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话说罢,两人又是沉寂无声。远处海涛之声隐隐传来,刹时之间,黄蓉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念头,从儿时直到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种种经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但随即又一晃而回。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语:“我要先葬了师父。是吗?是要先葬了师父吗?”黄蓉道:“对,先葬了师父。”

  她当先领路,回到母亲墓前。郭靖一言不发的跟着。黄蓉伸手待要推开墓碑,郭靖突然抢上,飞起右腿,扫向碑腰。那墓碑是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郭靖这一腿虽然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并不碎裂,右足外侧却已碰得鲜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双掌在碑上一阵猛拍猛推,从腰间拔出全金发的半截秤杆,扑上去在墓碑上乱打。只见石碑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突然拍的一声,半截秤杆又再折断,郭靖双掌奋力齐推,石碑断成两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铁杆来。他抓住铁杆使力摇晃,铁杆尚未拗断,呀的一声,墓门却已开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黄药师,谁能知道这机关?

  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谁?是谁?”仰天大喊一声,钻入墓中。

  断碑上裂痕斑斑,铺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黄蓉见他对自己母亲的坟墓怨愤如此之深,心意已决:“他若毁我妈妈玉棺出气,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

  正要走进墓去,郭靖却已抱了全金发的尸体走出。

  他放下尸体,又进去逐一将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的尸体恭恭敬敬的抱了出来。黄蓉偷眼望去,只见他一脸虔诚爱慕的神色,登时心中冰凉:“他爱他众位师父,远胜于爱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入树林,离坟墓数百步之遥,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韩小莹的长剑掘了一阵,到后来愈掘愈快,长剑拍的一声,齐柄而断,猛然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一张民吐出两大口鲜血,俯身双手使劲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掷出,势如发疯。

  黄蓉到种花哑仆的居中去取了两把铲子,一把掷给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帮着掘坑。郭靖一语不发的从她手中抢过铲子,一拗折断,抛在地下,拿另一把铲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黄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观看。郭靖全身使劲,只一顿饭工夫,已掘了大小两坑。他把韩小莹的尸体放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几个头,呆呆的望着韩小莹的脸,瞧了半晌,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聪的尸身。

  他正要将尸体放入大坑,心念一动:“黄药师的肮脏珠宝,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于是伸手到朱聪怀内,将珠王珍饰一件件的取了出来,看也不看,顺手抛在地下,取到最后,却见囊底有一张白纸,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韩小莹拜上桃花岛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过信人言,行将有事于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误端,唯恨人微言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当世高人,唯可与王重阳王真人争先赌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之短长那?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海,鸡虫之争,非不能为,自不屑为也。行见他日全真弟子负荆于岛主阶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

  郭靖眼见二师父的笔迹,捧着纸笺的双手不住颤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欧阳锋暗使毒计,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黄药师,这黄老邪目中无人,不屑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生怕两败俱伤,是以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我师实是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出手加害?”

  转念又想:“二师父既写了这封信,怎么并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

  是了,想是事机紧迫,全真六子来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师父也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斗。”随即又想:“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痛下毒手。”

  他呆呆的想了一阵,折起纸笺要待放入怀中,忽见纸背还写得有字,忙翻过来,心中怦的一跳,只见歪歪斜斜的写着:“事情不妙,大家防备……”

  最后一字只写了三笔,想是祸事突作,未及写完,郭靖叫道:“这明明是个‘东’字,二师父叫大家防备‘东邪’,可惜来不及了。”顺手把纸笺捏成一团,咬牙切齿的道:“二师父,二师父,你满腔好心,却全教黄老邪看成恶意了。”手一松,纸团跌在地下,俯身又去抱朱聪的尸身。

