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这几日心情都十分忐忑。

  原因无他,进来坤元秘境后,没有看见湛家兄妹。裴玉京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师兄知道他心里十分焦灼。

  他像一柄被困在剑鞘中的剑,已经隐忍到了极致,随时会出鞘,伤人伤已。

  师兄小心翼翼劝过裴玉京一次:“师弟你别急,湛师妹说不定和她阿兄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事。”

  裴玉京当时怎么回答的。

  大师兄记得他一路往前走,踏过春日的落花:“师兄,我明明已经晚了一次,弄丢过她一回,再经不起第二次。”

  他以血为引,日夜赶路。

  也怪仙门倒霉,路上遇到上古鸣蛇残魂,队伍被冲散。晚了一日来到桃花村,恰逢月亮刚出来,连缓和的时间都没有。

  还在一起的只剩下四个人,分别是他、裴玉京,明绣,还有另一个师弟。

  才出桃花镇,明绣和另一个仙门的师弟就消失,最后不得不进村找人,结果遇上一村子的怪物,他们灵力也消失。

  他和裴玉京挥剑杀死,这些村民却顷刻复活。若非他们本就是身手不凡的剑修,神剑尚存威慑力,几乎不可能在村里捱到子时。

  数日来,唯一的好消息,大师兄顿了顿,抬眸看去,少女放下灯烛,将村里的情况与他们细细说来。

  而他的师弟,终于也像一柄平和的剑,归于剑鞘。

  待听到她说,是越掌司昨夜帮过她一次的时候,神剑轻颤,似无形低鸣。

  大师兄转头,看见师弟脸色渐渐苍白。

  这样的苍白,在方才杀不尽怪物“村民”时,也不曾有。

  可是很快,裴玉京将这份情绪压了下去,他看着湛云葳:“你没事就好。”

  裴玉京以前只是纯粹的剑客,并非蠢笨,这几日他很快想明白湛云葳为何在秘境中会与自己分开。

  他沉默良久:“对不起,泱泱,我代替我娘向你道歉。我回去以后,会对她按律施以惩戒。”

  他不仅是蓬莱弟子,还是仙门公认的少主,自然有处置裴夫人的权利。

  然而湛云葳想要的并非这个。

  若是从前,她心里虽然憋气,但裴玉京并不包庇亲娘,该惩罚就惩罚,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其实只要裴夫人还活着,她就很难安宁。

  裴玉京不可能为了她彻底割舍裴夫人,她如今也不需要裴玉京这样做。

  于是她摇摇头,道:“其实我也早已猜到了,所以多备了和阿兄的引魂铃,没有提前和师兄说,只是想让师兄看清,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心意已定,秘境出去之后,便不再回玉楼小筑,纵然婚约不再,可裴师兄,同门之谊,修习教导之恩,永不会忘。”

  但也仅此而已了。

  裴玉京眼睫颤了颤。

  大师兄听得都忍不住心里一揪,他知道,对于裴玉京来说,宁肯湛云葳捅他几剑,也不要她这样轻轻而又冷静说出这样的话。

  更何况还是当着他这个外人说,那就是半点儿不留回旋的余地了。

  裴玉京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但他眸中冷静还在。

  他注视着湛云葳:“我不会强求你的原谅,亦明白言语无用,泱泱,你如何怪我,都是我应得的。”

  湛云葳低声道:“可我不怪你。”

  只是……太久了呀师兄,从前世到今生。从前等来的都是失望,几乎都快忘了,年少那点动心是什么滋味。

  而记忆中残留那些他的好,如今只能让她念及这份珍贵的同门情谊,护他性命,共同平定邪祟乱象。

  做不成夫妻,朋友不也很好么。

  但更明了的情爱之言,却不适合当着大师兄说,两人都没再继续。

  夜晚桃源村刮起了风,昨夜尚且春寒料峭,今晚明显已是温暖的春日。

  裴玉京不再开口说话,垂眸在思量什么,湛云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放弃。

  湛云葳现在更担心的是明日出了宅子,遇见越大人和曲姑娘该如何收场。

  仙门王朝不睦已经数年,越大人的职责之一,便是杀了裴玉京。这件事远比她和裴玉京那点纠葛令她头疼。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清晨,村民不再留他们在家里。

