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穆姊姊竟会也在这里?”但听杨康正花言巧语,要骗她早日成亲。穆念慈却坚说要他先杀完颜洪烈,报了父母之仇,方能叙儿女之情。杨康道:“好妹子,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穆念慈奇道:“我不识大体?”杨康道:“是啊!想那完颜洪烈防护甚周,以我一人之力,岂能轻易下手?你做了我媳妇,我假意带你去拜见翁舅,那时两人联手,自然大功可成。”穆念慈见他说得有理,低首沉吟,灯光下双颊晕红。杨康见她已有允意,握住她的左手,轻轻抚摸,左手伸过去搂住了她的纤腰。
黄蓉再也忍耐不住,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阴谋,只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是谁擅自上我山来?”郭黄一齐回首,月光下看得明白,不是裘千仞是准?以往见到裘千仞,见他虽然自高自大,装模作样,眼神中的油腔滑调却总是掩饰不住,此刻却见他神色俨然,威严殊不可犯。黄蓉不由得一怔,心想,“这老儿到了自己山上,架子更是摆得十足。是了,他定是早就发觉我们到了山上,他在铁镬中搞那玩意,不是做给我们看的吗?”于是笑道:“裘老爷子,我跟你请安来啦。七日之约没误期么?”裘千仞怒道:“甚么七日之约?胡说八道!”黄蓉笑道:“咦,怎么转眼就忘了?你闹肚子的病根儿好了罢?要是还没好,不如去请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动手,免得……嘻嘻!”
裘千仞更不答话,一声长啸,双掌猛往黄蓉左右双肩拍去。黄蓉笑嘻嘻的并不理会,不闪不避,有心要叫软猬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个窟窿,只听得郭靖惊叫:“蓉儿闪开。”耳旁一股劲风过去,知道郭靖出手侧击敌人,只觉肩上两股巨力同时撞到,欲待趋避,已自不及,身不由主的往后摔去,人未着地,气息已闭。
裘千仞掌心与她猬甲尖刺一触,也已受伤不轻,双掌流血,心下惊怒交集,眼见郭靖掌到,急忙回掌横击。两人掌力相交,砰砰两声,各自退出三步。只不过裘千仞稳稳站住,郭靖却身子连晃了两下,这一掌既交,双方可说高下已判,昨晚在君山借着丐帮弟子的身子较劲,两人似乎打成了平手,然而那是由于郭靖出手中带着天罡北斗阵的巧劲,此刻硬碰硬的比拚,毕竟还是输了一筹。郭靖关切黄蓉,哪肯恋战,忙俯身抱她起来,却听背后风声飒然,敌人又攻了过来。
郭靖左手抱住黄蓉,更不回身,右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他在情急之下使将出来,更是威力倍增。裘千仞与他掌力一交,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晃,又见掌心刺破处着实疼痛,只怕黄蓉身上所藏尖刺中喂有毒药,忙举掌在月光下察看,见血色鲜红,略觉放心。
郭靖乘他迟疑之际,抱起黄蓉,拔步向峰顶飞跑,只奔出数十步,猛听得身后喊声大作,回头下望,但见无数黑衣汉子高举火把大呼追来,郭靖后无退路,只得向峰顶攀援而上,忙乱中一探黄蓉鼻息,却无呼吸,急叫:“蓉儿,蓉儿!”始终未闻回答。只这么稍有稽迟,裘千仞与帮中十余高手已追得相距不远。郭靖心想:“若凭我一人,硬要闯下山去,原亦不难,只是蓉儿身受重伤,却难犯此险。”
