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都没能让虞尚见色忘利,三夫人并不诧异虞尚对陈氏的无情,闲聊道:“她能有那种弟弟,说明陈家家风不严,留这种妇人在身边,迟早还要出事。阿芜已经大了,双生子正是启蒙的关键时候,妹婿当娶个真正的贤妻好好教导,家和万事兴,以妹婿的本事,想必明年就会有好消息。”
虞尚心头火热,三夫人这分明是暗示他了,只要他配合侯府,明年就能往上升一级!
他痛快应承道:“嫂子明鉴,我一定给孩子们找个明辨是非的好母亲。”
三夫人才不关心他的新欢旧爱,转转手腕上的玉镯,道:“说起来,自打阿芜出生,他舅舅还没见过她一面,日思夜想都快成疾了,我离京之前,三爷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接阿芜去侯府住几年,不知妹婿意下如何?”
虞尚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就怕阿芜不懂事,给兄嫂添麻烦。”
三夫人:“我看阿芜挺好的,模样好,性情也好,若京城有合适的人家,我跟三爷就替她做主了,妹婿只管为朝廷效力,争取早日进京与阿芜团聚。”
虞尚喜道:“我真能入京为官?”
三夫人:“那要看妹婿的政绩了,政绩到了,看在阿芜的面子上,三爷也会替你张罗一二。”
小姑活着,虞尚不可能进京,如今小姑去世多年,虞尚入不入京,对侯府已无太大影响。
打断骨头连着筋,为了外甥女,他们不会报复虞尚,但那个陈氏,休想在算计外甥女后还能若无其事地享受侯府的余荫。
第4章 004
三夫人行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与虞尚商量好了外甥女的去留,便直言她准备明日就启程回京,顺利的话能赶得及与家人共度中秋。
中秋可是一年里非常重要的大节,举家团圆,三爷盼望妻儿早日带回外甥女,侯府其他人也都盼着世子爷沈琢速速归家。
虞尚的官途掌握在三夫人手中,自然不会再阻拦什么,只惋惜三夫人不能在扬州多待,多给他巴结奉承的机会。
“那好,妹婿处理家事吧,我帮阿芜去收拾行囊,对了,既然阿芜要在京城出嫁,她娘的嫁妆我顺便也带过去吧,免得将来还要折腾。”
提到沈氏的嫁妆,虞尚心中一疼。
沈氏当年败坏了侯府的名声,但她毕竟是老侯爷宠爱的女儿,又要跟着他远嫁,老侯爷心中不舍,便给沈氏准备了一份异常丰厚的嫁妆。
有钱人才有闲情逸致欣赏明珠美玉,虞尚一直都是个更注重实惠的人,他不贪图沈氏的美色,只想分享沈氏的财富。可惜沈氏看不起他,夫妻除了几次同房几乎没有别的交流,他无法开口讨要钱财,沈氏也不会主动给。
沈氏娇奢惯了,离京后更是挥金如土,靠花钱来弥补心中的不满。
虞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氏不断地置办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终于,沈氏死了,虞尚名正言顺地接手了沈氏的库房,然而库房里已经没剩什么真金白银了,那些值钱的大件上都被沈氏刻下了她的印章,虞尚若拿出去贩卖,传出去丢的是他自己的脸,所以虞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堆好东西在那里积尘,他却一点都用不上。
除了库房里的死物,沈氏还在扬州置办了良田、房产,但那些都由李管事负责,李管事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虞尚与陈氏联手多年,谋划种种,都没能将李管事拿下。
三夫人提出要带走沈氏的嫁妆,虞尚舍不得。
但为官多年,虞尚也积攒了一份身家,他现在缺的是晋升的门路。
权衡之下,虞尚更想要官。
“理当如此,还是嫂子考虑周全,阿芜她娘的嫁妆一直都是温嬷嬷看着,我叫她过来与嫂子交接。”
三夫人知道温嬷嬷,那是三爷生母苏姨娘身边的忠仆,小姑出嫁时苏姨娘将温嬷嬷派给了小姑。
等三夫人来到虞宁初的院子,温嬷嬷也过来了。
温嬷嬷五十来岁了,头发花白,沈氏死后,她既没有来虞宁初身边伺候,也没有告老还乡,而是默默地守着沈氏的库房。
她只是拿着钥匙,虞尚要进库房,她并不阻拦,虞尚拿走所剩不多的金银,她也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因此,虞尚没有由头撵走温嬷嬷,亦或安排温嬷嬷去做别的差事。说到底,温嬷嬷算是侯府老人,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虞尚犯不着去对付她。
三夫人与虞宁初并排坐着,温嬷嬷瞥眼虞宁初,将一份嫁妆单子与一本账册递给三夫人,解释道:“这是夫人出嫁后的一应花销,凡是超过十两的账目,老奴都记下来了。”
三夫人先看嫁妆单子。
除了器物、田地、房产,单子上记载了一笔一万两银子的陪嫁。
小姑只是庶女,又犯了错,侯府仍然给她这么多的陪嫁银子,钱财上的确没有亏待小姑了。
温嬷嬷道:“京城那部分的田地产业都没有动,一直有可靠的掌柜打理,夫人在扬州置办的产业责由李管事负责,您要见见李管事吗?”
