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生说:“这是什么意思?”
梁大中道:“我和其他十六位同道留在这儿。那弹劾文案不是正好有两份吗,你取一份,跟他们先行突围,万一这儿不幸出事,至少,还是有一份文书可送抵京城,不致全军尽没。”
张书生怫然道:“我要和他们共死同生。大家一道来的,一道的去。你这意见甚好,不如你去,我留守这儿!”
两人一时争持不下,为的是都不想做逃兵,要与老渠共存亡,但又想留存一条活路,至少要让联署合议的谏文能送达皇城。
小刀见众人争论,她倒不以为然:“其实留在这里,亦甚为安全。一,蔷薇将军他才不敢得罪我,更不敢开罪爹爹,二,他已保证不再进侵;三,你们没见大军已经撤到浊水河对岸了吗!”
她虽然放心,大家仍放不下心。
阿里说:“不行,这儿留守的人风险较大,我还是留在这里吧。”他虽然说得不情不愿,但仍顾全大局。
二转子道:“我留下好了。”
但巴旺也说:“不如我留下。”
一时间,三人都争着要留下来。
这下张书生倒是奇了,悄声向耶律银冲问道:“他们不是争着要接近小刀姑娘的吗?怎么忽然全客气起来了?”
耶律银冲笑道:“我们五人,一向都是如此。平时闹哄哄的,争个没完,一旦遇上事情,就会很为对方设想。”
这时,但巴旺、阿里、二转子三人你推我让,终导致争论了起来。
“我留下来吧,你去好了。”
“不,你去,我留。”
“去你的,你不去谁去!”
三人争得脸红耳赤,几乎要打起来。
侬指乙看不过眼,挺身而出:“不如你们都留下,我去好了!”
他这样一说,阿里、但巴旺、二转子都怪叫抗议起来。
耶律银冲笑着出来主持公道:“由老侬去也好。不过,老侬的脾性太烈,而且,轻功不如你们好。本来,你们要去,三个都去;不去,三个都不去,较公平些。可是,如果选择打北崖而下,的确可以不惊动在村口监视的人,但冷少侠已中毒,需要人扶持;轻功得要高妙些才方便行事。”
张书生闻言,索性“打蛇随棍上”,道:“就是嘛,大中侠兄武功较高,轻功也好,由他去,无论救人自救,都方便多了。”
这理由倒很充分,并获得众书生的同意。梁大中一时反驳不了。
侬指乙见自己不能去已成定局,便说:“我看但巴旺去最是恰当。” 阿里和二转子这回都不服气:“为什么?”
侬指乙道:“阿里,你娘还在村里,二转子的老爹还守在村口,怎么?要女人不要爹娘了么!”
他指的是阿里、但巴旺、二转子追求小刀之心。当中以小刀听不大懂,秀眉一蹙,只说:“怎么说得那么难听!”
二转子脸色黯淡下来:“他说得对。”
阿里也无奈的道:“我们留下来吧。”
但巴旺忽然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大义凛然悲壮高昂的说:“两位手足,你们放心,我但巴旺决不是重色轻友之辈,一路上就算有什么艳遇艳福、桃花桃色,我但某人都会守身如玉、不动如山,见色不动真君子,举手投降大丈夫,信守朋友妻不可欺的诺言,定将她原封不动、秋毫无损的完璧归赵。”
然后他义薄云天气吞山河的说:“你们相信我吧!”
阿里闻言泫然。
二转子激动的去拉但巴旺的手。
“好朋友,我相信你!”
“好兄弟!我决不怀疑你!”
他们都说。
“他们在说什么?”小刀却仍是不明:“他们说什么完璧归赵!那是什么?” 她完全不知道阿里、二转子、但巴旺说的都是她。
她这样说,别人也不好回答。
到最后,他们的人选是:冷血、小刀、小骨、但巴旺、梁大中,一行五人。 取向:北面断崖。
目的:五人先带中毒的冷血上四房山,由小刀小骨出面,要求山主医治冷血所中的奇毒,然后但巴旺留在山上,等冷血毒愈,再赴老渠会合;小刀、小骨则奔危城,央惊怖大将军收回成命,不许大军开入老渠;梁大中则快马轻衣,独赴京师,会同其他各省各县太学生,上书弹劾,一清奸佞。
大计初定,却听一阵笑声。
笑声低微,但十分诡异。
在场众人都没有笑。
笑声是自冷血身上传出来的。
不过冷血也没有笑。
众人看去,只见冷血胸腔上的血块凝成一个诡诧的图像——一个笑容! 一个含笑的伤口!
此际,就听冷血呻吟道:“雪,下雪了,黑雪。黑色的雪……”
这时分,是六月天,不可能下雪。
然而冷血却说:“黑色的雪”。
——是他在说话?
