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住大眼睛的刀客之刺客,旋即被杀;跟看似马步稳健的刀客相搏的刺客,且战且退,却被一名锦衣卫从后刺死。
剩下两名刺客,却十分勇猛,足足杀了二十几人,然后一个被乱刀分尸;剩下一个,血披全身,锦衣卫都呼叱:“要留活口!”那刺客左冲右突,杀得一会,知无法冲出重围,长叹一声,反手横刀往脖子一抹,就此了账。
这一来,八名刺客,无一生还;而锦衣卫也死伤过半。战斗虽然短促,但不可谓不剧烈。
他在屋瓦上看得清清楚楚,眼见一个个同伴被杀,他双唇紧闭着,一只手握拳,一只手擅住匕首之柄,都是紧紧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局面如此,自己掠下去也不过多一人在死。
现在看来,剩下的行动只有悄悄地溜走一途。
但就在这时,轿子里传出了呵呵笑声:“武知仁、曹无愧、平越珊,你们三人,剪除乱党,这次立了大功。”
说罢又呵呵笑了起来,那三名在轿子旁不远的刀客,都低垂着头,双手靠腿,样子十分恭谨。这时又一阵轻咳,一阵机簧声过后,似一道铁板刚被扳开,轿子里跨出一只脚来。
这脚穿藏青高靴,锦袍下摆,十分华贵。他伏在屋瓦上,本侍要走,却见这人自轿中出来,想必是许显纯,他心中不禁一阵扑扑乱跳:他出来了,他出来了。
他只要这样飞越下去,正在许显纯头顶,一刀斩落,就完成了这一桩可以使他足以名惊八表的暗杀——只要、只要他这一刀能命中无误!
他一想到这一击足以名扬天下,成为当代如同萧佛狸、顾曲周、唐斩一般的一流杀手时,呼息也不禁有些急促起来,究竟要不要发出这一刀呢?——下面还有十几名锦衣卫虽不足畏,但自己得手后,又怎能逃过那三名档头的追击呢?!
就在这时,他看见那许显纯已经出得轿里来了,由于锦衣卫死了多人,很多灯笼都打翻于地,或烧作灰烬,那许显纯的样子,很是模糊不清,只听他低沉的声音道:“武知仁,你这次假扮叛贼,探得联络讯号,一网打尽,居功不少……凭这些小毛贼,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哼哼、嘿嘿……”许显纯的笑声似从鼻孔里哼出来一般,又道:“你很能干,我会重用你。”
武知仁顿即伏前跪下,叩首道:“谢镇抚司栽培。”
许显纯笑道:“你也要拿点真本领我才能栽培。”
武知仁额上的痣奇大,在黑暗中猛见分明,忽然叱道:“檐上有人!”
众人大吃一惊,在屋檐上的他,也大吃一惊,只见曹无愧、平越珊一大一小两双眼,如冷电般的厉芒望向自己藏身之处来!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拼?还是伏着不动好?!
接下来的变化,却令他当堂呆住。
原来就在曹元愧、平越珊四目往上望之际,刷地一道刀光掠起,拦腰斩中许显纯。许显纯惨叫一声:“你——!”武知仁刀势一抹,许显纯便拦腰分为两截!
这下变起非常,曹无愧飞扑而至,武知仁左手一掌,右足一蹴,将许显纯两段身体,撞向曹无愧!
曹无愧一下见两截血淋淋的尸体迎脸撞到,这下可慌了手脚,又知是许显纯躯体,不敢不接,接得下来,却被血水洒得一头一脸,一时忙不过来。
平越珊却大吼一声,金刀直斩而下。
武知仁以许显纯两截尸身,迫退曹无愧,为的就是专心对付平越珊而无旁骛。
武知仁在这时倏然一撒手,一股白灰直扑平越珊,平越珊被撒得通脸白灰,武知仁就在这刹那反击一刀,两人在电光石火间一照面,都施出了全力。
两人交错而过,平越珊的身体,自胸臂剧然裂开,血水喷迸,只听平越珊骇然惨叫道:“你是谁?!”
目睹情形的曹元愧,却毛骨悚然地呼叫:“是‘一刀两段’!”
“‘一刀两段’唐斩!”
“是唐斩!”
待惊呼稍平时,场中已多了两具斩为两截的死尸,一具是镇抚司许显纯的尸骸,一具是杀手刀客平越珊的尸首。
那“武知仁”早已在各人惊俱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但却仍然有一人知道。
他在“武知仁”杀许显纯后,已稍定神来,又见其杀平越珊后,即乘乱掠出,他也展开轻功,在屋瓦上飞掠,紧蹑而去。
两人一在屋脊。一在巷街飞驰,平行而逸,奔得一会,已近荒郊,屋顶不再绵延,他“嗖”地斜斜掠落地面,那“武知仁”当即站住。两人前掠之身法,何等之快,只闻耳畔哗哗生风眼前事物疾逝,但屋宇一尽,他藉前掠之势转落草地,姿态无暇可袭。但“武知仁”却是说停就停,猛然止住,像一只本来激旋中的陀螺突被钉入土里!
