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显纯道:“我原本说,拳脚刀枪无眼,真伤了人也没法子的事……而今落个两无损伤自是更好了。”
黄昧明忽问道:“大人真不介意流血污宝地?”
许显纯道:“血是人身之宝,所谓血尽人亡,有血可流,有何不可?”
黄昧明忽道:“我听命了。”倏向众人揖道:“我既已败,亦无脸目逗留此处,与诸位就此拜别。”
许显纯道:“这又何必……”这下甚是淡然,丝毫没有坚挽之意。
黄昧明长叹一声,行前三步,向王寇抱拳道:“佩服佩服。就此别过。”
王寇道:“在下侥幸,阁下相让,黄兄又何苦辞别。”
黄昧明道:“我没辞别,是送别。”
王寇急道:“送别?谁人要走?”
黄昧明森然道:“你。”此语一出,双手一分,千百点灿然星花,速打王寇!
暗器甫出,黄昧明已如鬼影附身,闪到了王寇背后,一掌击出!
这一掌劈出,空气中发出一阵裂帛的闷响,隐有蛰雷劈殒之势!
这一下,不但出手淬然,而且暗器之精巧迅绝,比适才两人互射瓷片,强上十倍,而黄昧明窜出的身法,更在刚才显露轻功之上数倍,这一掌内力上更至臻峰,远胜所显示的震落瓷片的内力修为!
这次猝击可谓又毒又绝,既攻其不备,且轻功、内功、暗器程度大增,更且前以暗器突袭,后又截断王寇退路,那一掌更是势若开山裂石,要一击摧毁王寇六腑五脏。
就算王寇能接下或硬受暗器,也断无办法应付得过黄昧明这背后一击。黄昧明故意在适才三项比试中,只使出四成功力,使王寇生轻敌之心,也试出王寇武功以内力最高,他便以精厉的暗器夺其心魄,再以飘忽之轻功截断他退路,以浑宏凌厉的掌力令他立毙当堂。
——反正许大人的意思已道明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赢得了人,死活也不致怪责。
所以黄昧明宁可在前面受辱,而趁此摸清王寇底细,一击狙杀之!
这下猝击,既攻其不备,又前后夹攻,王寇可以说是死定了。
但就在这紧急关头,王寇摹然不见了。
王寇当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冲天而起,一跃五丈,半空双手疾扬,数十点寒星直射向黄昧明。
黄昧明一掌猝然打空,乍见王寇在半空宛似一张白伞,心中大惊,那时本向王寇打来的暗器,已等于全向黄昧明打了回来!
黄昧明情急生智,不但不撤掌力,且全力一吐,掌心卷起狂飚,将自己的暗器全皆卷落。
但是王寇半空发出的暗器,也尖哨射到!
黄昧明吃亏在“居高临下”,就算退避闪跨,也抖不出暗器攻袭的范围,可是他另一只手,也疾扬了起来,闪电一般抖动起来。
他每抖动一下,就弹出一指,每弹出一指,就听到“铮”地一声,一枚暗器被弹落。
他竟在刹那问弹出十多指,将打来之暗器一一弹落,只是王寇这时衣衫鼓如风帆,曳然斜落,离他头顶三尺处一晃而过,在他头顶上按了一掌,然后飘然落到黄昧明背后十尺之遥,冷然站定。
这时只听唐斩竟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淡淡地道:“王寇果然进步了。”
黄昧明只觉自己头上被按了一掌,猛回头,只见王寇遥对自己而立,心头火起,便想指着王寇斥喝:“你故意引我下手——”但发现自己的手,并没有如自己所想中举起了手。
——难道我的手臂竟不听我指使了!?
他惊诧地想,但随即又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难道我已失去声音了!?
他发觉自己的喉咙干燥欲裂,更可怕的是,他看见许显纯、唐斩、王寇、水小情的嘴巴在动,他们似在对王寇恭贺道喜,王寇还作谦还礼,而且他们正向自己这边同情的注目——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人向我同情的看!?天……难道我……!?我脸色!?
然后他发现自己竟一句都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只听到自己体内每一根骨骼都在激烈狂抖。
然后他更发现自己已看不清人,只见几团模糊的身形,不知谁是许显纯、谁是唐斩、谁是王寇……眼前只有一张升空而降的白伞,冉冉浮动……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已失去思考的能力。
这正是他倒下去的时候。
许显纯这时正皱着浓眉向王寇仔细问道:“你那一拍是不是中指按在他络却、食指按在浮白、拇指按在曲鬓、无名指按在阳白、尾指按在眉中穴上?”
王寇答:“是。”眼里已有敬佩之色。
许显纯点点头道:“难道他死前已失去了听、说、动、视、思的能力,这一掌按得虽轻,但内力极霸道。”
工寇道:“是。属下失手杀了黄教头,向大人请罪。”
许显纯抚髯哈哈大笑道:“我为啥见责?难道我说过的话是不算数的?古来胜者为雄,没有用的败将,留着做什么?”