——还是他的伤口在说话?
——那是什么毒,怎么竟似一只妖魔般盘据在人体内,纵控一切?
这时,大家都看见,冷血的耳际鼻孔,已淌出了血。
黑色的血。
众人的心头,就象那血的颜色一般沉重。
大家都知道,冷血的毒势,已不能再等了,也不可以再等下去了。
三十七、天安节
自老渠北崖而下,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极高明的轻功。
就算老点子、老瘦、老福这些有武功底子的乡民,在老渠住上一辈子,至少也有几十年了,但都从未自断崖下去过。
所以官兵也不能打这儿攻上来,而一般乡民想从这儿下去,也是休提了。 以轻功论,冷血、二转子、但巴旺、阿里要下此崖,都不是太难的事,至于小刀、小骨和梁大中,要下此绝崖,就非得小心翼翼不可了。
但冷血体内的毒力已然发作。
所以,就由轻功难看但绝妙的但巴旺背他下崖。
故此,他们最迫切的问题,不是能不能上京、大将军肯不肯退兵、四房山主人会不会医治冷血,而是他们下不下得了这座崖。
朝北的断崖。
这座崖,当地的人都叫做“天安崖”。
天安崖不一定就是很安全的山崖,正如华山不一定长满了花,珠江不一定有珍珠一样,也如叫福财的人不一定就有福有财,云来客栈不一定就宾似云来。
名字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
杀人的人往往不叫凶手,而是堂上高悬公正廉明的父母官;受害的人决不能叫冤枉,受辱的人也不能喊抗议,因为在这世上,和平请愿也常常给人说成暴力动乱。 在这样的时局里,叫长寿的不一定能长命,叫荣华的不一定就能富贵,叫阿猫阿狗的,随时可能随机应时,一飞冲天,威震八方,富甲一方,而决非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的普通阿狗阿猫。
所以,名字只是一个名字。
你要怎样去写你的名字,就象填满这个名字的意思,得要靠你自己。 下‘天安崖”也绝对要靠自己。
这决不是座很“平安”的山崖。
——甚至在烈风吹来的时候,整座山崖,都充满了“会动”的感觉。 下了山崖,就是天涯。
他们有离情、别绪,一点伤心五种离愁。
——尤其是阿里和二转子,对但巴旺又羡又妒又担心。
“五人帮”毕竟五人一体习惯了。
小刀和小骨则不担心。
他们姊弟俩只觉得“甚为刺激”。
小刀站在崖上,大风吹来,衣袂猎猎飞飘,使她的美好身段,完全显突了出来。 她寻求刺激,面对危险的时疾,一如她叱责他人、温婉待人之际,同样美得象一首清平调,使人错觉其他的人分外的丑。
小骨却在留意另二个人。
一个纯纯的、驯驯的、顺顺的,乖得有点让人觉得她好欺的女子。
——因为好欺,所以想去保护她。
那是老瘦的掌上明珠: 猫猫。
猫猫有着村姑的羞赧,她的美丽总是看不见、看不清、看不完全。她的美丽仿佛是她藏着的幽灵深处的一部分,而且显露的只是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所以,越看越不满足,越看越想多看,越看越想看下去。
可是,猫猫和小刀站在一起,她垂着头,阳光和月光都给小刀的明丽抢去了,目光和艳光都给小刀的明艳夺去了。因为小刀的明媚,仿佛她比猫猫高了很多,其实她俩身高是一样的。
在小骨心里,猫猫却比他姊姊还重要。
打从他一入老渠开始,偶然见着猫猫,脑门就轰的一声,肯定有些事物在那儿爆炸了,碎片全飞到心里去了,然而人仍活着,安然无恙。
所以他来了老渠,就不愿走了。
每次,他想要有表现,给猫猫看,可是猫猫偏就不在;每次,他鼓起勇气,想找猫猫说话,俟他心里好不容易千苦万幸才准备好该说哪一句话,猫猫若搭理他时该怎样应对,猫猫若不睬他时该如何下台,猫猫若反问他时该如何回答……那机会早已失去了。 有“五人帮”在的时候:那五人太过胡闹了,若是取笑他时岂不是破坏了一切?所以不能有所表示。
有乡民在的时候,自己主动跟猫猫搭讪,这还了得!不行,不可以! 要是老瘦在,他烧着烟杆子,小骨想讨好他,却也是老鼠拉王八没处下手,只好怏怏然算了罢了!
如果没有人在的时候……偏是在这种大好时机,他的心正大力跳他的胸门,血气开始冲到他脸上来显示实力,他的手足开始冰冷,呼吸开始急迫,声音开始发抖…… 到头来,也只好讪讪然的放过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是,现在,他要走了。
以后,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