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无情
温瑞安
少年无情
?难道幸则一定有不幸?喜则一定有悲?圆则有缺?明则有暗?
可不可以同幸?共喜?普天同庆?
无缘大慈。
同体大悲。
第一章 请
“请。”
什么是“请”?
“请”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请”是一种客套,一种礼让,一种谦恭的态度:
请上座。
请用饭。
请赐教吧。
请留步吧。
这些都是客气、礼貌的意思。
但也有迥然不同的意思,例如:
请你动手吧!
请你去死吧!
这儿的“请”,其实是有杀伤力的,不耐烦的,浮躁的,甚至是煞气腾腾的,十分虚伪,不怀好意的。
大家常听人说:“请。”似乎很有礼节,甚至还一再“请请”,乃至“请请请”,客套得很,谦冲得很,但是,也可能意味着:虚伪得很,歹意得很,迫不及待得很。
那末,此时此刻,此情此际,惊怖大将军凌落石,跟铁二捕头铁游夏说出这一句:
“请。”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有什么用意呢?
是尊敬敌手?还是催促对方动手?
是蔑视对方实力?还是讨好铁手?
说了“请”之后的大将军,仍不马上动手,只肃然道:“其实,诸葛小花麾下,四位捕头里,我最不想对付的,你可知道是谁?”
铁手神凝气定,就算在这头老虎看来已饱魇、最温驯的时候,他也丝毫不敢轻忽。
铁手语音如铸剑镌刃时的交鸣:“不,知,道。”他道,“请教。”
追命忍痛道:“一定不是我。”
大将军怪眼一翻:“何以见得?你轻功绝世,行踪飘忽,当今之下,没几个人愿意对付你这样的敌人!”
追命嘻嘻笑道:“也许你说的对。可是你最想对付的,肯定是我。”
大将军合起了双目。
在大敌当前,恶战将启,他居然也能闭目聚气,抱元归一,“为什么是你?”
追命倔笑道:“当然是我。因为我骗过你。还骗得你相当惨。嘻嘻,哼哼,啧啧,哎哎。”
后面这几声,是他本来要维持笑谑的,但一笑就触动了旧患新伤,痛得他变了声,原本只是想嘻嘻,不意强忍哼哼,一时呻吟啧啧,一会哀呼哎哎。
但他得坚持要气凌落石。
因为他既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一个激动的惊怖大将军,在愤怒时也许十分可怖,杀伤力也十分之巨大,但比起对付一个沉着、冷静的凌落石,还是好对付多了。
所以他一定要设法使凌落石暴怒起来。
并且继续暴怒下去直至大将军同时也暴露了他的要害与破绽为止。
所以他继续哼哼哎哎的道:“对大将军你而言,受我瞒骗,还重用了我,简直是奇耻大辱对不对?”由于他要挤出笑容,但脚痛得入心入肺,所以笑意甚为诡怪。
大将军闷哼一声,脸如紫金。
追命贼忒嘻嘻的笑道:“所以,若问:大将军最想对付的是谁呀?那才一定是我。”
大将军合着目,额上青筋如贲动的鹰爪,眼珠子在眼皮下贲腾着,直似要喷涌出来一般。
追命一拐一拐的迫进了两步,端凝着他,仿佛很得意洋洋的问:“我说的对不对呀?”
大地似微微颤哆着。
仿佛,这山头的地壳内正在熔岩迸喷,地层裂断,撞击不已。
追命知道,大将军一旦按不住这把怒火,就会向他出击。
这一击,必尽平生之力!
那是一种“爆发”!
