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云葳说:“也在此处,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她。师兄,你身上有吃的吗?”

  叶浮青好笑道:“我一收到你的信,便赶来了,至今也没吃过东西。”

  他目光温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王朝仙门大战后,我担心了你许久,还好你没事。”

  那只手从她发顶轻轻拂至发间,湛云葳忍不住抬眸看他。

  叶师兄的确温柔没错,长玡山的同门之谊也深厚,叶浮青却很少对她做这样亲昵的动作。

  叶浮青却很快收回了手,毫无异样地问她:“那姑娘是王朝越掌司的阿姊,你从越府带走她,越之恒不会追上来吗?”

  仿佛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湛云葳定定看着他,半晌摇头:“不曾,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回府。”

  “那就好。”

  “师妹。”叶浮青陪着她一起走向村子,“听闻先前王朝赐婚,你被迫嫁与了那人,如今你帮他阿姊离开,可是对他有了些许情愫?”

  “叶师兄何时也爱问这些琐事了?”

  叶浮青看着前方漆黑的路:“难不成在师妹心中,我只关心和喜爱人偶?”

  湛云葳回忆起,少时在长玡山,还常常有人调侃,叶师兄今后说不准要做一个最出色漂亮的人偶,然后娶了她,同她过一生。

  少年叶浮青梗着脖子:“那又有何不可。”

  同门指指廊下的湛云葳:“叶师兄先做一个比小师妹漂亮的出来。”

  叶浮青当了真,此后每每做出人偶,总要端详湛云葳许久,随后叹气:“不够……还是不够……”

  以至于有一段时日,湛云葳见了他就跑。

  后来大家都懂事些了,湛云葳不再计较叶浮青的痴狂行为,灵修有人爱收集法器,有人喜剑,自然也有人喜爱旁的。

  叶浮青也有几分赧然,觉得对不起她,吓坏了师妹,没再做过那样的比对。

  许是想得太出神,湛云葳脚下一滑,叶浮青连忙接住她。湛云葳握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谢。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叶浮青正要松开手,却听见少女冷不丁问:“你的右手还没长回去吗?”

  叶浮青心里一惊,瞬间退开数丈远,却晚了一步,一股灵力冲击而来,只击他的丹田。

  他身形如雁,飞掠离开,心脏下两寸却被击中,闷痛出声。

  同时,湛云葳脚下的阵法亮起。

  “叶浮青”擦了擦唇角的血,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湛云葳不说话,冷冷看着他。

  “叶浮青”扬眉,明白过来,是他忍不住触碰她的时候吧。叶浮青那个只喜欢人偶的蠢东西,自然对她没有渴望。

  失策,他应该管住自己,再忍忍的。

  “你把叶师兄怎么样了。”

  “叶浮青”抬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露出东方澈那张黑夜里如艳鬼般浓丽的脸来。

  湛云葳见他用的并非是改颜丹,就知道叶师兄恐怕已经遇害了。

  难怪一开始她没有觉察出气息异样,因为这本来就是叶浮青的脸,想到从前叶师兄对东方澈很好,却死在这个“师弟”手中,她就怒不可遏。

  东方澈站在大雪中,语调幽怨道:“你只问他,为何不问问我,手断了以后疼不疼。”

  他目光凄切,似爱又似怨。

  “你同越之恒联手算计我,令我这几月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东方澈冷道,“若你因为不喜我是前任王朝掌司之子,才不顾旧情,为何偏偏你对他特殊。”

  “为什么。”他眼尾通红,愈发冷怒,“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之人,你却愿意让赤蝶认他为主,同他做那苟且之事。你们欢好过几次,告诉我!”

  随着他的愤怒,湛云葳脚下的阵法急速流转,越来越亮。

  偏偏她越是不答,东方澈越生气。

  不知这几个月他都做了些什么,身上竟然魔气横生,同时修为也暴涨。一旦控制不住情绪,他整个人犹如厉鬼。

  昔日记忆里活泼的师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病入膏肓的魔修。

  他几近疯魔喃喃道:“没关系,等我杀了他,一切就烟消云散。我们重来,待我拿到百杀菉,我就是灵域之主。”

  湛云葳扬手,用灵力扇了他一个耳光。

  做什么白日梦。

  东方澈明明想躲,却发现躲不开。脑海一阵绞痛,连阵法都控制不了。

  不可能!他是八重灵修,他还是修习了无上功法的灵修。湛云葳一个御灵师,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呢。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眼睁睁看着湛云葳从他引以为傲的阵法中走出来。

