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想来宿在彻天府中了。”
众人心知肚明,因着灵帝的态度,这个生辰注定悄无声息而低调,管家亦不敢多挂一个红灯笼。
就算冒着风雪回来,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宿在彻天府。
沉晔望着彻天府外的大雪,问越之恒:“掌司大人,今晚还回越府吗?”
越之恒神色淡淡:“不回去了,你同阿姊说一声,让她别等我。”
沉晔犹豫了一瞬:“府中贺礼如何处置?听闻还有人,给您送来了一名女子。”
越之恒头也没抬,往炼器房走:“东西留着,活人赶出府。”
他不奉行清廉,王朝官员也容不下清廉之辈。
至于送人就更荒谬了,从他二十岁开始,收到的贺礼就有形形色色的人,有舞姬,有男宠,亦不乏刺客。
最需要站稳脚跟那几年,他杀了不少,近些年那些人才收敛些。
沉晔说:“是。”
越之恒缓步走向炼器房,沉晔要跟上替他撑伞,越之恒抬手止住他的脚步。
夜风呼呼地吹,今年入了冬以后,一日比一日冷。
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缀亮了寂寂长夜。
他注视着汾河郡的方向,良久收回目光。
湛云葳以为等不到越之恒已是最糟糕的事,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
她衣衫单薄,御灵师本就会比灵修怕冷些,越府又新修葺了法阵,越大人的神通令人防不胜防,她如今扮演的是没有灵力的盛姑娘,不敢用灵力贸然取暖。
眼看就要子时,今日要过去了,白日里那几个彻天府卫冷冰冰过来,请她离府。
“可是夜已深,我要去哪里?”
府卫面色冷淡,一如他们掌司的铁石心肠:“奉大人命,姑娘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
片刻后,湛云葳被推出府邸。
汾河郡还未结冰,天地之间冷得够呛,越府更远处,还有黑甲卫在巡逻。
湛云葳穿着绣鞋,不敢在他们面前展露灵力,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在雪中走。
良久,走出他们的视野了,她方在一个屋檐前坐下。湛云葳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以灵力取暖,再将鞋子中的雪清理干净。
等了半夜,又在雪中冷了好一会儿。怀里的糕点早就凉了,她难免有几分低落之意。
湛云葳根本没想到越之恒生辰也不回来。
她在大雪中,用灵力裹住自己,像暗夜中唯一暖光。城中宵禁,这个时间就算想找落脚的客栈也难。
正当她琢磨去哪里的时候,天上响起一声轻鸣。
很微弱的声音,她却听见了。
湛云葳抬眸,看见了眼熟的青面鬼鹤。
她没想到下着皑皑大雪,越之恒却在子时前,回到了汾河郡。
许是她的目光太明显,在鬼鹤上的男子低眸,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神色冷淡,身披深青色大氅,今日没有戴面具。
湛云葳盯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才反应过来自己吃下改颜丹后,如今还是盛姑娘的脸。
两人中间隔着天地之距,还有大雪作挡。
半晌,她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那鬼鹤却打了个旋,在不远处停下。
两人之间隔着七八丈的距离。
从七月秘境别离,到如今十一月初,秋日到冬季,湛云葳再一次见到他。
她坐在屋檐下躲雪,一身红衣,一只鞋还没来得及穿上去,而因为扯下盖头,头发也有些许凌乱。
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脑海里反反覆覆是湛殊镜的话,他说越之恒薄情寡义,兴许把你忘了。
她又想起越之恒说对她仅有三分情意,那他能认出她来吗?
而越之恒似乎也变了些。
他比上次在秘境,还要清减一分,他额角带着伤,因是灵帝所造成,没人、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处理伤口。
她看着越之恒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大雪很快落在越之恒的肩头。
湛云葳注意到青面鬼鹤的时候,已经收起了取暖的灵力。
她的心砰砰跳,不知道越之恒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她亦不知自己该先和他说什么。
是先解释为什么顶着盛姑娘的脸,还是说她拿回了自己的命玉,亦或者子时快过了,与他说一声生辰快乐?