当下足底加快,再不依循峰上小径,径自笔直的往上爬去。他在大漠悬崖上练过爬山轻功,抄的又是近路,过不多时已将追兵抛远。他足下不停,将脸挨过去和黄蓉脸颊相触,觉到尚甚温暖,稍感放心,叫了几声,黄蓉却仍不答应,抬头见离峰顶已近,心想这山峰周围不广,此时四下里必已被敌人团团围住,且找个歇足所在,救醒蓉儿再说。上下左右一望,见左上方二十余丈处黑黝黝的似有一个洞穴,当即提气窜去,奔到临近,果然是个山洞,洞口砌似玉右,修建得极是齐整。
郭靖也不理洞内有无埋伏危险,直闯进去,将黄蓉轻轻放在地下,将右手放在她后心“灵台穴”上,助她顺气呼吸。只听得山腰里铁掌帮的帮众愈聚愈多,喊声大振,郭靖却充耳不闻,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冲到跟前,他也要先救醒黄蓉,再作理会。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黄蓉“嘤”的一声,悠悠醒来,低声叫道:“我胸口好疼。”
郭靖大喜,慰道:“蓉儿别怕,你在这里歇一阵。”走到洞口。横掌当胸,决心拚死抗敌护她,可是放眼下望,不由得惊奇万分。只见山腰里火把结成了整整齐齐的一道火墙,离山洞约有里许之遥,各人面目依稀可辨,当先一人身披葛衫,正是裘千仞。但众人双脚宛如钉牢在地下一般,尽管咆哮怒骂,却不再上前一步。
望了一阵,猜不透众人闹的是甚么玄虚,回进洞来,俯身去看黄蓉,忽声身后擦擦两声,似是脚步声响。郭靖大惊,先回掌护住后心,再挺腰转身,但那洞黑沉沉的望不见底,不知里面藏的是人是怪。郭靖喝道:“是谁?快出来。”洞里先传出他呼喝的回声,静了半晌,忽听传出几下咳嗽,一声大笑,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竦然,竟然便似裘千仞的声音。
郭靖晃亮火折,只见洞内大踏步走出一人,身披葛衫,手执蒲扇,白须皓发,正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一惊非小,适才明明见到他在山腰里率众叫骂,怎么一转眼之间竟已到了山洞之内?霎时之间,只觉背上凉飕飕地,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裘千仞哈哈笑道,“两个娃娃果然不怕死,来找爷爷,好得很!胆子不小,挺有骨气,好得很!”突然脸一板,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喝道:“这是铁掌帮的禁地,入者有死无生,两个娃娃活得不耐烦了?”郭靖心中正琢磨他这话的用意,却听黄蓉轻声道:“既是禁地,你怎么又入来啦?”
裘千仞登时现出尴尬神色,随即收住,说道:“爷爷有要事在身,可没闲功夫跟你娃娃们扯淡。”说着抢步出洞。
郭靖见他快步掠过身旁,只怕他猛下毒手,伤了黄蓉,心想:“此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双手齐出,猛往他肩头击去,料他必要回掌挡架,那就立时以肘锤撞击他的前胸,这一招武功是妙手书生朱聪所授,先着击肩乃虚,后着肘锤方实,妙在后着含蕴不露,敌人不易识破。他先着击出,裘千仞果然回掌挡架,郭靖两臂一挺,肘锤正要撞出,突觉对方双掌挡来软弱无力,全不似适才交锋时那般劲在掌先的上乘功夫。郭靖手上变招远比心中想事为速,心中尚未决定该当如何,双手顺势抓出,已将他两手手腕年牢拿住。
裘千仞用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出他的掌握?他不挣也还罢了,这一挣更显露了他武功浅薄。郭靖再无怀疑,两手一放一拉,待裘千仞被这一拉之势牵动,跌跌撞撞的冲将过来,顺手便点了他胸口的“阴都穴”。裘千仞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说道:“我的小爷,这当口性命交关,你何苦和我闹着玩儿?”