王寇不知怎地,听得由背脊里生起一种寒意,只听许显纯继续笑道:“难得你深藏不露,居然诱使黄昧明暗狙你,你才以自卫的情形下把他杀掉,这就不只是一个杀手一个刺客的谋略而已了。”
王寇慌忙道:“但属下确只是一个杀手,一名刺客而已。”杀黄昧明后,他已直接改称自己为“属下”了。
许显纯笑道:“这怪不得你:这不能怪你,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唐斩忽道:“你很好啊,黄昧明故意将自己暗器、内力、轻功只施三四成,来使你轻敌,却不知你将计就计,也只用了一二成之力。他以为找出你的弱点:是暗器最弱、轻功中等、内功最强,所以故意先以暗器伤你,再以内力、轻功为辅,料不知刚好中了你的计,你其实反而是暗器、轻功比内力强。你适才一掌,若无前面的暗器、轻功先乱了黄昧明心神,那一掌是万难奏效的。……这些日子来,你的确是进步了许多。”
你凭什么评我?故意在许显纯面前品评,无非是想让许大人知你高人一等!王寇心想。却不去和他说话,只向许显纯道:“大人,前时属下因不明是非,曾结伙暗杀大人,乞请大人责罚,方能心安。”他想到唐斩与许显纯如此熟络,这件事与其让唐斩在许显纯面前挑拨,不如还是自己当面说出来的好。
许显纯“嗯”了一声,道:“此事我早已知道:唐斩也是暗杀过我的,而今不是一样在这儿挡得风生水起么?我说过,魏公不嫌旧恶,惟才是用,而黄……你们杀我,也不过是为了流芳百世而已,其实做人要不能传芳后世,也要图个遗臭万年。”许显纯顿了一顿又道:“俗语有道:人死留名。虎死留皮;又说人往高走,水往低流。偏偏一些自命正人君子,说什么寸心不昧,万法分明。明,明,明!大明河山依旧,他们却还不是明明白白地在狱中冤死。”
王寇心中又是一惊。他起先以为许显纯“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与魏忠贤等同流合污,一手制造了如许多冤狱;而今听他如此说来,却是纸糊的灯笼心里明,明知已非却仍估恶不俊,残灭如故。王寇原本见大势不妙,东林党人星散腐迂,哪里敌得过魏阉等人?为顾全眼前,还是屈膝加入阉党,不料区区一名魏阉座下“五虎”之一,就有这等本事,王寇心中暗为震惊。
唐斩笑道:“你现在入许大人麾下,就要学会别唠叨罗嗦,吊虚文没意思得紧。”
王寇道:“这个当然。”
许显纯笑道:“不过。我性子爱热闹,有时来聊聊也无妨。”
王寇喜道:“我有一干手足,各有些能耐,望能得幸拜谒大人,为大人效命……”所谓水涨船高,王寇目前既已任命教头之职,也正要安排自己手边的班底,作事才能立竿见影。
许显纯笑道:“好,好……”
唐斩也笑道:“不过大人日理万机,你万勿扰人过甚……”
王寇听出唐斩自见许显纯摧升他为禁军教头之职后,言语特别尖酸,但见许、唐二人神态甚是亲呢,不知两人交情如何,只得强忍心中怒火,道:“是。多谢唐大侠教诲。”
唐斩啧啧烦道:“你瞧,又是闹酸文起来了。”
王寇心头火起,喝了一声:“唐大侠是不是也有兴致于‘大档头’之职,若是,王寇可以相让,何必在那里扇风拨火的,拿着活人当猴耍!?”
这一声喝,大犯杀手能忍能谋,沉得住气的戒律,许显纯、唐斩、水小情俱为之愣了一楞。
十二、凤洲山、平台山、榕树下
三人一怔,许显纯首先恢复,笑道:“唐大侠说话跟你闹着玩哩,我哪里忙着了?所谓求闲不得闲,偷闲即是闲,你兄弟们必各有所长,来找我,当是帮我的忙,替我找机会偷闲,我求之不得哩。”
王寇知脾气既已发作,此际万万不能畏缩,否则反教许显纯瞧不起,当下说:“蜜蜂螫人,也不过教人给逼急了。许大人对我君子不念旧恶,属下深感恩厚,但唐大侠对我鸡蛋里找骨头,动辄训人,好教属下对‘大档头’之职,受之有愧。”王寇说着心里也分明:许显纯是主人,打狗还须看主人,与其处处受制,不如索性冲着唐斩。一个统帅本身,反而会对敢于冲撞自己身边得力手下的人重视。
唐斩却满不在乎,嘻嘻一笑道:“对了,小兄弟,我就要你这样,你本就是三分钱买一碗兔子血——不是好东西,又何必装腔作态?”
王寇冷笑道:“我不是好东西,你又好到哪里去?”心里却知道唐斩要抖他之成名因他根本没有出手的糗事出来。这几年来。他的武功非昔可比,发狠要赶上唐斩,大不了跟他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