然而当她被人一把拥入怀里,大氅隔绝了冰雪的严寒,一瞬世界安安静静。
她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一声一声,似乎带着几个月迟来绵长的痛意。
她亦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叫出那个他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的称呼。
“泱泱。”
今晚所有的寒冷,等待,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另一种东西。
她将冰凉的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里带出笑意。
“是我。”
“我回来了,越大人。”
第57章 赠玉
最大的根源问题是穷
越之恒原本今日没打算回府。
雪下得太大,彻天府卫下值后一个个离开,他们在王朝虽然声名狼藉,可是大多都有家人。
或惦记家中年老父母,或家中刚出生不久的幼子女儿。
最后连沉晔温了一壶酒送过来以后,也回家了。
沉晔家中有个行动不便的幼弟。
风雪之夜,人人都有惦念牵挂的家人,积雪淹没了靴面,哪怕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那一灯如豆的不大房间,也比冷冷清清的彻天府适合安眠。
越之恒望着屋檐下的大雪,汾河郡的方向被王朝的朱楼碧瓦遮住,什么都看不见,他却突然有种冲动,回汾河郡去。
直到乘上青面鬼鹤,被冷冰冰的风雪覆面,他方觉出一丝可笑来。
哑女早就睡下,越府也不会有其他的人等他。
他只在八岁之前,幻想过世间有个地方是他的家。可很快就被迎头一击,数年的监禁,让他的心也渐渐沉寂冷漠。
他并不是哑女,从不对不可能的事情心存幻想。
然而鬼鹤的轻声低鸣,在提醒他,他偏偏就是这样做了。许是今夜饮了太多酒,越之恒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闭了闭眼,当真糊涂了。
一个多时辰的风雪,令他清醒许多,却也不能再掉头回王朝的彻天府。
汾河郡的河水结了冰,下雪天没有星子,天地皆黯淡。
百姓早已熄烛睡下,他的心绪最后归于平静。眼见越府的大门就在不远处,越之恒的神色也趋于冷淡。
府上没有多灯笼,门房听了他今日不回府的命令,早已关了门。
天地一片孤寂,越之恒驱使着鬼鹤靠近,却在往前飞时,于暗夜中看见浅浅一点微光。
那是灵力的光芒,随着他冷淡的目光看过去,鬼鹤也发出示警一般的低鸣。
越之恒垂眸,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就算她很快收回了灵力,越之恒还是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是一个妙龄少女,冻得脸色苍白,盖头一塌糊涂地被她披在肩上,一只鞋子落在雪地中。
看上去如此陌生,却生了一双明亮而熟悉的眼睛。
鬼鹤还在往前飞,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一个陌生人。
可很多东西,就像今夜的那一壶酒,一些癫狂要回汾河郡的念头,让他停下了脚步。
明明不该有任何期待,他也告诉自己不可能。
可他还是一步步朝她走去。
风声太大,以至于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直到彻底拥住她,怀里的人冻得发颤,他收紧手臂,连逃出渡厄城那一日,他都不敢做这样的梦。
怀里的人很快沾上他身上的暖意。
打更声越来越远,眼见子时将过。
怀里的少女如梦初醒:“越大人,差点忘了同你说,生辰安乐。”
他顿了顿,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这一日并非是他的生辰。
地宫出生的孩子,半疯半清醒的宣夫人,哪里会告知他生在哪一日。族里随便挑了一日,不过是因为在王朝做官所需。
但他半点也不想告诉她,忍不住眼中带出笑意:“嗯。”
这是他这一生,最好的一个生辰。
时隔几个月,湛云葳再次回到了越府。
万籁俱寂,府中大多数人都睡下了,她披着越之恒的大氅,越大人身形颀长,很高。他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几乎拖地,但总算不再冷。
越之恒问她:“饿不饿?”