只听得山腰中帮众的喊声更加响亮,想来其余四峰中的帮众也已纷纷赶到。郭靖道:“你好好送我们下山去。”裘千仞皱眉摇头道:“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怎能送你们下山?”郭靖道:“你叫你徒子徒孙让道,到了山下,我自然给你解开穴道。”裘千仞愁眉苦脸,说道:“我的小爷,你老磨着我干么?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
郭靖走到洞口,向下望去,不由得惊得呆了,但见裘千仞手挥蒲扇,正站在帮众之前,向着洞口顿足而骂。郭靖急忙回头,却见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卧在地下,奇道:“你……你……怎么有两个你?”
黄蓉低声道:“傻哥哥,你还不明白,有两个裘千仞啊,一个武功高强,一个却就会吹牛。他俩生得一模一样。这是个净长着一张嘴的。”郭靖又呆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向裘千仞道:“是不是?”
裘千仞苦着脸道:“姑娘既说是,就算是罢。我们俩是双生兄弟,我是哥哥。本来武功是我强,后来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着了不得起来啦。”郭靖道:“那么到底谁是裘千仞?”裘千仞道:“名字不同,又有甚么关系?是我叫千仞还是他叫千仞,不都一样?咱俩兄弟要好,从小就合用一个名儿。”
郭靖道:“快说,到底谁是裘千仞?”黄蓉道:“那还用问?自然他是冒充字号的。”郭靖道:“哼,老头儿,那么你叫甚么?”
裘千仞挨不过,只得道:“记得先父也曾给我另外起过一个名儿,叫甚么‘千丈’。我念着不好听,也就难得用它。”郭靖一笑,道:“哈,那你就是裘千丈,不用赖啦。”裘千丈面不红,耳不赤,洋洋自如,说道:“人家爱怎生叫就怎生叫,你管得着么?十尺为丈,七尺为仞,倒还是‘千丈’比‘千仞’长了三千尺。”黄蓉道:“我瞧你倒是改名为千分、千厘好些。”
郭靖道:“怎么他们尽在山腰里呐喊,却不上来?”裘千丈道:“不得我号令,谁敢上来?”郭靖将信将疑。黄蓉却道:“靖哥哥,不给他些好的,谅这狡猾老贼也不肯吐露真情。你点他‘天突穴’!”郭靖依言伸指点去。
这“天突穴”乃属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系在咽喉之下,“璇玑穴”上一寸之处,是阴维任脉之会,一被点中,裘千丈只觉全身皮下似有千万虫蚁乱爬乱咬,麻痒难当,连叫:“啊唷,啊唷,你……你这不是坑死人么?作这等阴贼损人勾当。”郭靖道:“快回答我的话,那就给你解了。”裘千丈叫道:“好罢,爷爷拗不过你这两个娃娃。”当下忍着麻痒,把真情说了出来。
原来裘千丈与裘千仞是同胞挛生兄弟,幼时两人性情容貌,全无分别。
到十三岁上,裘千仞无意之间救了铁掌帮上官帮主的性命。那上官帮主感恩图报,将全身武功倾囊相授。裘千仞到得二十四岁时,功夫浸寻有青出于蓝之势,次年上官帮主逝世,临终时将铁掌帮帮主之位传了给他。裘千仞非但武功惊人,而且极有才略,数年之间,将原来一个小小帮会整顿得好生兴旺,自从“铁掌歼衡山”一役将衡山派打得一蹶不振之后,铁掌水上飘的名头威震江湖。当年华山论剑,王重阳等曾邀他参预。裘千仞以铁掌神功尚未大成,自知非王重阳敌手,故而谢绝赴会,十余年来隐居在铁掌峰下闭门苦练,有心要在二次论剑时夺取“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
此时裘千丈的生性与兄弟已全然不同,一个武艺日进,一个自愧不如之余,愈来愈爱吹牛骗人。一个隐居深山,一个乘势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摇。
郭靖与黄蓉在归云庄、临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而在君山、铁掌山所遇的却是裘千仞。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无异,黄蓉一个托大,竟为裘千仞铁掌震伤。
