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行出二十来里,眼见天色渐渐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杨过哀求放人,以免误了拜天地的吉期。杨过斥道:“你噜唆甚么?”
一句话刚出口,忽然路边人影一闪,两个人快步奔入树林。杨过心下起疑,追了下去,依稀见到二人的背影,衣衫褴褛,却是化子打扮。杨过勒住了马,心想:“莫非丐帮已瞧出了蹊跷,又在前边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闯。”
不久花轿抬到,陆无双从破帷里探出头来,问道:“瞧见了甚么?”杨过道:“花轿帷子破了,你脸上又不兜红布。扮新娘子嘛,总须得哭哭啼啼,就算心里一百个想嫁人,也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门。天下哪有你这般不怕丑的新娘子?”
陆无双听他话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窄了,一路上岭,甚是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已疲累不堪,但生怕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转眼间夕阳在山,归鸦哑哑的叫着从空中飞过。正行之间,忽然山角后几个人齐声唱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施舍一把银弯刀哪。”
陆无双脸上变色,心道:“原来那四个化子埋伏在这儿。”花轿转过山角,只见迎面站着三个乞丐,三人都是身材高大,与日间在饭店中所见的四人截然不同。杨过见他们每人肩头都负着五只麻布袋,心想:“这三个五袋叫化,定比那四个四袋的要厉害些,看来非当真动手不可了。”
迎亲人众与轿夫等正行得没好气,早有人挥鞭向一个乞丐头上击去,高声叫道:“快让路,快让路!”那乞丐也不闪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扑地倒了,跌了个狗吃屎。若在平时,众人定是一拥而上,但先前给杨过吓得怕了,人人均想:“原来这三个叫化跟那强盗是一伙。”没一人敢再向前,反而退了几步。
一名乞丐朗声说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讨几文赏钱。”陆无双回头低声道:“傻蛋,我身上有伤,动手不得,你给我打发了去。”杨过道:“好。”纵马上前,喝道:“呸,今儿是我娶媳妇的好日子,叫化儿莫要叽哩咕噜,快给让开了。”一名叫化向杨过打量了几眼,一时摸不准他的来历。那四个四袋弟子先前给竹筷打中手腕,都以为是陆无双所出手,并未向师伯师叔提到杨过。
一名叫化右手一扬,杨过的坐骑受惊,前足提起。杨过假装乘坐不稳,晃了几下便摔落马背,半晌爬不起身。三个乞丐心想:“原来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帮是侠义道的帮会,向来锄强扶弱,济困拯危,所以跟陆无双为难,只为她伤了帮中兄弟,眼见杨过不会武功,这般摔了他一交,均觉歉然,一名乞丐当即伸手拉了他起来,说道:“对不住,您包涵些。”杨过喃喃骂道:“你们,哎,真是……讨钱就讨钱,怎地惊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钱,每人给了一枚。三丐依照丐帮规矩,接过谢了。
杨过笑嘻嘻的向陆无双道:“你要我打发,我已经打发啦。”陆无双嗔道:“你尽跟我装傻,有甚么好?”杨过道:“是,是!”退在一旁,挥袖扑打身上的灰土。
陆无双见三个化子仍是拦在路口,冷然道:“你们要怎地?”一名化子说道:“姑娘是古墓派的高手,我兄弟三人好生仰慕,要请姑娘指点几招。”
陆无双道:“我身负重伤,还能动甚么手?你们既然不服气,那就约定日子,待我伤愈,自会前来领教。你们三位是丐帮高手,今日合力来欺侮一个身上负伤的年轻女子,那才是英雄好汉呢!”
三个化子给她这几句话一挡,果觉己方理亏。其中二人齐声说道:“好罢!待你伤愈之后,再来找你理论。”另一人却道:“慢来,你伤在何处?
到底是真是假,须得让我瞧瞧。倘若真的有伤,今日就饶过了你。”他不知她伤在胸口,原是言出无心。陆无双却登时双颊飞红,不由得大怒,气愤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骂道:“江湖上说甚么丐帮英雄仗义,却原来尽是无耻之徒。”三个乞丐听她辱及丐帮名声,脸色立变,一丐性子甚是暴躁,抢上一步,伸出大手就要往花轿中抓她出来。
杨过见情势紧迫,叫道:“慢来,慢来。你们讨钱,我已经给了,怎么又来跟我媳妇儿罗唆?”说着抢过来拦在轿前,又道:“看三位仁兄虽然做了化子,但个个相貌堂堂,将来必定升官发财,怎地来调戏我的新媳妇,干这般轻薄无赖的勾当?”