他不一定能避得开。
也不一定能接得下。
但只要大将军一旦向他发出全力一击,铁手就有可能击溃大将军。
只要能争取这个机会,能使大将军分心,能让铁手有多一次机会可趁,追命都一定会说这些话,做这种事,冒这个险。
可惜,可是
大将军并没有“爆炸”。
他闷哼一声,耳朵都赤红得像滴血一样,满额都是黄豆大的汗珠,而且还跟黄豆一般的颜色,但他却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闷浊的说了一句:
“不错。”
不错。
不错就是“对了”的意思。
追命听了,骤然震了一震,一时间,皱了双眉,陷入沉思,说不出话来。
就连中天月华,也给浮云遮掩,忽明忽暗,人在山上,也似徜徉在苍白的乳河上一样。
铁手见追命陷入了沉思,他第一个想法便是:
让三师弟好好的寻思下去。
他明白追命。他知道追命。
这个同门要是忽然沉默下来,苦思细虑,就必定有重大的关节要去勘破,而且一定事关重大。
所以他一定替追命接阵。
他沉实的声音沉实的问:“是不是冷血?”
大将军眉也不扬:“为什么说是冷血?”
铁手:“他是你儿子。虎毒不伤儿……”
大将军冷哼道:“俗人。”
铁手没听懂:“请教。”
大将军道:“没想到一世豪杰的铁二捕头,依然未能免俗,还是个俗人。”
铁手不愠不怒:“我本来就是一个小老百姓,原就是俗人,也乐意做俗人却不知这跟我的说法有什么关系?”
大将军眼皮儿也不抬:“他如果反我,还称是什么我儿子?他要是对我不遵从,我还当什么老子?再说,这些年来,我也没抚养他,他也不会对我有父子之情,他对付我,我就撕了他,有什么不想对付、不便下手的?!那是凡夫俗子才顾忌的!”
铁手闻言苦笑:“说的也是。但我还是宁作凡夫,甘为俗子。”
大将军眼珠子在眼皮子下滚鼓鼓的转了转,溜了溜:“所以大将军我只有一个。”
铁手恍然道:“莫不是你最不想对付的是”
大将军问:“谁?”
铁手道:“大师兄。”
大将军闷哼一声:“无情?”
铁手道:“正是。”
大将军反问:“为什么?”
铁手道:“我大师兄,不必动手,运智便可克敌;不必用武,举手间便可杀人。”
大将军哈哈一笑,额上青筋像青电突贲而腾,“你们怕他,我可不怕这残废!”
铁手脸色大变:“大!将!军!你这句话不该说”
大将军巨大怪诞的头,忽尔张了一张血盆大口:“他是你们的大师兄,在我眼中,却只是一个无用的瘸子,一个废人!”
铁手全身格格的震颤了起来:“凌落石,你敢再辱及我师兄一个字,我铁游夏跟你一拼生死!”
大将军露出一口黄牙,像只忽尔裂开的巨蛋:
“无情啊无情,在大将军我的眼中,你只是无能啊无能,居然能窃居首座,简直是无耻啊无耻”
这回话未说完,铁手已发出一声回荡山谷、响澈山峰的怒吼:
“请!”
一掌向凌落石当头拍落!
却听追命忽然大喊了一声:“二师兄小心,别!”
第二章 爆
铁手一掌拍落。
这一掌平平无奇。
这一招更是平凡极了。
独劈华山!
几乎所有会武的人,都会使这一招;也几乎所有自恃武功高强的,都不肯用这一招。
有时候,所用的招式,就像自己的名帖、服饰一样,有些不愿用,有些不想携带,有的更不愿穿上一样:
因为那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辱没了自己的品味。
所以任何时代,都兴作品牌:吃馆子要上第一鲍鱼,喝汤要包座二奶炖汤,上青楼要到真富豪,读书要进岳麓洞,写字要学赵米蔡,登高上黄山,登楼到黄鹤;做人亲信,要坐在铁剑将军楚衣辞身边才入形入格;连去如厕,也得入六分半堂雷震雷的纯金马桶蹲上一蹲,这才叫做人做上了格,品味品上了位。
这一招既非高招,也非绝招。
但使出来的是铁手。
同是字词儿,落在苏子手里便不同。同是箭和弩,张在飞将军广腕底便不一样。同是刀,谁敢去碰沈虎禅背上那把?同是暗器,谁敢未得公子同意便靠近无情十步之遥?
