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好好传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师伯复查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哪敢违抗,只得躬身答应。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得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袒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了十几步,赵志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问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是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杨过奔向丘处机,叫道:“师祖爷,你去之后,没人看顾我,这里好多师怕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脸一板,喝道:“胡说!哪有这等事?”

  他外表严厉,内心却甚慈祥,想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我回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的静室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是传授武功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了半日,心想:“这孩子这等顽劣,此时已是桀骜不驯,日后武功高了,还有谁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师怕与师父命我传他功夫,不传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可是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于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传他玄功口决,修练之法却半点不教。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又有何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

  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慢慢走近,心中严加戒备,生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了。”当下将全真派的入门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寻思:“这长胡子老山羊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没用的假口诀作弄人。”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照旧说了。次日,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般无异,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只是授他口诀,如何修练的实在法门却一字不说。

  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背给掌教师祖听。杨过从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哪想得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可是实在功夫却丝毫没有学到,若论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杨过于记诵口诀之初,过不了几天,即知师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眼见掌教师袒慈和,若是向他诉说,他也不过责备赵志敬几句,只怕这长胡子山羊会另使毒计来折磨自己,只有待丘师祖回来再说。但数月之间丘师祖始终不归。好在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本来瞧不起,学不学也不在乎,但赵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怀恨愈来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亏,脸上可越加恭顺。赵志敬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亏?”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王处一等的徒子徒孙又各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是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他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重阳宫遇灾,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虽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实则武林中各门各派好手辈出,这名号发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几分。

  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乃创教袒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为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程瑶迦等为七子门徒,属第三代。杨过等一辈则是第四代了。这日午后,玉阳子门下赵志敬、崔志方等人齐集东南角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讲评一番,以定甲乙。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未座,眼见不少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艺精熟,各有专长,井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神色间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侍两名小道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

  杨过一呆,心道:“你又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数如杨过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说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他比试罢。”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

  赵志敬怒道:“我传了你大半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甚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懒惰贪玩,不肯用功,拳脚自然生疏。我问你:‘修真活计有何凭、心死群情念不生。’下两句是甚么?”杨过道:“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照耀满神京。”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欠去无余。’下两句是甚么?”

  杨过答道:“历年尘垢揩磨尽,偏体灵明耀太虚。”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几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罢。”杨过又是一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了功决,却不练功,只是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罢。”

  这几句歌诀虽是修习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练精养气,但每一句均有几招拳脚与之相配,合起来便是一套简明的全真派入门拳法。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言鼓励,幸灾乐祸的便嘲讽讪笑。全真弟子大部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把群道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颇有不少人迁怒于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然未必就是恶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肮脏之气,却也是人之常情。

  杨过见众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语的连声讥刺,不由得怒气转盛,把心一横,暗道:“今日把命拚了就是。”当下纵跃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击过去。那小道士见他一下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待见他发疯般乱打,更是吃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击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虚俘,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不知闪避之法,立足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小道士猛扑。小道土见他来得猛恶,侧身让过。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揩磨尘垢”

  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在桃花岛既未学到武艺,在重阳宫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于对方甚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被重重的击中了一拳。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腿,小道土立足不定,已被他压倒在地。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重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无欠无余”。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艺,本来一分胜败就须住手,哪知杨过势若疯虎,又是疾冲过来。两三招之间,又破摔倒,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快。

  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已输了,还比甚么?”杨过哪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无半分退缩。群道初时都觉好笑。均想。“我全真门中哪有这般蛮打的笨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拚命,只怕闯出祸来,纷纷叫道:“算啦,算啦,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斗一阵,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气,此时禁不住尽情发泄出来。小道士的武功虽远胜于他,却哪有这等旺盛的斗志?眼见抵敌不住,只得在场中绕圈奔逃。杨过在后疾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那小道士给赶得急了,惊叫:“师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赵志敬连声怒喝,杨过却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领,提将起来,拍拍拍三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些给这三下打晕了,一看之下,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鹿清笃。杨过首日上山,鹿清笃被他使诈险些烧死,此后受尽师兄弟的讪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见杨过又在胡闹,忍不住便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眼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住了,动弹不得。鹿清笃一阵狞笑,又是拍拍拍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说着举手又要打落。

  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怕其中另有别情,眼见鹿清笃落手凶狠,恐防打伤了人,当即喝道:“清笃,住手!”