三个化子一怔,倒也无言可答。那火爆性子的化子道:“你让开,我们只是要领教她古墓派的武功,谁轻薄来?”说着用手轻轻一推。杨过大叫一声,往路旁摔去。丐帮自来相传有个规矩,决不许先行出手殴打不会武艺之人。那化子料不到这新郎如此不济,只这么轻轻一推便即摔倒,若是摔伤了他,帮中必有重罚,其余两个同伴也脱不了干系。三人大惊,同时抢上来扶起。杨过只叫得惊天动地:“哎唷,哎唷!我的妈啊!”三个化子也瞧不清他到底伤了没有。
杨过一面呼痛,一面说道:“你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妇儿怕羞,怎肯跟不相识之人说话。这样罢!你们要领教甚么?先跟我说。我悄悄问了我新媳妇,再来跟你们说,好是不好?”
三个化子见他半傻不傻,实是老大不耐烦,但又不便对他动手。三丐中年纪最大的那人寻恩:“这姓陆的女子假扮新娘,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该如此出力回护。若是假新郎,又不该如此脓包。”细细打量他身形举止,始终瞧不出端倪。
那火爆性于的化子将手一扬,喝道:“你让是不让?”杨过双手张开,大声道:“你们要欺侮我媳妇儿,那是万万不可。”另一个化子叫道:“陆姑娘,你叫这傻蛋挡着,难道还能挡一辈子不成?爽爽快快,拿句话出来罢。”
杨过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奇哉怪也。”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向陆无双道:“我们也不领教别的,只想见识一下你那弯刀斩肩的功夫,这一招叫做甚么?”
陆无双也知杨过尽这么跟他们歪缠,总是没个了结,心中正自寻思脱身之计,听那化子问起,顺口答道:“那叫‘貂婵拜月’,怎么啊?”杨过接口道:“不错,我媳妇那弯刀这么呼的一声,就砍在你肩头啦。”右手一探,从那化子肩头绕了过去,拍的一下,掌缘在他肩后轻轻斩了一下。这一下出手,三个化子都是吃了一惊,立时跃开,均想:“这厮原来假扮新郎,戏弄我们。”那火性化子肩头吃了一掌,虽然杨过未运劲力,却已大感脸上无光,叫道:“好啊,贼厮鸟装傻,来来来,先领教你的高招。”
杨过道:“你说向我媳妇领教,怎么又向我领教?”那化子怒道,“跟阁下领教也是一样。”杨过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会。”转头向陆无双问道:“好媳妇儿,我的亲亲小媳妇儿,你说我该教他甚么?”
陆无双此时再无怀疑,知他定然身负绝艺,刚才他这反手一斩,干净利落,自己就决计办不了,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数,便随口说道:“再来一招‘貂婵拜月’。”杨过道:“好!”腰一弯,手一长,拍的一声,又在那化子后肩斩了一掌。这一下出手,三丐更是惊骇。杨过明明与那丐相对而立,并不移步转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斩到了他的肩后,这招掌法实是怪异之极。陆无双心中也是一震:“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么也会?”又道:“你再来一招‘西施捧心’。”杨过道:“好啊!”左拳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拳,只觉一股大力推来,不由自主的飞出一丈开外,却仍是稳稳站立,胸口中拳处也不觉疼痛,倒似给人抱起来放在一丈之外一般。
另外两名化子左右抢上。杨过急叫:“媳妇儿,我对付不了,快教我。”陆无双道:“昭君出塞,麻姑献寿。”杨过左手斜举,右手五指弹起,作了个弹琵琶的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弹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塞”;随即侧身让开左首化子踢来的一脚,双手合拳向上抬击,砰的一声,击中对方下巴,说道:“这是‘麻姑献寿’,对不对啊?”他不欲伤人,是以手上并未用劲。
他连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奥功夫。古墓派自林朝英开派,从来传女不传男。林朝英创下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个美女的名称,使出来时娇媚婀娜,却也均是凌厉狠辣的杀手。杨过跟小龙女学武,这套拳法自然也曾学过,只是觉得拳法虽然精妙,总是扭扭捏捏,男人用之不雅,当练习之时,不知不党的在纯柔的招数中注入了阳刚之意,变妩媚而为潇洒,然气韵虽异,拳式仍是一如原状。
三个化子莫名其妙的中招,却又不觉疼痛,对杨过的功大并未佩服,齐声呼啸,攻了上来。杨过东门西避,叫道:“媳妇儿,不得了,你今儿要做小寡妇!”陆无双嗤的一笑,叫道:“天孙织锦!”杨过右手挥左,左手送右,作了个掷梭织布之状,这一挥一送,双手分别又都打在两名化子的肩头。
陆无双又叫:“文君当垆,贵妃醉酒!”杨过举手作提铛斟酒之状,在那火性化子头上一凿,接着身子摇晃,跌跌撞撞的向右歪斜出去,肩头正好撞中另一个化子的胸口。
三个化子又惊又怒,三人施展平生武功,竟然连他衣服也碰不到,而这小子手挥目送,要打哪里就是哪里,虽然打在身上不痛,却也是古怪之极。
陆无双连叫三招“弄玉吹萧”、“洛神凌波”、“钩戈握拳”,杨过一一照做。陆无双佩服已极,故意出个难题,见他正伸拳前击,立即叫道:“则天垂帘。”当他此时身形,按理万不能发这一招,但杨过自恃内力高出敌手甚多,竟尔身子前扑,双掌以垂帘式削将下来。三个化子见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绽,心中大喜,同时抢攻,哪知为他内力所逼,都是腾腾腾的退出数步。
陆无双惊喜交集,叫道:“一笑倾国!”这却是她杜撰的招数,美人嫣然一笑固能倾国倾城,但怎能用以与人动手过招?杨过一怔,立即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呵呵,运起了《九阴真经》中的极高深内功。虽然他尚未练得到家,不能用以对付真正高手,但那三名五袋弟子究只是三四流脚色,听得笑声怪异,不禁头晕目眩,身子摇了几摇,扑地跌倒。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荡,势不免头重脚轻,再也站立不稳。杨过的笑声以强劲内力吐出,人人耳鼓连续不断的受到冲击,蓦地里均感天旋地转。陆无双几欲晕倒,急忙抓住轿中扶手。只听啊唷、砰嘭之声响成一片,迎亲人众与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杨过笑声止息,三名化子跃起身来,脸如土色,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此时对杨过奉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点违抗。二更时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放迎亲人众脱身。
