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杀王寇,有朝一日,甚至现在开始,王寇已经要杀他,而且是非杀他不可,使他感觉到,如果他不及早杀了王寇,就会迟早丧命在这年轻人手中。

  王寇已给了他这种压力。

  这个青年懂得怎样杀人,却不知道,江湖上很多事,不是靠杀人、有名。爬上去就可以顺利得到的。但他无法跟他说清楚这些,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相信,自己为了保命,先得杀了这个追杀者。唐斩这样地想,在脱离这个渊数前,他还得杀了王寇。

  他心里忽然有了个决定,耸身跃上了屋顶。

  当唐斩扬长大笑,踏步离去之际,王寇又把一腔怒火,压抑了下来。

  许显纯摇头笑笑,用一种敦厚平静的声音跟他说:“这人一直没有对手,他太骄恣了。你很能忍,我希望你能活着。”

  这句话等于是说“你给我杀了他”一样,而且给了王寇很有力的鼓励。许显纯道:“他曾把你懦怯不敢出手的事,都告诉我,也告诉魏公了。”

  王寇脑中轰地一声,脸也涨红了。“那件事……”他想分辩,许显纯伸手道:“你不用分辩,唯有战胜,才是最好证明。”

  王寇肃然道:“是。…

  许显纯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好好把命留着,多歇息歇息,要花银子,尽跟账房取用。”他温厚地笑着拉起王寇的手,“记住,要留一条活命回来。”他这句话也无疑等于是说:“提唐斩的首级来见我。”

  王寇十分激动,道:“属下必不忘大人栽培大恩。”

  许显纯笑道:“哪里的话,我要助你,也要你来助我,不必言谢。”许显纯如果说“提携后进是应当之事”等话,王寇自姑且听之,但许显纯这般说,却十分切实。诚挚,听得王寇衷心感动。

  王寇心中仍有些迷惑:“大人,属下有一事相咨。”

  许显纯故作讶异状,乃显得王寇太客气了。“不必见外,尽管问吧。”

  王寇便问:“属下有一种感觉……”

  许显纯问:“什么感觉?”

  王寇终于说:“属下感觉到大人有心要杀唐斩,却不知为何?”

  这个问题,不单是问唐斩,也是王寇问自己,若许显纯杀唐斩是因为“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话,日后自己——岂不也同样下场?

 

 

十三、暗杀后的暗杀

 

  许显纯立刻答道:“我们正值用人之际,根本不想除掉唐斩,只是为你不值,而你本领又那么好,犯不着让他。我对你很好感。他成名太早太易,未免托大了一点。”

  许显纯这番话,说得工寇更为感动,但他心中仍有几分清醒,想到了两点:许显纯这般摆明了偏向自己,鼓励自己杀唐斩,但万一有一天自己失宠了,会不会也像唐斩一般遭遇?另外唐斩因态度据傲显然使许显纯不快,自己有一日能平步青云,名噪一时,也切切不可以重蹈覆辙。他想到这点,便深以为戒。

  许显纯道:“要杀唐斩,你要多加准备,这人不好对付,必须要料敌机先,养精蓄锐,以万钧之力一击杀之,否则,很容易为他所趁……”

  王寇站起来说:“我这就告辞了。”他想想临走前要说几句话来表示壮士气概,便道:“三天后,我携唐斩首级来见。”

  恰好许显纯也想在他告退前说几句丈夫气慨的话,便道:“愿你三天内提唐斩之头来见。”两人的话夹杂一起,几乎是同时间说出来,两人均是一笑,有些讪讪然。

  水小倩忽趋前拉了拉王寇衣襟,怯声道:“……我也愿你大功告成,为我报仇。”

  王寇一扬道:“为你报什么仇?”

  水小倩用贝齿咬咬下唇,终于道:“……我跟他……我是被迫的。”

  王寇一扬眉道:“这我看得出来。”

  水小倩抬起了头,眼眶泛起了层泪光:“……你……原谅我?

  王寇冷冷地道:“我先杀他,然后再杀你。”说话斩钉截铁,绝无挽回余地。水小情一震,两颗泪珠,这才从眼眶里掉到颊边。

  许显纯抚髯笑道:“看来如果你胜了,你杀人的一生,才算是刚刚开始。”

  王寇向许显纯一点头,大步行了出去,许显纯看着他背影消失后,仍然微笑着,直至一个番子带着气来报:“王寇的确已离开,一直往东街去远了。”东街是远离许府的一条相反街道,听了之后,许显纯脸上的笑容才告消失,他和唐斩的笑容几乎是同样的要收就收,笑容一收,便剩下一张威严的脸!