这一招平凡,使的人却不平凡。
因为他是铁手。
铁手的手。
这一掌轻描淡写的拍落,却在大拙中潜藏了大巧,大稳中自蕴了大险,大静中吐纳着大动,这一掌,足以开山碎石,震天慑地。
他恨大将军出言辱及大师兄,所以动了真气,这一掌也用了真力:
“一以贯之”神功!
大将军依然没有睁目,左手发出一层淡淡澄金;好像是一件金属物似的,突然向上急挑而出,刚好斜斜架住了铁手那平实无奇的一掌拍落。
两人两只手掌,便黏在那儿,胶着不动,既没发出巨大声响,周围也并无震动,只是忽然之间,于投和于玲,竟不由自由地,一步紧接一步的,向大将军和铁手的战团走了过去。
其实,他们兄妹两人,对大将军畏之如蛇蝎,更不会主动往战团走去,只是,在战团中正发放着一种强大的吸力,像是无形的漩涡一样,把二人一直往这漩涡的中心吸了过去。
他们已管不住自己的脚步。
控制不住自己。
马尔和寇梁见之大惊,也想阻止、拦住、抱开二小,但二人心念一动,竟也止不住步桩,也向战团靠拢过去,待敛定心神,却发现已身不由己的走近了七八步。
铁手用的是左掌。
大将军也是使左掌。
两人双掌,正斗个旗鼓相当。
这时,铁手的右手已蠢蠢欲动。
追命这时已回过一口气,及时说了几句话:“二师兄,别上他当!你要小心,他正要你沉不住气,你,千,万……浮……躁……不……得”
其实,“浮躁不得”四个字,追命的语音并未能传达到铁手耳里。
原因是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原本看似平静的,大将军和铁手的对掌,突然,呼啸之声大作,自两人双掌交贴之处的上、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均卷起了一股罡气,一阵邪风,使得功力高深如追命,在喊声吐气发语间,吃劲风一逼,几乎把话吞回肚里去,几乎得要呕吐大作,差点闭过气去。
然而追命的意思,铁手是听得出来,知道了的。
那股突然遽增的力道,以致在山岗刮起了狂砂狂啸,当然不是他发动的。
而是大将军。
凌落石已经从“将军令”掌法,转入了“屏风大法”的第一扇门:“启”。
“启”就是开始,启动的意思。
“屏风大法”,一旦发动,沛莫能御,无可匹敌。
这一股大力,把武功精湛的追命,也得把话逼吞回去,而这一回,马尔、寇梁本已扯住于玲、于投,但也禁不住这股大力卷吸,一步一步,四个人往暴风的中心腾挪过去。
可是,此际,心中最感觉得不妙的,却不是铁手,也不是马尔、寇梁、于投、于玲。
而是大将军。
本来的形势是:
大将军以“将军令”格住了铁手的“独劈华山”。
“独劈华山”招式不值一哂,但“一以贯之”神功却是非同小可。
这连诸葛先生也练不完全的内功,却给铁手在少壮之龄修成了。
这种内力好比是:你站在高峰上,砸下任何小块硬物,其效果都要远比你举起重物往你对面砸去,力道上来得要强百倍、千倍!
铁手练成了“一以贯之”,使得他的个人修为与功力,有如长期站在高峰之上,那怕随便一招一式,一发力便可有万钧。
大将军知道跟前这个汉子是强敌。
他对付他的方法,便是要先引发他的力量。
任何力量,都有用罄的时候;任何强人,都有虚弱的时候。
何况,铁手明显受过伤,而且,还十分的疲惫。
大将军只要待他功力稍有缺陷、招式稍有破绽、心神稍有松懈之际,他便可以把“将军令”掌功,迅疾转入“屏风四扇门”,将铁手格杀其间。
可是,铁手的确内力浑厚,哪怕他是已负伤在先,而且,已近筋疲力衰。
衰,而不竭。
而且一振又起。
铁手的磅礴大力,绵延不绝,彷佛已跟大地结为一体。
这才是他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