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谁?
这样让人唾手可得,自然令为此秘笈用尽千方百计、叛友杀朋的三鞭忿忿不平。
但他又不敢不从。
不得不从。
——老实说,以蔡京势力与实力,纵要了他的命,也轻而易举,他也只有任其宰割一途了。
蔡京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淡淡一笑,抚髯笑道:
“也许在你心中,正在认为现在的情况,正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疑臣叛,臣不叛亦罪;臣若谏君,形容抗命,只死一途吧?才不是呢。我们非君非臣,只属利益之交,彼此利用,谈不上这么高深的。可叹的是,世上无论忠臣奸官,说的是良言谗语,只要在上的不听不从,就目之为昏君,不听诤言忠谏,且必以为忠臣良将,却不知君王真的从你所言后,是否天下百姓,尽皆为之大祸林肉与否?说到底了,你利用我平步青云,有所依仗,我也只利用你才干珍宝,扩大我的势力。我才不疑你,因为不必要;也不逼你叛,因为对我没好处。我知道你深忿元十三限已久,我就要把书送给他;不过,你这给他的是另外誊录本,里面只要关键处,作些更动,保管他练不着要害。对你而言,是暗里摆了他一道,必定快意。对他来说,必定甚感谢你的馈赠,也可将你们只间的怨隙化解消弭,你又何乐而不为之哉!”
然后蔡京盯着他,悠然道:“像你那么聪明的人,一定听明白了吧?”
三鞭道:“明白了。”
他是明白了。
至少,是明白蔡京的用意了。
蔡京不是要夺他的秘笈,而是利用他的秘笈市恩于人。
蔡京不是要帮元十三限,而是要害他。
——好比是用一种温柔的方式去杀害一个人,让他死得其所,死得安乐,但结果还是死!
——死的全无痛苦,待感觉到痛苦之际,已无可避免一死了之。
这才够毒!
这才算绝!
至于“山字经”。他要抄全书、正文,那还真不易克服,现在要抄录的是假本、节录、删减版,那还真有难事么!“
——何况,他早意欲要除元限已久!看不顺眼这个给人号称为“元神“的绝顶高手久矣!
他知道元限比他强!
他明白元神在武林中、江湖上、乃至蔡京心目中的其中,都要比他高,而且还高上太多太多了!
反正,他苦练“山字经“无大得,而今,抄下一本颠三倒四、七拼八凑的山字经,且看元十三限如何练得个半疯不癫的!
他现在明白了,也服从了。
不过,有一点他还是要问:“相爷,可否请教一事?“
蔡京睨了他一眼,道:“你想问我咋知道你手上有‘山字经’的吧?”
三鞭又在掉汗:“是……卑职虽练此经,同无所成,故一直藏拙,出手亦不敢示人,却不知……不知恩相如何……如何知晓卑职……”
三鞭应对过这么难缠的人物,这么高手、怪人、奇士、大官,最令他完全势拙、语塞、心惊胆战的,也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诸葛正我。
一个是蔡元长。
——只有诸葛和蔡京能摸到他心里头的恐惧去,而他再狡诈再滑溜也沾不上他们的衣袂,掠不了他们的虎威。
蔡京反问:“你说说看。”
三鞭期期艾艾的道:“是不是……是不是多指头陀?”
蔡京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是多指?”
三鞭只好硬着头皮猜估:“多指头陀是相爷你安排到天衣居士身边的人。也只有我跟天衣居士交手的时候,也迫不得已用过“山字经”的技法,但仍制他不适。“
蔡京笑道:“你以为是多指头陀从天衣居士那儿打听回来的?“
三鞭看到蔡京的神情,汗又直自背计冒上来了,“不知……不知……不知卑职有关……“
“错了。“
蔡京竖起了两只手指。
三鞭自然不解其意。
“两个人。“
蔡京接下去说:“一个是元限。他跟天衣居士是师兄弟,是天衣居士告诉过他的怀疑,元限觊觎这本秘笈已久,用以配合提升他的‘伤心小箭’和‘忍辱神功’的关键,所以,反而却让我决定了这件事。”
“另一个,”蔡京说了下去,“你可能还只知道他,见过他多次,却不知道他的真身是谁。”
然后他哈哈的意气说,“他就是我府里的总管,姓孙,他喜欢人称他为‘收皮’。”
第六章 一旦不成,可能大败
“收皮”,就是孙收皮:就是一个貌不惊人,但却丑得惊人,神情猥琐,满脸疙瘩,像一头浸在肥皂泡水后风干了那泡泡都结死在他额上、脸上、颊上了,没能脱落下来,他还常涎着阿谀的笑脸,令人担心他不小心万一笑得太过,把脸上的疙瘩互挤而破,恐怕也可以脓流披脸吧!
