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当然是胡子。
浓胡。
还有两条是鬓。
——他的鬓毛很长、很黑。
笑起来的时候,他就像是六条眉毛一起展动:是“六条”,不是“四条”更不是“两条”。
——两条眉毛,是谁都有;四条眉毛,武林中早已有了陆小凤老前辈。六条眉毛,便是他自己,武林中黑道白道上条条汉子数不清,但暂时还没有“八条眉毛”的汉子。
追命则喝酒,脚步踉跄,甚至已很有些儿醉态。
他望天。
天上有月。
皓月当空。
——他看月亮的时候仿似还比看敌人多!
他不但望月,还叫人看月亮。
——他叫的人还是他的敌人!
“你看,这月亮多美!”
“再美,也不过是月亮。”
温辣子剔动着六条眉毛:“我不喜欢景,我喜欢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景太隔了,不像人,可以玩。我喜欢玩漂亮的和好玩的女人。”
“我就是喜欢它‘隔’。万物有个距离,这才美。从她身上的一条毛孔去看那个女人,也不外如是:红粉骷髅而已。”
“你很不实际。”
“什么是实际?不妨一朝风月,何愁万古常空。”
“说的好,枯木里龙吟,骷髅里眼睛。”
“请。”
“请什么?动手?”
“不,喝酒。”
“喝酒?好!我喝!”
追命呵呵笑着,不知从那儿摸出一口酒杯,递上给他,“我可不常请人喝酒。”
“承蒙看得起。有酒有月,总有歌吧?”
“好,我先且唱一首: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温辣子毫不犹豫,一口把杯中酒饮尽,喝完了酒,又马上把手拢入袖中,只吟道:“你唱的有意思,我也来一首:
春花秋月夏子规,
冬雪沁人冷冽冽。
徐行踏断流水声,
纵观写出飞禽迹。”
追命抚掌大笑道:“很好很好。”
温辣子亦拊掌笑道:“过瘾过瘾。”
“再来一杯。”
“你有酒么?”
“有。”
“够么?”
“你要多少?”
“一坛。”
“一坛?!”
“至少一坛才够喉,你有么?”
“当然有。”
“在哪里?”
“你当他有,照样饮,那不是就有了!”
“哈哈……有意思,当它有就有,当它无便无——”
他们两人对饮畅谈,竟忘了交手的事一般,也浑似忘了身边还有个大将军。
大将军忽低啸了一声。
啸声方启,蛙鸣又此起彼落,聒噪人意。
追命饮尽一壶酒,低回地说:“木马嘶风,泥牛吼月。”
温辣子接吟下去,并举杯邀月:“云收万岳,月上中峰。”
然后他喟然道:“我是身不由己。”
追命道:“我也情非得已。”
温辣子道:“酒已喝过了,歌也唱过了,月更赏过了,该出招了吧?”
追命叹道:“对酒当歌,看来当真是人生几何!”
“不,”温辣子掷杯肃然掷道,“对你而言,是人生三角,而不是几何!”
“为什么?”
“因为你闻名天下的‘追命腿法’!”温辣子望定他的下盘,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独门绝技:‘三角神腿’!今儿夜的一会,要比对酒当歌足可珍可惜!不在阁下‘三脚’下讨教过,可真虚了此行,在了此生哩!”
收 招
追命惨然一笑:“名,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要问我这些傻话!”温辣子斥道,“这种蠢话,只有咬着金匙出生、未经挫败、没历风雨、幸福愚骏的人才会问得出口来!你去没遮没蔽的风雨里闯一闯看!你到多风多浪的江湖跑一趟,准不成你就悔恨当年说的疯话和风凉话,凡是人都不会理睬!名、权、利、禄,是人就无一可免,得到的假扮天真,得不到的故作大方,说清高的话儿来自高身价,然才是真正的俗人!”
追命猛然一省,一脸敬意地稽首道:“承谢。”
这倒使温辣子一愣。
“谢我什么?”
“教训得好。”追命诚态地道,“你肯教训对方,而且又教训得好,这已不能算是对敌,而是交友了。所以我谢谢你。要是对敌人,你才不会教人训人——谁都知道,何必让敌人反省错误、教训促进?”
大将军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在喉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尽管低沉,连铁手听来也脑里“轰”的一响。
“你们到底是在交心,还是在交手?”
温辣于向追命一笑六扬“眉”地道:“看来,我们今天的处境也很微妙,十分三角。”
追命眯着眼,不知在品尝酒味,还是对方的话味:“哦?”
“可不是吗?”温辣子道,“明明是你们四大名捕和大将军势力的争斗,却因为我们想跟凌大将军合作,而致老字号温家要跟四大名捕的铁手追命决战。这不是三角之争是啥?”
追命笑道:“人生总是这样。哲理上,我们总希望是圆融的,但事实上,多成了三角:
要嘛好,要嘛就坏,不然就得不好不坏;或是忠,或者奸,否则便得不忠不奸。总有一样。”
温辣子双手渐渐、慢慢、徐徐、缓缓地自袖里抽了出来,道:“且不管圆的方的三角的,咱们今天都免不了动这一场手。”
追命注目。
为之侧目。
他看到了对手的手。
一双十指、掌沿、手背、臂肘都嵌满了刀/锯/叉/刺/针/剑的手。
——一个人当然不会天生是这么一对手。
这想必是在手伸入袖里之时装置的。
这双手无疑完全锋利,无一处没有杀伤力。
铁手乍见,只巴不得出手的是自己。
他是铁手。
他渴望遇上这样一对绝对是武器而不是手的手。
——这样一位高手!
他忽然明白了追命坚持让他战温吐克、而自己斗温辣子的原因!
——那是“下驷斗上驷”之法。
春秋战国时代,孙膑与庞涓同在鬼谷子门下受业。庞涓一旦得志,知道只有孙膑能制得住自己,所以设下陷饼,布下冤狱,把孙膑下在牢里,斩断双腿。后孙膑装疯,才能得免不死,后投靠于齐国大将军田忌。是以孙子膑足,而后兵法。当时,公子哥儿也嗜赛马,田忌手上虽有名马,但几乎每赛必遭败北。孙膑便授计,致令从三战三败改为二胜一败,反败得胜。
——那便是把自己的“下驷”(劣马)斗人的“上驷”(良驹),如此先输了一阵,让别人志得意满之时,以自己的“上驷”斗人家的“中驷”,必取胜,这时,对方只剩下了“下驷”,斗自己的“中驷”,只有败北一途了。
追命当然不是“下驷”——但他却要铁手斗温吐克,较能轻易取胜,如此才能留得实力,决战凌落石!
这是追命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