这铁掌山中指峰是铁掌帮历代帮主埋骨之所在,帮主临终时自行上峰待死。帮中有一条极严厉的帮规,任谁进入中指峰第二指节的地区以内,决不能再活着下峰。若是帮主丧命在外,必由一名帮中弟子负骨上峰,然后自刎殉葬,帮中弟子都认是极大荣耀。郭靖背着黄蓉,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的闯入了铁掌帮圣地,是以帮众只管忿怒呼叫,却不敢触犯禁条,追上峰来。连帮主裘千仞自己,空有一身武功,也惟有高声叫骂而已。
那裘千丈却何以又敢来到石室之中?原来铁掌帮每代帮主临终之时,必带着他心爱的宝刀宝剑、珍物古玩上峰,一代又复一代,石室中宝物自是不少。裘千丈数月来累累受辱,自思艺不如人,但若有几件削铁如泥的利刃,临敌交锋之时自可威力大增,想到郭、黄日内就要找上山来,遇上时如何抵敌?于是冒着奇险,偷入石室盗宝,料想铁掌帮中无人敢上中指峰第二指节的禁地,决计无人发觉,岂道无巧不巧,偏偏遇上了二人。
郭靖听他说完,沉吟不语,心想:“此处既是禁地,敌人谅必不敢逼近,但这山峰穿云插天,四下无路可走,如何得脱此难?”黄蓉忽道:“靖哥哥,你到里面探探去。”郭靖道:“我先瞧瞧你的伤势。”打火点燃一根枯柴,解开她肩头衣服和猬甲,只见雪白的双肩上各有一个乌黑的五指印痕,受伤实是不轻,若非身有猬甲相护,这两掌已要了她的性命。郭靖心想:“欧阳锋与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间,当日恩师硬接西毒的蛤蟆功,蓉儿好在隔了一层猬甲至宝,但恩师的功夫与蓉儿却又大不相同。看来蓉儿此伤与恩师所受的不相上下,实是难以痊可的了。”手中执着枯柴,呆呆出神。
裘千丈大叫:“娃娃说话是放屁么?还不给爷爷解开穴道?这般又麻又痒,有谁抵得住了?你倒自己点了这穴道试试。”郭靖想着黄蓉的伤势,竟没听见。
黄蓉微微一笑,道:“傻哥哥,你急甚么?给老头儿解了穴道罢。”郭靖这才觉醒,过去解开了他的“天突穴”。裘千丈身上麻痒渐止,可是“阴都穴”仍被闭住,躺在地下只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儿。
郭靖找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松柴,燃着了拿在手中,道:“蓉儿,我进去瞧瞧,你独自在这儿,可害怕么?”黄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实是疼痛难当,只是怕郭靖担忧,强作笑容道:“有老头儿陪着,我不怕,你去罢。”
郭靖高举松柴,一步步向内走去,转了两个弯,前面赫然现出一个极大的洞穴。这石洞系天然生成,较之外面人工开凿的石室大了十来倍。放眼瞧去,洞内共有十余具骸骨,或坐或卧,神态各不相同,有的骸骨散开在地,有的却仍具完好人形,更有些骨坛灵位之属。每具骸骨之旁都放着兵刃、暗器、用具、珍宝等物。郭靖呆望半晌,心想:“这十多位帮主当年个个是一世之雄,今日却尽数化作一团骸骨,总算大伙儿有伴,倒也不嫌寂寞。对,这法儿挺好,胜过独个儿孤零零的埋在地下。”
他见到各种宝物利器,却如不见,只是挂着黄蓉,正要转身退出,忽见洞穴东壁一具骸骨的身上放着一只木盒,盒上似乎有字。他走上数步,拿松柴凑近照去,只见盒上刻着“破金要诀”四字,他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就是岳武穆王的遗书了。”伸左手去拿木盒,轻轻一拉,只听得喀喀数声,那骸骨突然迎头向他扑将下来。
郭靖一惊,急向后跃,那骸骨扑在地下,四下散开。
郭靖拿了木盒,奔到外室,将松柴插入地下孔隙,扶起黄蓉,在她面前将木盒揭开,盒内果然是两本册子,一厚一薄。郭靖拿起面上那本薄册,翻了开来,原来是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记、书启、诗词。郭靖随手翻阅,但见一字一句之中,无不忠义之气跃然,不禁大声赞叹。黄蓉低声道:“你读一段给我听。”