众人只道这番为大盗所掳,扣押勒赎固是意料中事,多半还要大吃苦头,岂知那大盗当真只是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实是意外之喜,不由得对杨过千恩万谢。随伴的喜娘更是口彩连篇:“大王和压寨娘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多生几位小大王!”只惹得杨过哈哈大笑,陆无双又羞又嗔。
杨过与陆无双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饭菜,正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有人探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到门口,见院子中站着两人,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申志凡与姬清虚。二道拔出长剑,纵身扑上。杨过心想:“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想自讨苦吃?”两个道士扑近,却是侧身掠过,奔入大堂,抢向陆无双。就在此时,蓦地里传来叮玲、叮玲一阵铃响。
铃声突如其来,待得入耳,已在近处,两名道士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首第一间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罢!”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斗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你到屋上去守住。”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上了屋顶。
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哎唷,我……”噗的一声,仆跌在地,再无声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一个“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挥出,立时送了掌柜他老人家的老命。她问店小二:“有个破脚姑娘,住在哪里?”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左足将他踢开,右足踹开西首第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是申姬二道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只好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会给拱凌波瞧见,却也不用怕她。”低声道:“媳妇儿,跟我逃命罢。”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番如再逃得性命,当真是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两人刚转过身,东角落里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近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我来设法引开敌人,快想法儿逃走。”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的面貌。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这人身材不高,穿一件宽大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只对望得一眼,猛听得铃声大振,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驴子。”黄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追出门去。陆无双道:“快走!”杨过心想:“李莫愁轻功迅捷无比,立时便能追上此人,转眼又即回来。我背了陆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难以脱身。”灵机一动,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申志凡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上惊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时片刻也延挨不得,杨过不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连挥,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来。杨过掩上房门,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胡说甚么?”杨过道:“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申志凡的道袍脱下穿上,又除了他的道冠,戴在自已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钮,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
姬清虚与申志凡不能转动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当即闭上眼睛,哪敢瞧她?