就是这个人,不出一招,却使追命顾忌甚深,无法向大师兄及仇烈香出手声援。
就是这个人,不知何时、何故、用何种方法,洞透了三鞭已在练“山字经”,并且也可能是他,授计蔡京,让元十三限去练一种他如获至宝,依此才能贯通“忍辱神功”与“伤心小箭”两大绝学的独门武功,其实,只是一个壳,内里只是颠倒错乱、魔头反扑的怪胆,就好像一个病毒,侵入了体内,一旦生了根、咬住了不放,要把它杀灭,再排放出去,恐怕,已是百般不易,而且,也足玉石俱焚,形神皆灭的事了。
对三鞭来说,“山字经”还欠缺一些关键,使他无法有大成;又或是他欠缺了一些质素,以致没有办法透悟。可是,“山字经”有一种离奇诡昧的吸引力,他既无法练成,但也不能就此不练,他的感觉好像在用了一种什么药物似的,用了之后,通体畅泰,可是之后就加倍萎顿;一旦弃绝不用,又比死还难受。
所以,他只有“修习”下去,弃既不可,习又无成——他心中暗自惊惧:莫不是那温蛇阴灵不散,故意让那些在他殁后灵堂前抢夺他惊世杰作的叛逆者,互相残杀,就算得到手的,也承受诅咒惩戒,没有好下场!?
——难道这就是报应?
不过,不管练不练得成,这瑰宝他千辛万苦得来,他就是决不让人觊觎染指的。
但要制作出一本“伪书”,用来颠覆扰乱、侵害分化原来的经文,这一点,本来就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特性,加上他对“山字经”文已有相当程度的理解,一旦改写删修,还真熟能生巧,游刃有余,要去制造、翻版一本“伪书”害人,这对三鞭道长还有办不到的么!
可是,从这件阴谋,他深刻的知悉了,有一个人,是决不可碰、碰不得的:
那就是孙收皮!
——深藏不露的孙收皮!
他现在布下“山字经”的毒功,以及祭起“山字经”的大法,要消灭眼前所有的人:包括伤他的人和他的敌人以及觊觎他的秘笈、目视他运功的人,可是,有一人他还是没这个把握:
这人当然就是一直不插手、不出手、负手观战的孙收皮。
果然,那些幢幢魅影,对这形神猥亵的负手汉子,仿佛为其煞气反弹,也无法形成包围网,没办法牢结那一股慑人心魄的魔力。
对三鞭而言,他祭起了“山字大法”,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负伤已重。
只有死里求活。
练功以后,他一直最耽心和最开心的,有两件事:
一就是这魔功虽然练不得法,但一旦修练,至少有一种功效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不管伤得有多重,只要一息尚存,及时祭起大法,不但可以不死,还可以威力加倍全面反扑。
——一个人知道自己拥有“不死之身”,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开心的,至少,在动手的时候,可以更加了无惮忌。
可是耽心的事依样存在:
因为一旦运练“山字大法”,就算“活过来了”,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有声息动作的“残躯”?或只是一具“丧尸”?一个“活死人”?抑或是真的跟平常无异的“活人”:对于这点,他可没拿准。
——一个人虽然知道自己死了之后能“复活”,伤重之时能“复元”,但不知道自己是活的死人还是死的活人,那种滋味也够不好受了。
可是此际三鞭没有选择。
因为不能选择。
他已负伤。
而且伤重。
——再不祭起“山字大法”,只怕,他就第得丧命、丧身当场了。
他没想到这两个初出毛庐的年轻男女那么厉害:
而且出手还凭地忒毒!
他断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对童男处女,杀伤无算,而且无数成名英雄、不世豪杰,莫不丧他的毒计和毒手下,而他,今夜,却猝不及防伤在他们的暗器下!
他怒急攻心、伤痛狂愤,再也不顾一切,先行祭起“山字大法”,保住自己一口元气,将眼前的人一举打杀再说!