郭靖顺手一翻,见一页上写着“五岳祠盟记”五字,于是读道:“自中原板荡,夷狄交侵,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历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荒夷,洗荡巢穴,亦且快国雠之万一。今又提一旅孤军,振起宜兴。
建康之战,一鼓败虏,恨未能使匹马不回耳。故且养兵休卒,蓄锐侍敌,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土下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河朔岳飞题。”
这篇短记写尽了岳飞一生的抱负。郭靖识字有限,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虽然有几个字读错了音,竟也把这篇题记读得声音铿锵,甚是动听。
若是当日在归云庄上,裘千丈少不免要讥讽几句,说岳飞不识时务,一片愚忠,于国于民皆无补益,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只要有一言惹恼了郭靖,他多半又会再点自己的“天突穴”,岳飞是不是识时务并不相干,自己却非大大的识时务不可,当下连连点头,赞道:”文章做得好,读也读得好,英雄文章英雄读,相得益彰。”
黄蓉叹道:“怪不得爹爹常说,只恨迟生了数十年,不能亲眼见到这位大英雄。你再读读他的诗词。”郭靖顺次读了几首,《满江红》、《小重山》等词黄蓉是熟知的,《题翠光寺》、《赠张完》等诗她却从未见过。
山腰间铁掌帮的喊声不歇,郭靖让黄蓉枕在自己腿上,藉着松柴火光,朗声诵读岳飞的遗诗道:“题目是《题鄱阳龙居寺》:“巍石山前寺,林泉胜复幽。紫金诸佛相,白雪老僧头。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我来嘱龙语,为雨济民忧。”只听得风动林木,山谷鸣响,黄蓉骤感寒意,偎在郭靖怀中。
郭靖出神道:“岳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这才是真英雄大豪杰啊。”
黄蓉嗯了一声,微笑道:“大英雄的诗,小英雄来读,旁边还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听着,那更是锦上添花。”问郭靖道:“另一本册子里写着些甚么?”郭靖拿起看了几行,喜道:“这……这只怕便是岳武穆王亲笔所书的兵法。完颜洪烈那奸贼作梦也想着的,就是这部书了。天幸没叫那奸贼得了去。”只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八个大字,曰:“重搜选,谨训习,公赏罚,明号令,严纪律,同甘苦。”
正待细看,忽然山腰间铁掌帮徒喊声陡止,四下里除了山巅风响,更无半点声息。这些时候中帮众的叫骂声、呐喊声始终不断,此刻忽尔停歇,反觉十分怪异。
郭靖与黄蓉侧耳侧听,过了片刻,静寂中隐隐传来噼噼拍拍的柴草燃烧之声,只听裘千丈连珠价叫起苦来,叫道:“今日爷爷这条老命,送在你这两个小娃娃手中了。”情急之下,把“大英雄”又叫作“小娃娃”了。郭靖抢出门去,只见几排火墙正烧上峰来。这山峰四周围是密林长草,这一着火,转眼间便要成为一片火海。
郭靖立时省悟:“他们不敢进入禁地,便使火攻。山洞中无着火之物,不致焚毁,可是咱们三个却要活活的给烤成焦炭了。”急忙回身抱起黄蓉,只听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骂,于是在他腰眼里轻轻踢了两脚,解开他的穴道,让他自行逃走,将木盒和两本册子揣在怀里,不敢逗留,径往峰顶爬去。
那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节,离峰顶尚有数十丈之遥。郭靖凝神提气,片刻之间攀登峰顶。裘千丈也跟着一步步的挨上来。郭靖回头向下望去,见火焰正缓缓烧上,虽然一时不致便到,但终究是难以脱身,不由得长叹一声。
黄蓉忽道:“岳武穆王名飞,字鹏举,咱们来个雕举,好不好?”郭靖问道:“甚么雕举?”黄蓉道:“叫雕儿负了咱们飞下去啊。”
