伤。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急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涨得满脸通红,宛似醉酒。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是和我全真派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女动手。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体得相争。”

  向杨过道:“过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

  小龙女从来意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说过了话不算的奸险背信之事,心中极是厌烦,牵着杨过的手,皱眉道:“过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

  杨过随着她跨出两步。

  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

  郭靖见双方又要争竞,正色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诸般伤心折辱,又想:”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责之深,见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脸,正自欣慰无已,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甚么?”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相称,几乎自己也忘了,于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厉声道:“不错,那是甚么意思?”杨过想了一想,记起黄蓉教过的经书,说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过失就要悔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