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甜。”陈念说。清甜的,和街上卖的仿佛不是一个品种。

这是夏天真正的味道。

他们打着荷叶伞在稻田里行走,去田里摘黄瓜和西红柿吃,脱了鞋走进水田,让泥巴揉搓脚板心,让泥巴从脚趾缝儿里挤进去;

他们在稻草棚子里睡午觉,等醒来,脚上的泥巴结成块,轻轻一抠就掉得干净;

于是继续前行。

路是窄的,一脉田埂,少年无法并肩行走,

北野悄悄后退一步,让她走在前边,他在后。他也没有上前去拉她的手,

后面的路全是田埂,太窄,她身边没有他的位置,他数她的脚印,看她的背影。

走了很远的路,像要走到天外去,但他们一点儿都不累。

当天空中升起白白的月亮,草丛里浮起大片的萤火虫,他们追着火车返回家。

铁皮车在夜色下的原野上穿梭,他们爬上高高的车顶,

夜风很大,有些凉,两个少年坐在车顶,漫天繁星,碎如细钻。

“好像要下雨的样子。”陈念说。

“是啊。”

“会下雨吗?”

“不知道诶。”

“如果下雨了怎么办?”陈念问。

“我们就淋个湿透。”北野说。

“如果不下雨怎么办?”陈念又问。

“我们就看星星。”北野说。

陈念于是看他的眼睛。

北野伸手抚摸她的脸,吻住她的唇。

陈念轻轻闭上眼。

火车顶那么高,伸手,能抓到一两颗星。

仰望星空,是今天的意思。

☆、chapter 20

Chapter 20

离高考还剩七天。

体育课上,没人在教室里复习了,都去操场上运动放松。班主任叮嘱大家,排球蓝球就别打了,以免伤到手,跳跳绳跑跑步就行。

曾好拉了李想小米和陈念打羽毛球。

陈念打了会儿累了,绕着操场散步,不知不觉走去树荫下少年曾翻墙的那个角落。

她尚未走近,就看见栏杆外边的白色衣角。陈念诧异而惊喜,跑过去抓住栏杆:“你怎么在?”

北野伸出食指,在她手指背上划了一道,说:“我知道你上体育课。”

“还有7天。”陈念说。

“我知道。”

“加上考试,两天,第十天,我们就,每天都在一起了。”

北野说:“我们现在也每天都在一起。”

“……哦。”她点点头。

树影斑驳,他温良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去她身后,变得冷静,低声说:“有人找你。”

话音未落,人就闪到墙后边不见了。

陈念回头看,郑易从远处走来。这个时候来找她,一定有比上次提醒更严重的事,陈念心里清楚得很。

她拍拍手上的灰,朝他走去。

操场一处摆着运动健身器械,陈念走到太空漫步器旁,扶着横杆,两只脚分开站在踏板上晃荡。

郑易坐在一旁的仰卧起坐椅上,沉默看她玩了一会儿,问:“陈念?”

“嗯?”她心无旁骛的样子。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如果遇到什么麻烦,第一时间找我?”

“记得的。”她点一下头,站在踏板上晃来晃去,像一只来回的钟摆。

“但你从来不找我。”他苦笑一声。

“我……”陈念摇摇头,“没有困……难。”

“没有吗?魏莱他们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知道了。

身体顿了一下,而后继续在上边前后摆动。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她说。

“我可以……”郑易没说下去。正因她曾经告诉他真相,她才被疯狂报复。

而后因各种原因,他无法守着她。

此刻,他怀念那段送她上下学的日子。她从巷子里朝他跑来时眼中的期待和感谢,她背着书包走进校园那一回头的信任和依赖,如今全不在。

阳光强烈,郑易额头晒出细汗。

“她们对你做了什么?”

“骂我,打了我,一巴掌。”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郑易盯着她。

晃荡的钟摆慢慢停下,陈念看着他,轻轻问:“要不然,还有什么呢?”