两人相对,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武知仁”即道:“你都看见了?”
他有些心虚,蹑蠕道:“前辈是唐斩?”
那人哈哈笑道:“我也是‘武知仁’!”
他恍然大悟:“原来‘武知仁’是‘无此人’!那……汪文言跟你……他……不是被你所杀吗?”
唐斩没回答他的话,却反问了一句:“你怎么活下来的?”
他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唐斩冷冷地道:“‘灯笼’计划共十个人行事,一个主杀,九个牺牲,现刻九个牺牲者死了八个,你倒是好好的,并不是你武功比他们好,而是号令下了,你却并没有动手,所以能得苟存,是也不是?”
唐斩的话字字如锤,击打得年轻好胜的他,呆立当堂。“我要达成黄大人的指令,暗杀许显纯,首先便得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这你明不明白?”
他心里一阵翻腾,虽是事实,但一下子竟无法接受。“可是……汪文言大人是你的同门至交啊。”
“至交又怎样?”唐斩眉心上的痣随着他剔眉而跃动,“你指我杀他的事?反正他已落在魏忠贤党人手里,死是死定了,由我杀他,又有什么干系?反正别人也一定杀他!那张供状他不肯签押又怎样?许显纯自会包办。不如哄他签上名字,再解决他,然后取得许显纯信任,以便今晚之行刺,不是更妙吗?”
“可是……这些牺牲的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做大事哪能没有牺牲的人,只是,与其我牺牲不如你牺牲罢了;”唐斩淡淡地道:“没有你们‘灯笼’的八条人命,许显纯这老狐狸又怎会从他机关重重,铁板匡护下的舆辇里走出来?又怎能在曹快刀、平大刀护卫下一击搏杀这老匹夫?”
唐斩双目平视他对面的年轻人,道:“我跟你讲了那么多,是因为我觉你还有可为之处,日后,说不定,能跟我一样有名。”
“我欣赏不是你的轻功,而是在同伴出手后相继被残杀时能忍得住不出手。”唐斩又道。
“我走了。”唐斩转身欲走,一面说:“你不要再跟来。我是杀手,你知道,杀手是不能被人追踪的。”
他没有再跟,只是唐斩那一番话,在他脑海中掀起了百千浪涛。翻涌汹汹,似把他以往对待人事的看法全打翻从头建起。
唐斩要走,忽又加了一句:“你将来会是很好的一个杀手,一个人要杀人而不被人所杀,不但要把自己当作无此人,还要做个无耻的人。”
说罢转过身来,那一颗红痣在眉心上很明显的一点黑,眼神中有一种教人说不出来的感情,就像一个主人看着自己豢养心爱的小猫快要溺死的神情:“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一种自己平常不是这样的声音,答:“王寇。成者为王的王,败者为寇的寇。”
“王寇”。
这是王寇第一次遇见江湖上名震八方的杀手唐斩。
四、杀手的夜宴
王寇再次见着唐斩,是在过了几个月之后。那是在被魏忠贤削籍休官让许显纯能任镇抚司之职的刘桥夜宴上。由于这夜宴非常秘密,所以在宴的厅上,摆好了酒菜之后,除了与宴者,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与宴的杀手有六名。“杀手之王”顾曲周也在场。每种行业,都有那行业的领袖,绸缎行、五金行、商贾行、洋办行甚至妓院以至杀手,任何一种行业,都有个领头。
无论谁也承认,包括杀手们自己,都认为顾曲周是他们的“杀手之王。”
很多杀手们都能有足够的武功和勇气,胆大和细心,准确和残忍地杀死他们要杀的人,不过只有顾曲周能使一大群梁骛不驯的杀手,做同样的一件事,去杀同样一个人。甚至要这一群冷血杀手去救人。
杀手们都服膺顾曲周,不仅是因为他最懂杀人的方法,以及骇人听闻的武功,更加重要的是,在谋刺魏忠贤之役中,八十三名刺客,被二千多名锦衣卫包围,但居然仍能有四十二人逃得性命,便是因为顾曲周披汗浴血。领导他们苦苦冲出重围,来回三次救援,直至只剩下一口气存着的杀手也全部被救走为止。
那一役顾曲周受伤大小二十四处,但救出来的四十二人,从今以后变作了顾曲周的死士,杀手们对这个“杀手之王”,都心悦诚服,再无异议。
顾曲周在场,显然刘桥这次请客有着非同小可的事。那五个杀手,都是顾曲周百中选一的好手,譬如纽玉枢,外号“无名杀手”,他最出名的是他十九岁以前杀人的事迹。
他十九岁就杀了无人能杀得了,防备森严的“幽州龙王”。但纽玉枢十九岁以后,再不出名,因为一个真正的杀手,都是无名的。
名是给予一个人的记号。但只要有名,有其特点,这个人就等于有了记号,就很容易找得着这个人,或者杀掉这个人,抑或防范他的暗杀。一个无名的人,教人元从防范,因为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他现年二十九岁。
一个好的杀人者,是无名的,他已“无名”了十年,甚至人们只能猜臆某件案子可能是他干的,但不能确知是他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