三夫人点头:“让他过来吧。”
自有小丫鬟去传话。
三夫人看完嫁妆单子,再去看账本,温嬷嬷记账非常清楚,小姑哪年哪月哪日花了那些钱,历历在目。
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珊瑚翡翠,再加上田地、房产,那一万两银子水似的花了出去,虽然田地、房产每年也有进项,但到手的银子马上又被沈氏花了,直到沈氏病故。这后面,便全是田地、房产的进项了。
温嬷嬷道:“夫人生前糊涂,临去时还算通透,命几个掌柜将以后的进项全都以姑娘的名义存入京城的钱庄,银票寄过来,因为是姑娘的名字,只能姑娘亲自去钱庄兑换,所以老爷想动也动不了。”
虞尚在外地做官,无法亲自带女儿去京城钱庄换银,派人去则不放心,只能眼馋。
三夫人了解了,问虞宁初:“那些银票,阿芜可都收好了?”
虞宁初点头:“都收着呢。”
母亲在京城、扬州都有田地房产,只是田地产出有限,房产也都是租出去收租金,几处合起来,平均一年大概有千两银子的进项,七年下来,虞宁初从母亲这些产业里一共攒了七千五百两的银票。
三夫人对虞宁初道:“京城的产业继续留着,扬州这边离得远,不如让李管事操持着卖了,换成银子交给你,或是存起来拿利钱,或是在京城置办新的产业,全由你做主,你娘就你这一个孩子,她留下来的东西都是你的。”
虞宁初忐忑道:“舅母,我年纪还小,不知道如何经营产业,能否请您与舅舅替我打理?”
三夫人笑了,看着她道:“十四也不算小了,阿芜不要担心,回京后舅母会教你如何管账,你用心学,这事并不难。”
虞宁初在舅母的眼中,看到了一片豁达与温柔。
仿佛舅母已经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却并不在意,反而温柔地包容了她,并安慰她不用顾虑太多。
虞宁初脸红了,愧疚自己小人之心,竟然担心舅母会惦记她手里的这点产业。
其实虞宁初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太怕了,脱离了父亲,舅舅舅母将是她仅存的依靠,她不想因为外财而与舅舅舅母生罅隙,如果舅母想替她打理产业,虞宁初愿意放手,她刚刚那么说,不是要试探舅母,只是想表达自己的诚意。
她低下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三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没事没事,舅母都懂的,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自然比那些父母娇养的孩子懂事,但舅舅舅母不需要你这么懂事,往后咱们就是同居一处的一家人,舅母希望阿芜放开些任性些,像你明岚表姐一样,只想着如何吃喝玩乐赏花听戏,那些人情世故啊,等你们出嫁了再考虑也来得及。”
虞宁初又惭愧又感动,抬起头时,眼中泪珠盈盈,想哭又不好意思掉眼泪。
三夫人伸手,用帕子帮她擦掉泪珠,轻叹道:“舅母是真后悔,如果你娘去世的时候我身子利落,怎么也会过来,那时候把你接回去,也不至于让你做了七年的小可怜。”
因为有个与虞宁初年龄相近的女儿,三夫人试着将自家女儿代入虞宁初的处境,七岁时候死了娘,亲爹与继母一家其乐融融,小姑娘只能巴巴地看着亲爹与旁人欢笑,她冷了病了都无人问津,与天生地养的野草有何区别?