  黄蓉当他观看纸笺之时,见他神色闪烁不定,心知纸上必有重大关键,见纸团落下,便慢慢走近拾起展开,正反两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美意。恨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多奇珍异宝,不由得动心,终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正自悲怨,见郭靖又放下朱聪的尸身,扳开他左手紧握着的拳头,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黄蓉凝目看去,见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女鞋,长约寸许,晶莹碧绿,虽然是件玩物,但雕得与真鞋一般无异,精致玲珑,确是珍品,只是在母亲墓中从未见过,不知朱聪从何处得来。

  郭靖翻来翻去一看,见鞋底刻着一个“招”字,鞋内底下刻着一个“比”,此外再无异处。他恨极了这些珍宝,吁的一声,抛在地下。

  他呆立一阵,缓缓将朱聪、韩宝驹、全金发三人的尸身搬入坑中,要待掩上,但望着三位师父的脸,终是不忍,叫道:“二师父,三师父。六师父,你们……你们死了!”声音柔和,却仍是带着往昔和师父们说话时的尊敬语气。过了半晌,他斜眼见到坑边那堆珍宝,怒从心起,双手捧了,拔足往坟墓奔去。

  黄蓉怕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忙急步赶上,张开双臂,拦在墓前之门,凛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轻轻推开她身子,双手用力往里摔出,只听得珠宝落地,琮琮之声好一阵不绝。黄蓉见那翠玉小鞋落在脚边,俯身拾起,说道:“这不是我蚂的。”说着将玉鞋递了过去。郭靖木然瞪视,也不理睬。黄蓉便顺手放在怀里,只见郭靖转身又到坑边,铲了土将三人的尸体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渐昏暗,黄蓉见他仍是不哭,越来越是担忧,心想让他独自一人,或许能哭出声来,当下回到屋中找些腌鱼火腿,胡乱做了些饭菜,放在篮中提来,只见他仍是站在师父的坟边。

  她这一餐饭做了约莫半个时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处所未曾移动,连姿式亦未改变。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黄蓉大是惊惧,叫道:“靖哥哥,你怎么了?”郭靖不理。黄蓉又道:“吃饭罢,你饿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的东西。”

  黄蓉听他答话,稍稍放心,知他性子执拗,这一次伤透了心,这岛上的东西说甚么也不吃的了,于是缓缓放下饭篮,缓缓坐在地下。一个站,一个坐,时光悄悄流转,半边月亮从海上升起,渐渐移到两人头顶。篮中饭菜早已冰凉,两人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就在这凄风冷月、涛声隐隐之中,突然远处传来了几声号叫,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嗥虎啸,却又似人声呼叫。

  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黄蓉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是在痛苦挣扎,只不知是人是兽,当下辨明了方向,发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个念头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让他见了徒增烦恼。”身当此境,黑夜独行委实害怕,好在桃花岛上一草一木尽皆熟识,虽然心下惊惧,还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觉身边风声过去,郭靖已抢在前面。他不识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见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拦在身前的树木,似乎又失了神智。

  黄蓉道:“你跟我来。”郭靖大叫:“四师父,四师父!”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希仁所发。

  黄蓉心中又是一凉,寻思:“他四师父见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

  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明知大祸在前,亦不想趋避,领着郭靖奔到东边树丛之中,但见桃树下一个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

  郭靖大叫一声,抢上抱起,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不住发出荷荷之声。郭靖又惊又喜,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

  南希仁一语不发,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没防备,不由自主的低头避开。

  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着一拳,这一次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欢,一动不动的让他打了一拳。哪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声,把郭靖打了个筋斗。郭靖自幼与他过招练拳也不知已有几千百次,于他的拳力掌劲熟知于胸,料不到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不由得大是惊疑。

  他刚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闪避。这一拳劲力更大,郭靖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险些就要晕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猛往他头顶砸下。

  郭靖仍不闪避,这块大石击将下去,势非打得他脑浆迸裂不可。黄蓉在旁看得凶险,急忙飞身抢上,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连人带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来了。郭靖怒喝:“你干么推我四师父?”