郑易其实有满腔的话,但似乎说什么都没用。

下课铃响,陈念从踏板上走下来,回教学楼了。

郑易一腔苦郁回到单位,听同事说,老杨的犯罪画像取得进展,他们已经开始调查符合画像的年轻人,辍学或职专里经常逃课的,家庭不和不与父母同住的,有摩托车的等等。只不过,符合画像的嫌疑人有二三十个。

小姚把那二三十人的照片拿来给郑易看,大都是花名册上的证件照。郑易反感这种一竿子抡成嫌疑人的做法,不耐烦地推到一边。

小姚见他情绪不太对,问:“你那边有进展没?”

郑易让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开口:“魏莱有个朋友叫罗婷,我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对劲。堵了几回她才松口,说魏莱死的前一天,她们欺.凌过一个女生。”

“怎么个欺.凌法?”

“又打又骂……”郑易揉了揉眉心,“她说她走得早,后边不知道。”

“你去问那个女生了?”

“嗯。她也不说。”

“去案发地附近问了没?”

“让人去侦查了。”郑易说,“还在找证人。”

“你觉得魏莱的死和这件事有关系?”

“不知道。”郑易用力搓着脸和脖子。他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想知道陈念到底怎么了。这憋闷的感觉他快忍不了了。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我看你情绪不稳。”

“是!我是情绪不稳。魏莱罗婷她们早就该被抓起来!”郑易猛抬头,一拳捶在桌上。

小姚噤声看他。

死一般的静默后,郑易也知自己失控,他把声音控制回去,说:“没人报案,我也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然后呢?”这问题太残酷。

他们的工作里,“调查清楚”往往等于给罪犯以处罚。可这事给不了。

郑易心里陡升愤恨:“为什么法律他……”

“郑易你别失控!”小姚叫住他,“不然你想怎么样?全部关起来坐牢?他们还只是孩子。”

“孩子就能无法无天?”

“不能,可坐牢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们的人格甚至还没定型。他们长成什么样,我们成年人有推不掉的责任,因为塑造他们的社会、学校、家庭、就是我们这些成年人构建的。

不管在哪个国家,西方还是东方,法律都对孩子宽容。因为他们还可塑。”

郑易苦笑:“我知道。大学里,我的老师讲过。”

刑法学老师说,未成年人犯罪的人格特点具有假象性,即使犯相同的罪,其主观认识与成年人也存在差距,很多甚至并未形成真正的犯罪人格。

正因可塑,所以教育与挽救,能把他们拉回来;严击与重罚,能把他们推出去。对社会危害更大。

可是,被害者呢。

郑易扶住额头,刚才连他也失控,何况受害者。不罚,罪如何恕?受害人的愤与恨如何抚平。

“更何况,不排除有些孩子能改,有些改不了。那些改不了的就该……”

“谁判断他是否改,真心还是假意。谁判断?你,我,还是领导?如果以人的标准来判断,你我都不会做这行,因为那会有更多的绝望。”

郑易再度苦笑,或许,人得学会竭尽全力;但也得接受无能为力。

只是目前他还接受不了。

他垂下头,摇了摇:“小姚,你明白那种被人信任,结果却让人失望的感觉吗?”

“这种感觉能杀了我。”

他声音很低,像破碎了一般。

……

放学了。

走在杂草丛生的荒地上,北野问:“那个警察又找你做什么?”

“问魏莱的事。”陈念看到一大片淡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蹲下揪了几颗心形果实。

“他问了什么?”

“他好像……”陈念捏爆一颗小果子,说,“知道了什么。”

北野:“嗯。”

陈念递给他一束:“你玩吗?”

北野接过去,拇指与食指一捏,爆炸开,响声很脆。

那晚,北野没怎么说话,陈念也没在意。他们之间原本话就少。吃完晚饭,在书桌下复习,然后睡了。

自从住来这里,陈念睡得很沉,半夜隐约感觉北野开了窗子,夜风吹进来,比风扇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她听到水声淅淅沥沥从浴室传来。

陈念睡眼惺忪坐起身,从床上爬起。一道昏黄的灯光从浴室里射出,像黑暗里撕了一道口。

陈念揉着眼睛朝那道光走去,透过虚掩的门,她看见北野赤着上身,在洗脸池里冲洗什么。

少年的头发上全是水,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轻颤着,额发遮住了眼,看不清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