三夫人身边的宋嬷嬷替主子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姑太太去世时,咱们夫人才小产,所以不能过来。”
虞宁初第一次听说这事,忙安慰三夫人:“舅母千万不要自责,其实我过得挺好的,他们只是不疼我,但也没有苛待过我吃穿,您别看我现在瘦,那是这阵子因为婚事牵肠挂肚的,舅母若早三个月来扬州,定会嫌弃我长得胖,不似淑女。”
三夫人扑哧笑了,捏了捏虞宁初的脸颊:“你这小嘴倒是会说。”然后她问杏花:“你家姑娘真有那么胖吗?”
杏花瞥眼自家姑娘,怜惜道:“太胖也没有,但确实比现在丰满些。”
这两月姑娘被曹奎吓得茶饭不思,生生瘦了一圈。
三夫人道:“好说好说,回京路上舅母让人给你做好吃的,养一个月,保管让你舅舅见到一个珠圆玉润的外甥女。”
这么一插科打诨,刚刚因旧事而起的低落氛围便被笑声一扫而空了。
没多久,李管事来了。
三夫人道:“我们急着回京过节,你且在扬州多留一段时日,妥当处置了姑太太的产业再回京。”
能够回京,李管事已经十分高兴了,笑道:“夫人姑娘放心,我保证高价卖了,不让姑娘吃亏。”
如今扬州府房产、田地的行情,可比七年前好多了。
虞宁初给李管事端了一碗茶,真心感谢道:“多亏李叔从中帮忙,我才能顺利见到舅母。”
李管事不敢当,接过茶碗放回桌子上,躬身道:“那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姑娘不用客气,既然姑娘明日就要随夫人动身,想必还有许多杂事要处理,我就先告退了,明早再来恭送。”
说完,李管事便退下了。
三夫人带着虞宁初去了沈氏的库房。
虞宁初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只见里面摆放着诸多名木家具、大件的珊瑚摆设,甚至还有一橱架栩栩如生的骏马雕刻,或是寿山石,或是灵璧石,每匹马的形态都不一样,或鬃毛飞扬呈奔驰之态,或马首低垂好似饮水。
若非亲眼所见,虞宁初都不知道母亲有这种喜好。
她新奇地打量着这些石马。
三夫人从别处看了一圈,绕过来,突然见到这些石马,她脸色微变,斜向温嬷嬷。
温嬷嬷低声道:“她日子苦,这是她唯一一点乐子了。”
沈氏花容月貌,京城一众翩翩公子,她只看上了那人,也只爱慕那人。
那人爱马,沈氏便花钱收罗了这些石马,日日都要亲手把玩一遍,也只有面对这些石马,沈氏眼中才会恢复一些少女时期的光彩。
三夫人能想象出沈氏的痴情。
“毁了吧,这种东西,不用带回京城。”
三夫人低声吩咐温嬷嬷道,随即走过去,将懵懂无知的虞宁初拉走了。
小姑着了情魔,红颜薄命,她绝不会再让外甥女重蹈覆辙。
一个臭男人罢了,还不如钱财来的重要。
第5章 005
三夫人一行人是上午到的扬州,看似处理了很多事,其实到清点完沈氏的嫁妆,才晌午而已。
世子爷沈琢跑了一趟庆云寺,回来时正赶上虞尚休妻的大戏。
陈氏的娘家在扬州府下的一个小县城,虞尚写完休书,命人备好马车,安排仆人把陈氏送回去。
陈氏当然不甘心就这么沦为一个弃妇,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跪在虞尚面前,哭求虞尚看在过去的情分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不要休她。然而虞尚心中只有功利,三夫人已经许诺了他前程,他岂会因为陈氏小有姿色便手下留情?