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甚么,我给你接骨之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不禁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掌。
杨过只消头一低,立时就轻易避过,但一时失魂落魄,呆呆的出了神,拍的一下,这一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陆无双万万想不到这掌竟会打中,还着实不轻,也是一呆,心下歉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当下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傻蛋,转过身来啦。”杨过回过头来,见她身上那件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低呼一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豺狼谷中被她砍了几根手指的皮清玄。原来他一直便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进房,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没留意。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
就在此时,花驴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花驴已被李莫愁夺回,那青衫客骑驴奔出时铃声杂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铃声却疾徐有致。他一转念间,将皮清玄一把提起,顺手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里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给塞入,不免满头满脸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罢!”说话之间,又将申志凡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
陆无双虽觉被褥肮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辣,只得上炕,面向里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着一只茶杯,低头喝茶,左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仔细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怕是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陆无双并头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味,不禁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罢,又老是疯疯癫癫的。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觉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颠倒难以自己,过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会知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接骨时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尚未触到,已闻一阵香甜,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却见她双眉微蹙,似乎睡梦中也感到断骨处的痛楚。杨过见到这般模样,登时想起小龙女来,跟着记起她要自己立过的誓:“我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个,若是变心,不用姑姑杀我,我立刻就杀了自己。”全身冷汗直冒,当即拍拍两下,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跃下炕。
这一来陆无双也给惊醒了,睁眼问道:“傻蛋,你干甚么?”杨过正自羞愧难当,含含糊糊的道:“没甚么?蚊子咬我的脸。”陆无双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轻轻的道:“傻蛋,傻蛋!”话声中竟是大有温柔缠绵之意。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问道:“傻蛋,你怎么会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杨过道:“我晚上做梦,那许多美女西施啦、貂蝉啦,每个人都来教我一招,我就会了。”陆无双呸了一声,料知再问他也不肯说,正想转过话头说别的事,忽听得李莫愁花驴的铃声响起,向西北方而去,却又是回头往来路搜寻,料来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落入陆无双手中,迟一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险,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搁,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荡不得,否则咱们盗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里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
杨过心想:“这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口一句话,她就生气。”只是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你求我送到江南,我早就去了。”
陆无双怒道:“你去罢,去罢!傻蛋,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自个儿死了的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
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墨笔砚台,回进房来,将墨在水盆中化开了,双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死傻蛋。”
只见杨过从炕里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立时醒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面容未变,若给师父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下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钦佩之意,丝毫不形于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浑不将他瞧在眼里。
杨过去市上想雇一辆大车,但那市镇大小,无车可雇,只得买了两匹劣马。这日陆无双伤势已轻了些,两人各自骑了一匹,慢慢向东南行去。
行了一个多时辰,杨过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
他想起今晨居然对陆元双有轻薄之意,轻薄她也没甚么,但如此对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帐王八蛋,正在深深自责,陆无双忽道:“傻蛋,怎么不跟我说话?”杨过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容,那三个道人尽部瞧在眼里,若是跟你师父说起,岂不是糟了?”陆无双抿嘴一笑,道:“那三个臭道人先前骑马经过,早赶到咱们头里去啦,师父还在后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么”那几个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一匹马突然纵声长嘶。陆无双回过头来,只见道路转角处两个老丐并肩走来。
杨过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虚,心下了然:“原来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说我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拱手说道:“两位叫化大爷,你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化子声似洪钟,说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过我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的,跟我们到执法长老跟前评理去罢。”杨过心想:“这两个老叫化背负八只布袋,只怕武功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帮中的八袋老丐,眼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连败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这中间定然另有古怪。
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金铃响起,砰玲,砰玲,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又撞到这两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怎么能脱得师父的毒手?唉,当真运气太坏,魔劫重重,偏有这么多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尽是找上了我,缠个没了没完。”
片刻之间,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这李莫愁我是打不过的,只有赶快向前夺路逃走。”说道:“两位不肯化缘,也不打紧,就请让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