  从先前被东方澈下意缠绵开始,湛云葳就想过今日。

  偏偏东方澈地狱无门偏要闯,他瞧不起御灵师,却注定死在御灵师手中。

  她每走一步,脚下似亮起星辰,最后无数灵力丝线,形成一个囚笼,将东方澈困在其中。

  东方澈被迫跪下,仰头看她。

  他还记得少时万念俱灰,被山主捡回长玡山,第一次看见湛云葳的场景。

  她趴在廊下,指尖轻点,池中灵鱼随她灵力而动。

  他第一次见御灵师修习控物,看得有些出神,连多日来的悲伤都忘了。

  待他回过神,却收到了少女的礼物。

  她说:“师弟,今后长玡山就是你的家。”

  那时候东方澈觉得她可爱漂亮,连逗弄灵鱼,都比旁的御灵师生动。少时他觊觎她,幻想她,却从没将她当做过对手。

  今日本想要活捉越清落来对付越之恒,却成了她掌下无法逃脱的鱼。

  败局已定,他笑着:“湛云葳,我常常在想,那年我不下山,不假死就好了。若仙门败落,我在你身边同你一起作战,今日会不会不一样。”

  湛云葳收紧灵力,东方澈吐出一口血来,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原本,死在你手上挺好的,但我不甘心越之恒过得那样舒坦。我杀不了他,对不起我东方家满门,但是拉一个越家的人陪葬还是能做到。”

  湛云葳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东方澈笑了笑:“别了,小师姐。”

  八重灵脉的灵修自爆灵丹是什么后果?

  那一瞬,满世界的风雪寂静,山林晃动,灵力波纹漾开,无数大树倒下,山石裂开。

  湛云葳原本能躲开,但她若躲开了,越清落必死无疑。她张开灵力网,护住山下百姓和远处玄乌车中的越清落。硬扛下这一击,她灵丹一痛,重重摔出老远,唇角溢出血来。

  手上玉镯发亮,护着她的灵体,却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些许伤痕。

  良久,山下百姓心惊肉跳从院子中出来,无法明白为何山林崩塌,而自己和家人安然无恙。

  夜风吹来,那上面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

  湛云葳吃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往玄乌车的方向走。

  她耳朵一阵翁鸣,每走一步,灵丹扯着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走到玄乌车前。

  玄乌车完好无损,里面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她登上玄乌车,看见哑女倒在角落,半身都是血。

  风透过帘幕吹进来。

  湛云葳跌倒在玄乌车中,几乎是爬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

  雪花吹进玄乌车中,落了越清落满头。旁边有一行没写完的、歪歪扭扭的小字:不怪你,不要哭,葳葳。

  不断有泪珠掉落在越清落脸上,如此滚烫,越清落却再也醒不过来。

  越之恒和曲揽月坐在青面鬼鹤上。

  曲揽月陪着他等,坊间百姓有时候骂他确实没骂错,越大人有时候真是铁石心肠。

  从湛云葳和东方澈打起来,越之恒已经来了。

  他冷眼旁观,见那少女从容反杀东方澈,又眼睁睁见她为了保护山下百姓和越清落挡住灵丹爆炸。

  可她并不知道,玄乌车中的越清落,已经咽气,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他们看着那少女艰难地爬起来,全身伤痕往玄乌车中走。

  饶是曲揽月这些年自诩冷血,都带着几分不忍别开了目光,几乎不敢想像湛云葳看见玄乌车中的越清落的尸体,会是什么样。

  然而越之恒却看得下去。

  他视线不曾移开,始终追随着她,器魂叫嚣着要下去,也被他冷漠地封印住。

  从前他总说断,但曲揽月知道他舍不得,哪怕有一分活着的希望,他也盼着能走到那少女身旁。

  这次他什么都没说过,但只要这个秘密一日存在他们心中,哑女之死,便是一道跨不过的沟壑。

  湛云葳一定以为越之恒恨死了她。

  良久,青面鬼鹤落下。

  越之恒一步步走向那玄乌车,车上,少女抱着越清落,脸上全是泪水。

  她抬眸,泪眼朦胧看向越之恒。

  隔着漫天大雪,当初两人有多欣喜,如今就有多么无望。

  他扫了眼哑女临终留下的血字,冷道:“把她给我。”

  他没有再说伤人之语,抱着哑女走向大雪中。

  湛云葳注视着他抱着哑女走远,不远处就是青面鬼鹤和曲姑娘,她全身是伤,却咬牙追上去。

  “越大人。”