  黄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济,一推便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但这笑容似是强装出来的,反而显得异样可怖。黄蓉惊呼一声,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蓦然间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两人同声大叫。黄蓉虽然身上披着软猬甲,这一拳也给打得隐隐作痛,跌开几步。南希仁的拳头却被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

  两人大叫声中夹着郭靖连呼“四师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待说话,嘴边肌肉牵动,出尽了力气,仍是说不出话,脸上兀自带着笑容,眼神中却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师父,你歇歇,有甚么话,慢慢再说。”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说话,但嘴唇始终无法张开,撑持片刻,头一沉,往后便倒。郭靖叫了几声“四师父”,抢着要去相扶。黄蓉在旁看得清楚,说道:“你师父在写字。”郭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月光下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道:“杀……我……者……乃……”

  黄蓉看着他努力移动手指,心中怦怦乱跳,突然想起:“他身在桃花岛上,就是最笨之人,也会知道是我爹爹杀他。可是他命在顷刻,还要尽最后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吗?”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见手指越动越是无力,心中不住祷祝:“如他要写别人姓名,千万快写出来。”只见他写到第五个字时,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写了个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着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再无呼吸,眼望着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师父,我知道你要写个‘黄’字,你是要写个‘黄’字!”扑在南希仁身上,纵声大恼。

  这一场捶胸痛哭,才把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尽情发泄,哭到后来,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悠悠醒来,但见日光耀眼,原来天已大明。起身四下一望,黄蓉已不知去了哪里,南希仁的尸身仍是睁着双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话,不禁又流下泪来,伸手轻轻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甚么伤而致命,于是解开他衣服全身检视。

  说也奇怪,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自顶至踵竟然一无伤痕,前胸后心也无受了内功击伤的痕迹,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尸身,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但树林中道路怪异,走出数十步便已觅不到来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桃树下掘了个坑,将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饥饿之极,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归大陆,却愈走愈是晕头转向。他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这时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无路,只是笔直朝着太阳东行。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无法穿过的密林,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刺,实难落脚,寻思:“今日有进无退!”纵身跃上树顶。

  只在树上走得一步,就听嗤的一声,裤脚被钩刺撕下了一块,小腿上也被划了几条血痕。再走两步,几条长藤又缠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断长藤,放眼远望,前面刺藤树密密层层,无穷无尽,叫道:”就算腿肉割尽了,也要闯出这鬼岛去!”正要纵身跃出,忽听黄蓉在下面叫道:”你下来,我带你出去。”低下头来,只见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树下。

  郭靖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黄蓉容颜惨白,全无血色,不由得心中一惊,要侍相问是否旧伤复发,却又强行忍住。黄蓉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皮微微一动,随即转过了头。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罢!”两人曲曲折折向东而行。

  黄蓉伤势尚未全愈,斗然遭此重大变故,一夜之间柔肠百转,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干么要受老天爷这等责罚?难道说老天爷当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么?她引着郭靖走向海滩,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块,待穿出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摇摇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撑,哪知手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师父的大仇猛地在脑海中闪过,左手疾出,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击了一拳。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左右互搏之术,右手被击,翻掌还了一招,随即向后跃开。黄蓉已一交摔倒。

  眼见她这一交摔下,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情一时间涌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铁石,也禁不注俯身抱了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的所在将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见东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风飘扬。

  黄蓉睁开眼来,见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远处,顺着他眼光望去,也即见到了青布,惊呼一声:“爹爹!”郭靖放下她身子,两人携手奔过去,却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黄蓉惊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这是黄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着黄蓉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使劲摔开她手,抢过长袍,嗤的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块,瞧那模样,所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这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市面,在日光下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魄,悲愤欲狂。

  他卷起自己长袍的下摆塞入怀里,涉水走向海边一艘帆船。船上的聋哑水手早已个个不知去向。他终不回头向黄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断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