“来人,把少爷姑娘带回房间,不许出来。”
孩子们被带走了,虞尚看看跪伏在脚下的陈氏,从手里拿出一个荷包,对陈氏道:“这里有百两银子,再加上你自己的私房,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了。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休了你,待我升官,孩子们也能跟着享福,否则咱们一家只能受你牵连,终生止步于此。”
陈氏泪如雨下,如果虞尚休了她,虞尚就是封侯拜相,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老爷,让大姑娘嫁给曹家是咱们俩的主意,三爷夫妻因此恨我,心中肯定也恨你,怎么可能替你张罗升迁?他们分明是要报复你我,老爷你不要上了她的当!”
虞尚冷笑,三爷确实有理由恨他,但有虞宁初这个女儿在,三爷的报复便只会到此为止。
注意到沈琢回来了,虞尚将荷包丢给陈氏,朝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二人便一人掐住陈氏一条胳膊,堵住她的嘴,硬生生将人带出虞宅,塞上马车。
“弃妇不肯归家,让世子见笑了。”虞尚快步迎到沈琢面前,面带愧色道。
沈琢扫眼虞宅,问:“我婶母何在?”
虞尚解释道:“三夫人与阿芜在一起,逸公子现在客房……”
他没说完,沈逸从跨院那边过来了,朝沈琢挥挥手:“大哥,今夜咱们留宿一晚,明早动身回京。”
沈琢颔首,径自随沈逸去了客院。
虞尚负手而立,看着两个侯府公子并肩离去,他既恼火小辈无礼,又深深地羡慕起来,不知自己是否也有光宗耀祖扬眉吐气那一日。
沈琢都回来了,说明庆云寺的庚帖已经测好了,结果自然是个凶。
媒人战战兢兢地先回曹奎那边复命。
先前有陈氏撮合,曹奎偷偷见过虞宁初一面,年近五十的武将依然好色,一眼就被虞宁初的美貌吸引,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提亲。
不过,听说虞宁初的母族来了人,连侯府世子都帮忙搅黄了八字测算,曹奎便知道这门婚事要难了。
他喜欢美人,但还没痴迷到色令智昏的地步,现任平西侯镇守边疆有功,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他一个参将望尘莫及,还是不要与侯府结怨的好。思索片刻,曹奎让媒人去知会虞尚,就按照大师的说法,既然虞宁初不适合嫁在江南,为了美人着想,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
曹奎痛快收手,虞尚松了口气,备了一份薄礼让媒人送给曹奎。
打发走媒人,虞尚亲自去了后院,将这个好消息传达给三夫人、虞宁初。
意料之中的事,三夫人神色淡淡。
虞尚殷勤道:“晚上我命厨房整治一桌扬州美食,算是替嫂子与两位贤侄接风洗尘。”
三夫人想到什么,笑道:“那就有劳妹婿了。”
三夫人也是个美妇人,但此时此刻,在虞尚心里,三夫人就是天上的禄星下凡,掌握的是他的官途,因此三夫人笑了,那就是禄星笑了,虞尚欣然,叫女儿好好招待舅母,他自去筹备晚上的宴席。
虞尚走后,三夫人悄声问虞宁初:“你爹虽然官职不高,但江南富庶,他在扬州一带为官多年,想来也攒下一笔家产?”
虞宁初对这方面还真不够了解,平时她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更不会打探父亲手里有多少银钱。
三夫人看向温嬷嬷。
温嬷嬷为人低调,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低声道:“陈氏进门后,一年光衣裳首饰便要花去百两银子,以老爷节省敛财的性情,每年的进项至少有五百两。”
光靠六品官的俸禄,虞尚可拿不到这么多。
三夫人心里有数了。
到了黄昏,三夫人携着虞宁初的手,一起来了前院。
虞尚、沈琢、沈逸已经到了,怕小孩子哭闹坏了气氛,虞尚并没有叫五岁的双胞胎过来。
沈琢兄弟俩朝三夫人行礼,虞宁初则给表哥们行礼。
客气之后,大家入席落座。
厅堂中间摆了两张席案,虞尚单独一席,虞宁初与三夫人同席。
虞尚拍拍手,丫鬟们开始上菜。
全是地道的扬州美食,精致的面点小吃、美味的菜肴羹汤,将席案摆得满满当当。
虞宁初轻声给舅母介绍这些美食。
三夫人有女儿招待,虞尚笑着问沈琢、沈逸:“两位贤侄可否好饮?扬州城的云液酒醇烈香浓,回味悠长,我已提前命人备好几壶,现在让人端上来,如何?”