一听此言,郭靖喜得跳起身来,叫道:“那当真好玩得紧。我唤雕儿上来。只不知雕儿有没这个力气。”黄蓉叹道:“反正是死,也只得冒险一试了。”郭靖当下盘膝坐定,凝聚中气,在丹田盘旋片刻,然后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远远传了出去,这正是马钰当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门内功,他修习《九阴真经》之后,功力更是精进。这中指峰自峰顶至峰脚相距何止数里,但啸声发出,过不多时便白影临空,双雕在月光下御风而至,停在二人面前。
郭靖替黄蓉解下身上软猬甲,扶她伏在雌雕背上,怕她伤后无力扶持,用衣带将她身子与雕身缚住,然后自己伏上雄雕之背,搂住雕颈,口中一声呼啸,双雕振翅而起。两人斗然凭虚临空。但双雕一飞离地,立感平稳异常。
郭靖初时还怕自己身子重,那雕儿未必负荷得起,岂知那白雕双翅展开,竟然并无急堕之像。
黄蓉究是小孩心性,心想这是天下奇观,可得让裘千丈那老儿瞧个仔细,于是轻拉雕颈,要它飞向裘千丈身旁。雌雕依命飞近。裘千丈正自慌乱,眼见之下,不禁又惊又羡,叫道:“好姑娘,也带我走罢。大火便要烧上来,老儿可活不成啦!”
黄蓉笑道:“我这雕儿负不起两人。你求你弟弟救你,不就成啦?你比他多三千尺,他非听你号令不可。”轻拍雕颈,转身飞开。裘千丈大急,叫道:“好姑娘,你瞧我这玩意儿有趣不?”黄蓉好奇心起,拉雕回头,要瞧瞧他有甚么玩意。哪知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扑,飞离山峰,向黄蓉背上抱去。他深知若是冲下峰去,纵能脱出火圈,但私入禁地,犯了帮中严规,莫说是帮主的兄弟,纵是帮主本人,也未必能够活命,这时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来路也被大火阻断,是以不顾一切的要抢上雕背逃走。
那白雕虽然神骏,究竟负不起两人,黄蓉被裘千丈一抱住,白雕立时向峰下深谷急落。那雕双翅用力扑打,始终支持不住。裘千丈抓住黄蓉后心,用力要将她摔下雕背,但她身子用衣带缚在雕上,急切间摔她不下。黄蓉手足被缚,也是难以回手。眼见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谷,粉身碎骨。
铁掌帮帮众站在山腰看得明白,个个骇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正危急间,那雄雕负着郭靖疾扑而至,钢喙啄去,正中裘千丈顶门。那老儿斗然间头顶剧痛,伸手抵挡,就只这么一松手,已一连串的筋斗翻将下去,长声惨呼从山谷下传将上来。
雌雕背上斗轻,纵吭欢唳,振翅直上。双雕负着二人,比翼北去。
注:岳飞《满江红》词脍炙人口,但不见于宋人记载。岳飞之孙岳珂编集《金陀萃编》及《经进家集》,遍录岳飞之诗文奏章,此词并未收入。此词最早见于明人著作,有人疑为明人伪作。惟消闲说部于此不必深究,故仍假定为岳飞所作。
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老远。雌雄双雕形体虽巨,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下雕背,抢过去看黄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将缚着她的衣带解开,替她推宫过血。好一阵子,黄蓉才悠悠醒转,但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死里逃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只觉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是难以见物,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之中,但怕铁掌帮众追来,却也不敢停步。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别方向,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