  黄蓉望着帆船顺风西去,起初还盼他终能回心转意,掉舵回舟,来接她同行,但见风帆越来越小,心中越来越是冰凉。

  她呆呆望着大海,终于那帆船在海天相接处消失了踪影,突然想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岛上,靖哥哥是见不到了,也不知爹爹是否还会回来,今后的日子永远过不完,难道就一辈子这样站在海边么?蓉儿,蓉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

  郭靖独驾轻舟,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驶出十数里,忽听空中雕鸣声急,双雕飞着追来,停在帆衍之上。郭靖心想:“雕儿随我而去,蓉儿一个儿在岛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转过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驶出一程,忽想:“大师父吩咐我割了黄药师与蓉儿的头去见他。大师父和二师父他们同到桃花岛,黄药师痛下毒手,他虽目不能见,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的。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命。他举铁杖要打死蓉儿,要我杀死蓉儿,这事还有甚么错?我不能杀蓉儿,二师父他们不是蓉儿害死的。可是我怎么还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黄药师的头,拿去见大师父。打不过黄老邪,我就让他杀了便是。”当下又转过舵来。坐船在海面上兜了个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极了桃花岛上诸物,举起铁锚在船底打了个大洞,这才跃上岸去,眼见帆船渐渐顷侧,沉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农家,买米做饭吃了,问明路程,径向嘉兴而去。

  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眼见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轮已有团栾意,蓦地心惊,只怕错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一问宿处的主人,才知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连夜过江,买了一匹健马,加鞭奔驰,午后到了嘉兴城中。

  他自幼听六位师父讲述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情景,醉仙楼头铜缸赛酒、逞技比武诸般豪事,六人都是津津乐道,是以他一进南门即问醉仙楼所在。

  醉仙楼在南湖之畔,郭靖来到楼前,抬头望去,依稀仍是韩小莹所述的模样。这酒楼在他脑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亲眼目睹,但见飞檐华栋,果然好一座齐楚阁儿。店中直立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楼头苏东坡所题的“醉仙楼”三个金字只擦得闪闪生光。郭靖心跳加剧,三脚两步抢上楼去。

  一个酒保迎上来道:“客官请在楼下用酒,今日楼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话,忽听有人叫道:“靖儿,你来了!”郭靖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道人端坐而饮,长须垂胸,红光满脸,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郭靖抢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长!”声音已有些哽咽。

  丘处机伸手扶起,说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儿要跟彭连虎、沙通天他们动手,早一日到来,好跟你六位师父先饮酒叙旧。你六位师父都到了么?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席。”郭靖见楼上开了九桌台面,除丘处机一桌放满了杯筷之外,其余八桌每桌都只放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丘处机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师父初会,他们的阵杖就这么安排。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师的,只可惜他老人家与你五师父两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怃然之意。郭靖转过头去,不敢向他直视。

  丘处机并未知觉,又道:“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今儿我又去法华寺里端来了。待会等你六位师父到来,我们再好好喝上一喝。”

  郭靖转过头去,只见屏风边果然放着一口大铜缸。缸外生满黑黝黝的铜绿,缸内却已洗擦干净,盛满佳酿,酒香阵阵送来。郭靖向铜缸呆望半晌,再瞧着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师父之外,再也没人来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见七位恩师再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尽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喜欢不尽。”

  只听丘处机又道:“当初两家约定,今年三月甘四,你与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我钦服你七位师父云天高义,一起始就盼你能得胜,好教江南七怪名扬天下,加之我东西飘游,只顾锄好杀贼,实是不曾在杨康身上花多少心血。没让他学好武功,那也罢了,最不该没能将他陶冶教诲,成为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实是愧对你杨叔父了。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非,究属邪气难除,此刻想来,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说杨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说来话长,一时不知从何讲起。丘处机又道:“人生当世,文才武功都是未节,最要紧的是忠义二字。就算那杨康武艺胜你百倍,论到人品,醉仙楼的比武还是你师父胜了。嘿嘿,丘处机当真是输得心服口服啊。”说着哈哈大笑,突见郭靖泪如雨下,奇道:“咦,干么这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