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悬在半空中,苦涩极了。

要分别了,仍有一个疙瘩在,不问不行:“陈念,我听北野说,那天从后山回来后,你想自首的,但他拦住你了。”

“我没有想。”陈念说。

他意外。

陈念看他一眼,目光收回来:“郑警官,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和北野是怎么交流的?”

郑易看着她。

陈念指了一下自己眼睛,手指缓缓移下去,又点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郑警官,嘴巴上说的话,很多都不是真心的。你做警察,却不明白吗?”

郑易一愣。人是有潜意识的。说谎分两种,自知与不自知。

“他总是知道,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陈念说,“我对他,也一样。”

郑易又惊又诧,用眼睛和心交流,所以不说话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什么,所以即使说了话也知道对方真实在想什么,甚至能看透对方暂时蒙在鼓里的潜意识。

“那……那晚我把你扯到隔壁审讯室时,他的眼睛里说了什么?”

陈念却不回答了,轻咬着吸管,漫不经心看着前方。

她真的要走了。

郑易心里苦涩极了,嗓子差点哽:

“陈念。”

“嗯?”

“以后好好地过。”

“……哪种好好的?”

“生命只有一次。”

“是只有一次。”陈念说,“但过对了,一次就够。”

“如果,过错了呢?”郑易说。

“那也没办法。”陈念说。

郑易轻轻弯了弯唇角,并不知道为何。

笑是苦涩的,渐渐他收了,说:“对不起,陈念。”

女孩摇了摇头,说:“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郑易五内翻腾,心口那支箭拔了出来。解脱。

只是,他没有告诉她,罗婷等那晚走得早的一波孩子仍然没有严厉处罚,但对她们及其父母的教育和心理干预很成功,他们和他们的家庭变了,脱胎换骨,充满希望。

他目前还不能告诉她,他不知道现在的她能否接受,也不知四年后的法律学生能否接受。

对犯错的孩子选择宽容,这是社会的善意。可当孩子伤害孩子,大人该怎么办?

那被伤害的孩子呢?为什么他们的苦痛最终只能成为别的孩子成长的踏脚石;成为他们浪子回头的标识?

陈念走了,郑易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卷入人群,

在审问完她和北野的那个晚上,在她浑身都是戾气的那个晚上,他送她回家时曾问她,故作无意提电影票是否想暗示李想,想利用他做不在场证明,

她回答说,是。

他又问带着刀去后山,是否因脑子里有想去杀魏莱的念头,

她回答说,是。

被欺辱后的第二天她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学校,只是为赴魏莱的约。

他问,你这些心思北野知道吗?

她答,他比你聪明多了。

那晚的她一身戾气,不像今天,又平平静静,遮掩一切。如曾好说的,她是一个很善于隐藏的人,隐藏秘密,隐藏情绪,隐藏得丝毫不漏到了冷酷的境地。

郑易清楚,那晚,她是故意那样坦白的。他知道,念头和行动有差距,有邪念不一定会实施犯罪。她原可以辩解,让他相信她依然善良,无论经历何种苦难也从不曾对魏莱有歹念。

但她偏不,她让他看到她的变化,安静地打他一耳光,给他胸口捅上一刀,然后让他目送她转身离开。

在初见她时,他就曾以警察的身份许诺,有事就找我。可结果她陷入更深的劫难。

如果他没失掉她的信任,她在刺伤魏莱后会给他打电话,悲剧就可以避免。

但这个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好在他没放弃北野,他拼命努力着坚守着,没再错下去。

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太阳那么大,晒得人眼花。

郑易看着陈念小小的身躯被灰暗的钢筋水泥车流人群裹挟。

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她身后另一个人,一个白衬衫的少年,永远追随着她。

他知道,她和他永远在一起。

而你呢,你有没有为一个人,拼了命地去努力过?