湛云葳犹豫半晌,点了点头。她从昨晚计划混入越府开始,就没什么何时的时机吃饭,今日等了一整日,在玄乌车中更是出不来。
越之恒带她去厨房:“你等我一会儿。”
因着他早说不归,院中厨娘黄昏便离开了。
湛云葳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越之恒在亲自生火给她下面。
她眨了眨眼,颇有几分不可思议。
以至于她坐在烧火凳上,火光照亮她雪白的面颊,显出几分呆愣来。
湛云葳发现自己从前对越之恒真是所知甚少,她曾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但如今想来,是多么自大的想法,她接触到的越之恒,远远只是冰山一角。
她知道不论是王朝还是仙门,培养世家公子时,历来奉行君子远庖厨。
“是以前和清落姐一起生活学会的吗?”
越之恒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顿了顿解释说:“风雅总是活下去才有资格去想的东西。”
湛云葳忍不住点了点头,所以越之恒这样的人,不管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她在灶火前坐了一会儿,帮他添柴。很快全身烤得暖烘烘,越之恒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面条做好。
外面太冷,好在厨房也有桌子。
几个月前,湛云葳不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和越之恒一同在厨房吃一碗简单的面条。
那双被世人唾骂杀人的手,竟然也会为她做吃的。
她碗里卧了两个鸡蛋,越之恒的厨艺出奇还不错。湛云葳本就饿坏了,没一会儿就吃了大半碗。
越之恒发现,湛小姐神奇之处在于,她做什么都能品出几分幸福的滋味来。
他今日原本只饮了一壶酒,这会儿看她吃,却难得觉得饿了。
待到两个人都吃完,越之恒看一眼湛云葳,她的改颜丹已经失效,变回了自己的脸。
几个月不见,她明显清减了好几分。
原本无暇的白皙脸蛋上,依稀还看得出一道浅浅的伤。
看上去还不如当时被他这个王朝佞臣“监禁”时的模样。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也没多说什么,顺便替她烧好了梳洗的水。
待到两个人折腾完,湛云葳跟他回到房间,雪也渐渐变小。
越之恒走在廊下,发现湛云葳和自己一起回去时,就不由顿了顿。
习惯有时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湛小姐似乎……已经忘了,两人如今不再是道侣。
他略微别过脸,掩住唇角那一缕浅浅笑意。
其实越之恒清楚,湛云葳为什么会回来,湛小姐大抵还是不死心规劝他脱离王朝之事。
但她能在他生辰这日归来,已经足矣。
他原本还在想,若湛小姐提出来,她今夜宿在哪里,他便问她去哑女的屋子还是客房。
可湛云葳明显在想别的事,越之恒沉默着,也就没有提醒。
屋子里暖烘烘的,湛云葳在想越之恒和越清落生辰贺礼这回事。
糕点早就凉透,不好再吃。
湛云葳给越清落的贺礼是一方漂亮精致的锦帕,她在里面倾注了御灵术,能祛除邪气,也可做安神之用。
她拿出锦帕,越之恒便知道是给哑女的。
“越大人,你说清落姐会喜欢吗?”
越之恒看了一眼:“会。”
湛云葳放心了:“今日天色太晚,我只能明日给她了。”
她面上带着几分犹豫,越之恒便知道,以湛云葳的性子,想来在纠结给他的贺礼。
屋子的明珠光不算很亮,她裹着新的披风,坐在桌案边,神色略微迟疑。
越之恒安静地等着。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他什么都不缺,今夜已经收到了最好的贺礼,湛小姐大可不必如此纠结犯难。
好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从身上拿出一块玉。
那是一块粉色的玉,色泽莹润,就算在灯光下,也隐约能看出价值不凡。
比起男子常佩戴在身上的玉石,这块暖玉更像是女子所拥有的。
越之恒不动声色:“给我的?”
“嗯。”她递过去,“这是……我的命玉,你愿意接受吗?”
越之恒骤然抬头。
虽然他对御灵师很多东西都不懂,但亦知道命玉是什么。
他沉默许久,声音略哑:“湛小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