他深信自己一旦运聚“山字经”里的毒功,武 林中能对能敌的决无几人。
就算有,也决不是眼前的几个。
就算眼前有这样的人,也绝非这对男女或任劳任怨。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用的是毒功,固然可以不必动手近身而杀人,可是,他对付的敌人,虽然年少,但用的却是更远距离的兵器:
暗器!
而且,在这两个少年人的“暗器手法”中,还有一种非常无法防范、难以抵御质素和特性:
一种是光明磊落、傲慢自负的。
暗器,本来就是暗里来、暗里去、暗中下手、暗自害人的。
可是,暗器到了这人的手上,却成了一种狂傲、甚至有点自大自负的“兵器”,有尊严、大大方方、凌凌厉厉、萧萧杀杀、锐锐利利的使了出来,的确使“暗器”这门攻击武器减低了伏袭能力、舍我其谁、以我为尊的境地和气势。
这使得“暗器”已不只是“暗器”而已,而产生了另一种像刀像剑像枪像矛一样有特色的武器。减少了冷不猝防的特点,增添了大气大派大慨大成(一旦不成,也可能大败)的特质,使得“暗器”跨了新一步,翻了新一页,有了个新境,添了个心境。
——那都是因为用它的人,将自己的个性与特色,融会于其间。
可是,这只不过是个足未出禁宫的残障少年,却已俨然有一代宗师之势!
这一点认知,使三鞭格外心惊!
可是,另一人的“暗器”手法,也令三鞭防不胜防!
就是因为这男女二人的暗器手法,各有不同,而又齐心合力,一同出击,配合无间,才使得奸诈无比、应战经验丰富熟练的三鞭,不住重创在二人手里!
如果说,男的使“暗器”,却把“暗器”使成了“明器”,另一人,也是少年,却把“暗器”使成了明目张胆、要钱要命、杀势无俦、干净利落、直截了当、极尽奢豪的“名器”!
她把“暗器”用的像一张老字号钱庄的银票,一面金字招牌镖局的?旗,一个掷地作金声的承诺,那么堂而皇之,那么了无所惧,那么一往无前,那么刁钻古惑:甚至不能用形容使用武器、兵器的方式去形容之,而是要用上为人、性情乃至劫掠、杀伐的方式,才能形容这种发放暗器的手法。
——就像那一把把的飞刀,把飞刀的功能,用得那么极至,悍霸十足,而又娇丽夺命,极尽“暗器”之“器”慨!
——就似那在谈笑中偷偷已撒在空中、风中袭敌、细如微尘的暗器,用得那么刻毒刁钻,但又令人感到伶仃机敏,极尽“暗器”的“暗”袭功能!
而对方是一女子:
少女!
无疑,她这样使用暗器,已俨然有一代宗师之风貌!
毫无疑问,她的暗器能发放得那么难防、难敌,都是来自他的性情与抱负之故!
——她的心情加上少年男子的性情,使得两人合一的“暗器”,成了无法匹敌、无以抵挡的可怕杀伤武器,连久阵惯战也重创溃败,折在二少年手里,这二人要是不除,日后江湖,将会成为何等人物!
第七章 暗器?明器?名器
这两个少年,使的不只是在暗中伤人的“暗器”:
而是“明器”!
以及“名器”!