……

有啊。

但好像,迟了。

郑易看着她的白裙子彻底消失,再也不见;他低下头,拿手遮住湿润的眼睛。

 

 

☆、chapter 29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这两章错别字漏字有点多,忍不住修了修,抱歉。

另外,今晚准备放的是番外。没想,出版编辑发现了意图,不让放,正在拔刀相向中。等我战斗归来。

【因为是免费文,你们如果是用电脑看的话,在文章名字下边有个下载链接,直接点击下载,就可以下载这篇文的免费txt了。】

(前一章有大改,谢谢昨天读者妹纸们的中肯建议。)

Chapter 29

陈念回到家里,洗澡洗头发,换了身干净的裙子。她把牛津词典找出来,翻动书页,风干的耳环花飘出来落在桌上。

薄薄的一层,淡粉色,透明的,上有细细的纹路。

她拿出买来的木箔书签,刷上一层极薄的浆糊,把两朵花轻轻贴上去,放进透明的书签袋里封存。

她返回学校,在精品店里买了最好的一款茶杯,去邮局寄给郑易;

她走到门房那里,

上午十一点五十,下课铃响,高一高二的学生涌出校园。

不过几天,她已从他们的生活中脱离。

她看一眼街道对面的位置,从台阶下走下来,往家的方向,不徐不疾,是她平时的速度,走到院墙拐角的地方,习惯性地回头看一眼。

绿树繁花,身着校服的少年们欢声笑语,青春飞扬。

绿灯行,红灯停;她走过街道,走到杂草丛生的荒原,等了一会儿,继续走,走进空旷安静的厂区,走到那栋卷帘门的破房子前。

桑树茂盛,秋千悬在那里。

从此,干净的树荫只属于记忆。曾经多少日落月升,一棵树,一间屋,就是少年的家;而以后,或许各自天涯。

她不紧不慢上了楼梯,拿钥匙开卷帘门。她独自把门托上去,唰啦一声灰尘弥漫;她扇了扇,又轻轻把门关上。

好多天不住人,屋子里潮湿的木头味更重了。但她很喜欢。

她在桌上趴了好一会儿,抚摸着他的吉他,想着被摔进审讯室时与他对视的那个眼神。

她拿出一把小刀,在他们对坐无数时光的课桌上缓慢而用力地刻下一行字:

“小北哥,等我长大了,回来保护你。”

她轻轻一吹,木屑飞扬。

她从窗子爬出去,绕着消防梯到楼顶,眺望城市和铁轨。

蓝天湛湛,她抱着自己坐在屋顶上吹风。

等钟声响起,火车轰隆而过,金色的烤面包香味漂浮而上。

她从楼顶下来,站在高高的院墙上,脚发颤,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疼痛从脚底贯穿全身,直击头顶。

她晃几下站稳了,缓缓走去面包店,买了两个新烤的椰丝面包。

她独自坐在门口,慢慢吃完。

最后,她站在阳光下,仰头望着少年家的那扇窗子,望了很久。

最终,她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边走边举起手背,用力揉揉眼睛,但她没有哭。

并没有什么好哭的了。

……

庭审上,郑易狠狠吃了一惊。

几小时不见,陈念剪了短发,齐耳朵根。

他几乎是立刻看向法庭另一端的北野,因被关押,他的头发被剪得很短。

然而,奇怪的是,自两人出现在同一空间,就没有目光交流。仿佛陌生人。

陈念坐在法庭中央接受提问,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巷子口,幺幺零,他们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脸,就被人强迫吻在一起。那时,她厌恶,羞耻,那时,谁会知道他们的命运将牵绊一辈子。

谁又会知道,露见恶霸欺.凌,她的不无视,她的不漠然,她的拿起手机拨打报警电话,会回报她一个愿意为她付出自由付出生命的少年,回报她一生的爱慕和守护。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路前边有一群人……”

陈念轻声说着,语速异常缓慢,却也不磕巴了;仿佛每个字都深思熟虑,来自心底,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好听。

她在证明那天北野并没有要强.暴她,他不是雨衣人;证明那天晚上,北野喝了酒。

这时,郑易发现她手腕缠绕的红绳不在了。倒是脖子上挂了条红绳,穿了一片钥匙,悬在心口的位置。

陈念今天特别漂亮,新剪的短发,用一个细细的浅绿色的发夹别在耳朵后边,露出白皙的耳朵和脸颊,像一弯白月。

月亮对着北野所在的地方。

上庭,她却穿着校服裙子,洁净美好,衣衫靠左胸的位置有个小口袋,安放两朵新摘的耳环花,紫红色的小喇叭,开得艳丽。

而她的耳朵上,本该有耳洞的位置也画了两枚小花。

她……

她不像一个受害者或证人。她像一个来赴约的恋人。美好的面容,温柔的情话。

郑易再次意识到,他和她之间有一种外人永远无法参透的相处模式。

北野一直没有正眼看她,她也没有。

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各自悲欢,与尔无关。

北野的律师极力为其辩护,北野则平静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