  越之恒感觉到衣襟被扯住,停下脚步,回眸看她。

  他的神情比最初的陌生人还不如。

  湛云葳并不是要强求这段刚有点苗头的情爱,而是在他怀里放下一个瓷瓶,哑声道:“……这是清落姐的残魂,我……抱歉。”

  她知道,两人之间,再没可能了。

  曲揽月远远看着,湛云葳看不见的地方,越之恒手背青筋几乎鼓起。

  湛云葳的控灵术,竟然做到了控魂的地步,可她又是付出了多少,才在重伤下,保住了越清落的残魂。器魂在封印中,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越之恒垂着眼睑,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湛云葳松开他,往玄乌车走,她觉得冷,脑海混沌,几乎不知什么才是对错。

  直到她倒在雪地中,越之恒也没看她一眼。

  青面鬼鹤离开之际,曲揽月看见那驭着神剑的剑仙匆匆赶来,抱起了雪地中的少女。

  而越之恒注视着脚下破落山河,良久,喉间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第63章 给她的信

  承蒙你照顾一生

  大雪压了枝头,青面鬼鹤在空中驻足了良久。

  裴玉京带着湛云葳去治伤,人已经走远了,越之恒才带着曲揽月折了回去。

  他神色比方才冷静多了,唇角的血迹擦干净,曲揽月起初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对于谁来说,今日都是个糟糕的日子。

  唯一的好消息是,湛云葳保全了哑女一丝残魂。长命菉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哑女也从绝无生还的可能,变成还有一线希望。

  这控灵术每每总是给曲揽月带来诸多震撼,她甚至已经开始期待,湛云葳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说实在的,她从前喜欢湛云葳,只是因为湛小姐长得好,是个可爱的御灵师小姐,而今喜欢她,却带了几分钦佩之意。

  山下渐渐熄了烛火,百姓们在湛云葳的保护下,几乎没有受到侵扰。

  曲揽月看一眼神色冷静下来的越之恒,说:“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对她,实在不行,你让我配合你出演一场戏,气走她都好。”

  越之恒将自己的大氅盖在哑女身上:“你话本看多了。”

  曲揽月心道,好吧,湛小姐不会信,还会坐实他俩有鬼。

  “可是你真觉得,让湛小姐以为自己害了你阿姊,是个好主意?”

  “馊主意。”越之恒看了她一眼,“让你选,你选跟我一起死?”

  开什么玩笑,曲揽月当然要活。

  天底下男子多的是,待到海晏河清,总有下一个值得的人,区区愧疚又算什么。

  她也宁愿自己没淌这趟浑水,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就让那些能人去拯救这破败的灵域。可是她知道了,便无法说服自己为了活下去而退却。

  人总要走许多不得已的路。

  越之恒漠然地看着她,仿佛看穿她的答案。

  曲揽月说:“可是对于湛小姐来说,仙门培养出来的性子,这样的痛苦也不浅。”

  越之恒沉默良久,说:“不会。”

  曲揽月一开始没明白。

  这时候底下玄乌车旁围了几个蓬莱山的弟子,检查是否有遗落的东西,他们将哑女放在玄乌车上的包裹拿走了。

  越之恒这才收回视线,驱使着青面鬼鹤离开。

  曲揽月若有所思,那包袱里有什么?越之恒竟然特地折返一次,确保裴玉京的人拿走。

  她本就聪慧,看了眼没了气息的哑女:“越清落给她留了信?”

  曲揽月终于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才是真正的机关算尽。

  越之恒低眸看了眼手中的残魂,慢慢收紧手指。

  昨夜,风雪最大的时候,哑女替湛云葳掖上被子。

  她发了许久的呆,最后还是在窗前写下一封解释的信。

  她要告诉湛云葳,离开是自己的选择,她早就知道后果。以己度人,她不愿让湛云葳背负这样的事。

  可写完,却怕害了湛云葳,也怕耽误阿弟的计划。

  笔上的墨汁都快结冰,她也不知该不该放进包袱里,这是她第一次写信,亦不会封存信封。

  直到窗前出现一只修长的手,递给她封泥。

  哑女愕然抬眸,越之恒说:“没事。”

  哑女知道阿恒可靠,他既然说了没事,那便有解决的法子。她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将信用封泥笨拙封好。

  天亮以后就要离开,除了期待外面的世界,她亦对越之恒十分不舍。

  越之恒等在树下,等她出去和他告别。

  她收好了信,走到大树下,时隔多年,记忆里地宫中幼小却如荆棘顽强的阿弟,如今比她高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