沈逸知道沈琢好酒,客气道:“那就多谢姑父了。”
总算让沈逸叫了自己一声姑父,虞尚笑眯眯派人去取酒。
丫鬟端了一壶酒来,分别替沈琢、沈逸斟上。
三夫人抬眸看来,笑着道:“明日还要动身,你们俩莫要贪杯。”
沈琢颔首,端起酒碗尝了一口。
虞尚:“味道如何?”
沈琢似乎吝于言辞,只道:“不负盛名。”
虞尚笑道:“既然贤侄喜欢,我叫人多预备几坛,带回京城给侯爷他们也尝尝。”
沈琢不置可否。
三夫人若有所思道:“是啊,阿芜初次进京,是该给长辈们表哥表姐们准备一份礼物,不能失了礼数,只是我们初来乍到,对本地特产不甚熟悉,匆忙之间……”
虞尚马上接过话道:“不劳嫂子费心,阿芜进京叨扰,这些本该我这个父亲替她筹备。”
三夫人:“那就劳烦妹婿了,我们就多耽搁半日,明天中午再动身,逸哥儿,明早你陪你姑父走一趟,咱们府里人多,别落下谁的礼物,回头闹得不好看。”
沈逸:“嗯,我晚上列个单子,保证谁也不落下。”
三夫人又体贴地对虞尚道:“随便挑些扬州特产就行,不用买太贵重的。”
虞尚表面应和,心中却想,侯府里个个养尊处优,他送太差的东西,不是让人笑话?
关系到自己的前程,这笔钱虞尚不心疼。
有三夫人笑着主导气氛,这场晚宴宾主尽欢。
散席前,三夫人拍拍虞宁初的手,看着虞尚道:“明天就要分别了,去陪你爹爹好好说说话吧,你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你爹爹肯定不舍。”
虞尚:……
他满脑都是讨好三夫人,压根就没想过什么父女分别。
只是此刻却不好露出端倪,眼看虞宁初带着一丝怯意与生疏朝他望来,虞尚登时露出一个慈父的笑容,伸手道:“阿芜过来,父亲有事要交待你。”
虞宁初便跟着这位熟悉却陌生的父亲去了书房。
夜幕已然降临,书房里烛光昏黄。
看着虞尚在书桌前坐下,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虞宁初下意识地垂下眼帘回避。
她不习惯这样的父女相处。
从她记事起,母亲不喜欢她,从不主动叫她到跟前亲近,父亲早出晚归忙碌官务,更是少有时间理会她。小时候的虞宁初以为父母子女都是这样的,她就该乖乖的,不去打扰父亲母亲,直到陈氏嫁过来,直到亲眼看见双生子弟弟妹妹在虞尚怀里撒娇嬉戏,虞宁初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
她是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被爹娘待见的孩子。
虞尚抬头时,看到的就是一个拘束安静的女儿。
这个女儿,容貌与沈氏有七分相似,剩下三分,依稀能看出他的影子。
虞尚有太多的事要操心,平时根本没有管过长女,如果不是今晚要表演一个好父亲给三夫人看,虞尚可能都没有精心打量这个女儿的闲心。
无疑,长女很美,融合了父母优点的她,颜色还要胜过沈氏。
曹奎能看上女儿,待女儿进了京城,又有三爷夫妻撑腰,或许能结一门更好的婚事?