  然后他说:“这两个人,早死早好。”他是跟水小倩说的。

  水小倩道:“魏公高谋远瞩,早已看出唐斩颇有反骨。他跟王寇一样,开始帮东林党人,而今东林失势,逐一被我们歼灭,他又献朱国帧首级来投靠我们,这种人是墙头草,王寇跟他是一个板子出来的人。”她说话的时候,眼泪仍在她腮边,但她眼上的神情,狠得像一个刚捏死丈夫的女巫,那两颗眼泪,像跟她连一点关系也没有。

  许显纯颔首道:“魏公说过,用人莫疑,疑人莫用……而天下人,居心不良者众,能杀就杀。不过杀唐斩这等杀手,非用王寇不可,杀王寇这等刺客,也非要唐斩不可。这叫杀人须借刀。”

  水小倩冷笑:“你请了他们来,先用王寇,宰了郎挺,再杀黄昧明,使王寇地位,直接威胁到唐斩,唐斩为了保持他固有的地位,也非杀王寇不可了。”

  许显纯笑道:“可惜唐斩并不是易上当之人。好笑的是,他在公公手下挂了个有名无实的差事,只好在我面前套关系,蓄意令王寇知难而退,我也藉势给他们利用,这样……”

  水小情道:“你这两下能逃得过我眼睛么?你这是要王寇迁怒于唐斩,引发他取而代之心,而你正好作个好人。此计不但可使王寇感谢你‘知遇之恩’。另外方面,也可以让王寇信你妒忌唐斩在魏公面前大红大紫,是故才除掉他,不虞有诈……”

  许显纯笑道:“这两个人,都是有勇有谋,轻易取之不得。必须要周虑些方行,要知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这两人魏公正要除掉,而今他们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进来,这下要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我们省时省力……嘿嘿嘿。他们也不想想,咱们东厂训练出多少人才,怎会用外人来指挥!”

  水小情嗤笑出声:“那是他们拉着老虎尾巴喊救命——自找危险。”

  许显纯道:“不过我怎么做,都没逃出水姑娘的法眼。”说着涎笑坐近去,用手捏水小情粉脸调笑。

  水小情眼波如水,也不知变得有多妩媚:“死相。”如此啐骂道。

  “我可没死相。”许显纯笑道:“我知道唐斩、王寇都跟你有一手,你以前也是杀手,但你进宫才不到二载,居然心狠手辣。两个前夫同行都实行不要啦?”

  水小情拎着许显纯耳朵一扯,许显纯“唁”地一声怪叫:“看你姣得要滴出水来了,还这么凶,在唐斩、王寇面前,那般三贞九烈、正经八板楚楚可怜的模样儿!”

  水小情咬住许显纯耳朵道:“还说呢,要不然,魏公公、崔公公怎会遣我来这里,要我激使王寇、唐斩非双雄对决不可?”

  许显纯邪笑又拧水小情腮边道:“你这小妖精,人人都这般信任你——”

  水小情一挣反问:“好哇,你敢骂魏公么?”

  许显纯这下可惊住,他一生在魏忠贤手下,屠戮多少忠良,大都是言谈稍有不慎、行为微有可疑、文字略有犯忌的无辜,便往往给整得家破人亡,死不全尸,别的还好,有关魏公的事,不能乱说,当下肃然起立,伸手指天作誓道:“给天我作胆,我许显纯也不够!”

  水小情嘴儿一撇道:“大诈似忠的把戏,我看多了,但我谅你也不敢。”

  许显纯心头还有余悸,暗忖:这丫头目前真的是魏公手边红人,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以前还是自己一手保荐上去的,看来作法自毙,容让不得,有日还是要乘个隙,使魏公疑忌于她,将之消灭的好,他本来早有诛灭水小情之心,免她坐大,但一直苦无藉口时机。……心里想着,嘴里却说:“我生平受魏公大恩,方才有今日,怎敢对他老人家有丝毫不敬。”

  水小情媚眼儿一溜,道:“你这般犯嘀咕作甚?人家又没疑着你。”想想便笑道:“你说,唐斩对王寇,哪个赢哪个输?”

  许显纯道:“我说唐斩,他的刀,不出则已,一出必杀,从没有出过第二刀。一个杀手要能像他这样,刀未出前敌人已死定,才能算是无敌的杀手。”

  水小情本想说是,但想到很多年前,很多个夜凉如水的夜晚,王寇那时还是一个未成名的青年高手,而她……还是一个没有变坏的女孩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乎,什么都在乎,不像而今,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在那些个黝黑的夜晚,他们搂抱,亲密……然而每次她急剧地需要,他都能挺到她最快乐的时刻过去后,然后才崩倒喘息……这种忍耐力,今后,她有无数个男人,但一直没有再遇到过,那么在乎她快乐,并且给她快乐……。

  所以她说:“我说王寇。他能忍,不到最后关头,你不会知道他的一刀如何发出来;而且他善布局,他会让敌人踩进陷阶里而不自觉。”

  她说着的时候,在她心里,生起了一种这两年来的龌龊生活中绝未有过的温柔,好像荒原上的枯草,有一阵雨轻降……。

  许显纯冷冷地道:“不管谁胜谁负,或两败俱伤,剩下的人,才算开始。”

  水小情一下子没意会过来:“开始什么?”

  这时后面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叹,许显纯皱了皱眉道:“开始杀人,或被人所杀。”

  水小情一笑,有些微调侃的况味:“我们也不是一样……害人、或被人所害。”

  这时后面又传来一点轻微的杂声,许显纯笑道:“我倒没有像你那么多感触,”随即大声吩咐道:“陈移,去看看有什么事?”

  只听暗处即有人应道:“是。”然后又一声轻响。

  许显纯一直有四名东厂高手,在暗处护卫他,水小情也有两名禁军高手,匿在远处,实不知已被许显纯支开,许显纯得意道:“我手下的,人并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手,上次魏公在荆州遇险,还是我们拼出一条血路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