  鹿清笃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将杨过放下,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猾无赖之极,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么规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只见他两边面颊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是鲜血,神情甚是可怜,当下柔声道:“杨过,你师父教了你武艺,你怎不好好用功修习,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甚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崔志方道:“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背错。”

  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连的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

  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一试他是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赵志敬、尹志平等人,却也是内外兼修,功力颇深。这一推轻重疾徐恰到好处,触手之下,但觉杨过肩头微侧,内力自生,竟把他的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虽然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起,寻思:“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内力,适才比武就绝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哪知杨过修习欧阳锋所传内功,不知不觉间已颇有进境。白驼山一派内功上手甚易,进展极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扎实。

  在初练的十年之中,白驼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后,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赶将上来。两派内功本来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随手那么一推,自难分辨其间的差别。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也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前动手,哪里会忌惮甚么崔志方、崔志圆?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撞去。崔志方怎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道:“清笃,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这句话,立时晃身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鹿清笃右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杨过已习得白驼山内功,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脸如白纸。鹿清笃见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会最寻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中他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

  鹿清笃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晕倒,以报昔日之仇,哪知杨过身子晃了几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向杨过道:“臭小于,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贼道士,终有一日要杀了你!”

  鹿清笃大怒,两拳连击,部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晃晃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上来,眼见鹿清笃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

  但见他一个胖大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响,尘土飞扬,跌在丈许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动。

  旁观众道见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部在出声阻拦,哪知奇变陡生,鹿请笃竟被杨过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动,人人都大力讶异,一起拥过去察看。

  杨过于这蛤螟功的内功原本不会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际,自然而然的迸发,第一次在桃花岛上击晕了武修文,相隔数月,内力又己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对鹿清笃的憎恨,更非对武氏兄弟之可比,劲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只听得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已闯下了大祸,昏乱中不及细想,当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沽,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赵志敬见鹿清笃双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骇又怒,大叫:“杨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但平日长在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身来,已不见他的踪影。赵志敬立传号令,命众人分头追拿,料想这小小孩童在这片刻之间又能逃到何处?

  杨过慌不择路,发足乱闯,只拣树多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抢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一矮身,从一丛灌木下钻了过去。那道士身躯高大,钻不过去,待得绕过树丛来寻,杨过己逃得不知去向。

  杨过钻过灌木丛,向前疾冲,奔了一阵,耳听得群道呼声渐远,但始终不敢停步,避开道路,在草丛乱石中狂跑,到后来全身酸软,实在再也奔不动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气。坐了一会,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甚么也站不起来。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杨过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赵志敬抢上前去,伸手抓他后心。杨过向前急扑,幸好差了数寸,没给抓住,当即抬起一块石子,用力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十几步,突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纵身跃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眼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却不见杨过的踪迹,越行树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任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怠慢,双袖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蜇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后来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旋飞舞了一阵,便回入林中。

 

第 五 回 活死人墓

  杨过摔在山坡,滚入树林长草丛中,便即昏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上刺痛,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跟着全身奇痒入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晕了过去。

  又过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猛见到面前两尺外是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瞪眼瞧着自己。杨过一惊之下,险些又要晕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正将甜浆灌在他口里。

  杨过觉得身上奇痒剧痛己减,又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知那丑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谢。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喂罢甜浆,将杯子放在桌上。杨过见她的笑容更是十分丑陋,但奇丑之中却含仁慈温柔之意,登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求道:“婆婆,别让师父来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己好久没听到这般温和关切的声音,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那老妇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只是脸含微笑,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子轻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阵,才道:“你好些了吗?”杨过听那老妇语音慈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劝慰,杨过越是哭得伤心。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孙婆婆,这孩子哭个不停,干甚么啊?”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进一个少女来。

  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止哭,低垂了头甚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罢。”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被玉蜂蜇刺的伤势,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她掌心一碰到,但觉她手掌寒冷异常,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那少女道:“没甚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你闯进林子来干甚么?”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漠,当真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虽听她语音娇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她问你甚么,你都回答好啦!”

  这个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其时她已过十八岁生辰,只是长居墓中,不见日光,所修习内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寻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几岁。孙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查察,见杨过已中毒晕倒,当下将他救了回来。本来依照她们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幼,又见他遍体伤痕,孙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

  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说道:“啊,你叫杨过,不用多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年,从不与外人来往,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举止有礼,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了点头,在床边一张石椅上坐了。孙婆婆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哪一个歹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

  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复,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入一句二句评语,竟是语语护着杨过,一会儿说黄蓉偏袒女儿,行事不公,一会儿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望了数眼。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罢!”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