虞尚开口了,声音有些严厉:“你命好,在京城有个居于侯府的舅舅,三夫人如此护着你,说明三爷很看重你这个外甥女,那么只要你在侯府安分守己,三爷肯定会给你找个好夫君,你可千万别学你娘,行事轻浮丢人现眼,害了自己也坏了家里的名声。”
虞宁初悄悄咬紧了牙关。
她知道母亲有诸多不好,但那毕竟是生了她的母亲,临终前将所有产业都留给她的娘。
别人都可以看不起母亲,虞尚明明占了母亲的便宜,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她眼里有恨,却不想让虞尚看见,只默默地点点头。
虞尚对女儿的木头性子有所了解,没指望她吭声,继续嘱咐起来,总结就是要女儿听话,别在侯府闯祸,给他找麻烦。
虞宁初不时地点头,算是回应。
虞尚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两刻钟,觉得差不多了,就想送虞宁初回去,当然,送也是做样子给三夫人看。
虞宁初见他站了起来,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双下午新缝制的男式袜子,拘谨地递给虞尚道:“爹爹,女儿愚笨,您操持这个家那么辛苦,女儿竟从未想过要孝敬爹爹什么,还是舅母提醒我,说您今晚肯定会送我程仪,爹爹疼我,女儿别无长物,亲手绣了这双袜子,还望爹爹不要嫌弃。”
虞尚一怔,程仪?
是啊,孩子远行,任何父母都会送一笔银子给子女傍身吧?
等女儿回去,三夫人或许会问一问他给了多少,如果女儿说他分文未送,三夫人会怎么想?
“好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虞尚接过那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袜子,一脸欣慰道。
虞宁初继续按照舅母的指示扮演孝女:“爹爹去试试吧,如果不合适,我今晚还能改。”
虞尚点头,带着女儿去了卧室。
虞宁初在外面等着,虞尚进了内室,直接将袜子丢到一边,去翻箱笼了。
臭丫头手里有沈氏的遗产,只会比他有钱,哪里需要他给?
虞尚真是不想花这笔银子,却又担心三夫人的盘问。
再三权衡取舍,虞尚包了两百两的碎银,心中肉疼面上慈爱地送给了虞宁初。
演演戏就从薄情父亲这里换了二百两银子,虞宁初舒服多了,跟着虞尚回了后院。
虞尚都给女儿钱了,对即将替他抚养女儿的三夫人三爷,他当然也要有所表示,而且要更大方。
虞尚直接拿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三夫人:“今后阿芜就要叨扰兄嫂了,女孩娇贵,吃穿打扮都比男孩费心,更不提嫁妆筹备。这是我为父的一点心意,还请嫂子收下,以后阿芜需要什么花销,都从这里拿吧。”
三夫人皱眉道:“妹婿这就太见外了,阿芜是我们的外甥女,我们既然要接她进京,自然养得起她,这个你拿走,休要再提。”
虞尚:“我知道嫂子疼阿芜,可我做父亲的,不能一点都不管她。”
两人来回劝了几次,最后三夫人似是被虞尚的慈父之心打动,终于收下了。
等虞尚走了,三夫人当着虞宁初的面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十张百两的银票,全国各地都有钱庄可以兑换。
“一千两,聊胜于无吧,阿芜收好,回头该花就花,这是你应得的。”三夫人转身将信封塞给了外甥女。
虞宁初更希望舅母收着,如父亲所说,她在京城的吃穿用度也是一笔花销。
三夫人笑着点她的鼻子:“傻丫头,舅母还怕养不起你?这钱舅母就是替你要的,不然岂不是白喊他这么多年爹了?想到他现在正在为这笔钱心疼,我心里才痛快,你要记住,骂得再狠都是虚的,不疼不痒,真想对方难受,就要从他在乎的地方下手。”
虞宁初看着舅母神采飞扬的脸,忽地笑了。
舅母真好,她喜欢。
第6章 006
翌日一早,三夫人带着虞宁初去给沈氏上香,虞尚则带着沈逸去挑选礼物,沈琢留在虞府,监督下人们运送沈氏的嫁妆上车。
等舅甥俩上香回来,虞尚给京城预备的“薄礼”也置办好了,女眷送扬州有名的织锦小吃,男眷送扬州特产的美酒茶叶,分门别类地将一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
三夫人看向沈逸。
沈逸悄悄朝母亲伸出五根手指头。