两人联手出袭,合起来发放暗器的招式套路,竟也有了一种相近于当时骎骎然就崛起风雨江湖,巍巍独峙险恶武林,独主浮沉,“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诗句的气派和气质——
风雨相思红袖手
龙蛇惊艳破关仇
三分清狂安然坐
一缕悲凉一分愁
可是三鞭在负创之下,已不顾一切代价、决意要将这对少年男女一举打杀再说。
是以,他祭起“山字大法”。
大法就是毒功。
——可惜很多人都不知道,你要以毒攻毒,你首先已中了毒。
你要以毒提神、以毒保身,首先,已中了毒,上了毒瘾,可能你不知道,哪怕是一株毒草,一朵毒花,一尾毒蛇,一条毒虫,为了排放和调理他的毒力为己所用,也不知耗损了它们自身多少精力和寿命,而它们可能天生不得已只能用毒液、毒汁、毒质以全性命。
这个道理很浅显,却不知为何许多人都不懂。
玩毒形同玩火。
引火焚身。
饮鸩止渴。
——这都自以为聪明的蠢人在做自以为聪明的蠢事。
现在三鞭就在做蠢事。
他本来已有相当高深的武功,而且也夺劫了不少人精深的武功,皆未修练,却花时间心力在这本毒经上,以及给毒力反噬,本身就是一大蠢事。
而今,他还要祭起毒功,必杀盛崖余与仇烈香,虽然,他不但负伤处痛得奇痒无比,连头颅五官,也哄哄一片,好像在里边乱飞着十七八只麻蜂恶蚁似的。
——其实,他要插手这件事已够蠢。蔡京、蔡卞、蔡攸一门三杰只是找藉口灭掉“一点堂”,无情与仇烈香伤了蔡家两个儿子只是“引子”,其实,蔡摘与蔡奄来找喳寻衅本就是蔡卞授意的,只没料到两个宝贝儿子,居然落了个半死不活的回来,所以蔡卞更加动了真怒,不理蔡京布署编排,一俟一点堂主将尽出南下参军便下决杀令,先后遣林清粥、高远兴、何问奇等护院下手不遂败退,又令林十三真人、张怀素夹击,一旦不成,加上要支开来朱月明等朝廷命官的调停,先行引走一点堂主力战士:铁游夏、萧剑僧,然后在密令三鞭道人及其麾下的“夏侯四十一杀手”掩杀过来,绝灭一点堂!
三鞭道人本来当时还有别的任务可选,可是他以为:只要诸葛先生、大石公、哥舒懒残、舒无戏等人不在, 一点堂垂手可灭!
他没想到的是:太小觑了人!
不但“夏侯四十一”除了保存实力的任劳任怨主力之外,几乎完全尽墨,三鞭只好赶援,现在已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毒死人”。
鬼影幢幢已包围向仇烈香和无情。
而且慢慢收窄包围。
收拢。
那都是影子。
——也是三鞭的“化身”。
每一个“化身”都沾了剧毒。
只要给影子沾上了,迅速感染,也成了另一个“毒死人”,然后,除非三鞭愿意杀了他,要不然,就成了一另一具“毒死人”,人心大变,继续成了毒媒,去玷染其他的人。
仇烈香和盛崖余全都没应付过这种诡怪的毒力。
——其实就算是惯跑江湖、饱经阵战的老江湖,也一样不能应付这等可怕而诡奇的毒媒攻势:
这种毒力,一旦沾上,只要身体有任一处脆弱,任一处破绽,或者,有任何潜伏的疾病,任何伤口和折损,病毒马上入侵,渲染扩大,聚焦夸张,再分裂占领,遍布覆盖,直至本来一个完好的人,完全给那一丁点、一点点、一丁丁的瑕疵所掩盖吞噬、破坏毁灭殆尽为止。
三鞭是从“山字经”中习得的一种毒法,这“毒功”的名字很奇特,就叫:
“狗是对的”
——为什么叫“狗是对的”?
不明白。
——为什么不叫“狗是错的”?或者,“猫是对的“?为什么是“狗”?为何“狗”有了“对”、“错”?为啥这毒力跟一头“对”、“错”的“狗”扯上了关系?抑或“是”字原为“犀”字,应为“狗犀对的”?又或是“对”为“队”字,应为“狗是队的”、“狗屎对的”?甚或是“狗仔队的”?
不知道。
世上本来就有太多不明白、不分晓、不可理喻的事:
如寿司明明是唐代人很普遍的食品,“神州”二字明明在汉代文献已可见,却偏偏解释为始创在东瀛;又如世上本无“繁体字”,因中国象形文字本就如此,是因有“简体”而才有相对“繁”之称,实为“正体字”;而秦始皇之“天下”明明是他一己的“小天下”,偏要将之硬典解为“天下万民福坻”的“大天下”,也真只有“岂有此理”四字而已矣。
或许,世间事,可以意会,不可言诠。
也许,而今无情的座椅,名为“双飞”,日后,又称为“燕窝”,毁后,又建,名为“红颜”,也就有它无尽寓意,但一样不能诠释。
法存一心。
舍言。
意行。
三鞭与“影子们”已行近。
杀手就要出手。
这时,仇烈香忽然对盛崖余耳畔呵气若兰的说:
“这次,我来。”
无情道:“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