侯府勋贵,自然不在乎这点礼物,只是喜欢看虞尚明明吝啬却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的滑稽面孔。
三夫人想,她来扬州两日,虞尚前后花了快两千两银子,够他心疼一段时间了。
“妹婿,我们赶着回去过节,就不多耽搁了,来日你进京为官,我们再好好招待你。”
站在马车前,三夫人微笑着与虞尚寒暄道。
虞尚巴不得他们快点走,再多住两晚,他可能还得花一笔银子。
双方虚与委蛇地表达了一番不舍,三夫人便带着虞宁初上了同一辆马车。
虞尚亲自将他们送到扬州渡口。
沈琢安排了两条商船,一条住人,一条专门放沈氏的嫁妆,随从已经盯着下人搬运好了嫁妆,只等主子们登船,便可杨帆北上。
“妹婿,后会有期。”
站在船头,三夫人朝虞尚点点头。
虞尚很会演戏,竟然扯着袖子擦了擦眼角。
虞宁初看着这样的父亲,只觉得荒唐可笑,等舅母转身,她也毫无留恋地随舅母进了船舱。
这艘商船分南北两个客舱,沈琢、沈逸住在南边,虞宁初与舅母住北舱。
北舱又分内外间,三夫人检查了一遍,便叫虞宁初在外间坐下。
丫鬟已经提前挑起了竹帘,将近中午,七月明晃晃的阳光在河面洒下一片粼光,也照得舱内明明亮亮,甚至有丝热意。
船还没有行远,码头上的一切清晰可见,有百姓排着队伍等待登船,有赤裸着肩膀的工人来来回回地扛运货物。
虞尚还没有走,一身官袍立在堤岸前方,风吹拂他的衣摆,四十而立的男人容貌俊秀儒雅,好一副道貌岸然。
虞宁初的目光只在这位父亲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便落到了更远处的扬州城。
父亲外放十几年,无论官职高低,一直在扬州一带转悠,她与母亲便一直住在扬州城中。
父亲怨恨侯府不肯提携他,可如果不是舅舅暗中操持,父亲怎么可能一直留在扬州这富庶之地?同是七品县令六品通判,在富庶之地与偏远之地任职,其中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阿芜是不是舍不得扬州?”
三夫人见外甥女对着扬州城的方向出神,关心地问。
虞宁初笑笑,道:“还好,其实我也没怎么逛过扬州城,只是在这里长大,现在要走了,忍不住多看看。”
三夫人皱眉道:“你很少出门吗?”
虞宁初垂眸,低声道:“娘还活着时,乳母丫鬟会带我去街上玩,后来娘去世了,陈氏进门,乳母不敢再擅自做主,也不想去看陈氏的脸色,我们便只在后院生活。”
出了孝,她已经十岁了,很明白自己在家里的位置,所以陈氏带着弟弟妹妹去踏青看庙会,她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或许她撒撒娇或强烈坚持,陈氏也会带她去,可去了也是看别人母慈子孝,又有什么意思?
虞宁初习惯了无人理睬,也就没觉得这样的生活有多难熬。
三夫人听得心酸,这哪是一个官家小姐该过的日子,寺里清修的姑子至少身边还有几个伴。
她安慰外甥女:“没事,等咱们到了京城,让你明岚表姐带你多出去逛逛,扬州富庶,但也比不上京城繁华,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有时候还能在街上看到黄头发绿眼睛的番邦人,那种照得特别清楚的西洋镜就是番人带过来的。”
虞宁初:“嗯,我娘送过我一面小西洋镜,我第一次见的时候特别稀奇。”
那是她才四五岁的时候,有次娘亲病了,她去请安,看见床边放着一个从没见过的玩意,玉质的手柄上面嵌着一个巴掌大的圆形东西,周围镶着蓝、黄、红等色的细碎宝石,漂亮极了。
见母亲还睡着,虞宁初好奇地拿起手柄,转过来的时候,镜面里突然映出她的脸。
第一次看得那么清楚,虞宁初吓了一跳,把镜子丢到了床上。
确定那只是一件死物,虞宁初又拿了起来,新奇地看着里面的自己。
她玩得太专注,直到母亲发出一声咳嗽,她才发现母亲已经醒了,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虞宁初怕母亲,赶紧放下镜子,做出乖乖的模样。
母亲一如既往地少话,听她笨拙地询问两句病情,便不太耐烦了,将那把精致的小西洋镜塞到她手里,让她回房自己玩。
幼时不懂事,现在回忆起来,母亲其实并不是很讨厌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