  大师兄一打开门,湛云葳就看见从陈家出来的越之恒和曲姑娘。

  巷子狭窄,真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还不等她琢磨好如何同越大人打招呼,能缓解一下水火不容的氛围,好歹别一见面就翻脸。昨日她不就和越之恒相处得不错?可见越大人是能够好好沟通的。

  一条鞭子夹杂着疾风之力,毫不留情地抽过来。

  神剑出鞘,挡在所有人面前。

  湛云葳惊愕望去,越之恒神色如寒冰,眸中隐约不耐,一眼也不看她。

  他语气淡漠平静:“滚开,别挡道。”

  她鲜少听越之恒在面前说这样的粗鄙之言。

  偏偏裴玉京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之恒对他动手,他却不见生气,抬眸平静有礼道:“虽然越大人动手在先,但恩义不能忘,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

  两人视线相对。

  裴玉京淡笑道:“裴某在此多谢越掌司昨日救我爱妻。”

第46章 半魂

  酿蜜提前了

  听到这句话,大师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裴师弟果然疯了。

  他年长裴玉京十来岁,某种程度来说,师弟是他看着长大的。记忆里,裴师弟修习刻苦,也算守礼,哪怕和湛云葳定亲,在外人面前,没有半点逾矩的地方。

  原本没有王朝插手这事,再过两年,裴玉京和湛云葳就该成婚的。

  今日之言,俨然不似师弟会说出来的话。

  可裴玉京偏偏说了,纵然明知或许是错。

  湛云葳的惊骇并不比大师兄少,她皱了皱眉,再一次发现自己并非那般了解裴玉京。

  她也已经看出来,裴玉京没有半分要放弃的意思。

  这句话实在太过反常,偏偏还是对着越之恒说的,湛云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脸色。

  越之恒缓缓抬眸,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

  桃源人间已是暖春,她却平白觉得他的视线很冷。这种过于平静冷寂的情绪,她只在越之恒身上看见过一回。

  是那个雨夜,宣夫人说他该去死的时候。

  命运若要薄人,连怨恨都升不起来。人能争钱、争权势,甚至与天争命。但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无法争的。

  湛云葳对上他的视线,第一个涌上脑海的念头,竟然是下意识想要解释。

  可她要解释什么?越之恒早就说过,自己在他眼中,只是王朝阶下囚。倘若在他身边之时,她还勉强担着越之恒的道侣之名,他不容背弃。可他亦早早说过一旦她逃离王朝,两人便再无瓜葛。

  她觉得自己此时想到宣夫人也是错的。

  灵丹中的道侣印,来秘境之前,二婶已经用灵药替她洗去。湛云葳虽然不曾用灵力探过越之恒的道侣印,但想必他也不会留着。过往这样的事屡见不鲜,王朝的贵族们失了仙门的“俘虏”道侣,往往第二日就将道侣印洗去了。

  这念头太奇怪,她为什么会想要和彻天府掌司解释自己的私事?

  她一时不知自己该生气裴玉京胡言乱语,还是该斥责自己第一次生出的这陌生一念。

  巷口桃花飘落一地,被风卷到越之恒脚下。

  越之恒见湛云葳缄默不言,桃源本就美如画,她着一席淡粉色罗裙,被对面那人护在神剑之后。

  巷子不过两步的距离,他的神陨横在中间,如伤人的悬崖天堑。

  十六岁那年对着祖父发下的毒誓,亲自扔掉的香囊,以及来秘境前断干净的决心……种种情绪,有一瞬皆如冰冷残烬。

  “越某若一开始知道是她,便不会救。”

  越之恒抬步碾碎那桃花,他的鞭子已经将裴玉京他们逼退两步,得以让他和曲揽月先行通过。

  他这样冷情决绝,是蓬莱大师兄都没想到的,以至于裴玉京那句话,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再抬眸时,越之恒已经带着曲揽月离开。

  湛云葳听见这句话,微抿着唇,心里莫名有点堵。

  升平十四年那个冬日,越之恒死去的那天,所有人也说,他的心冷着呢。

  一生唯一的温情,也只给过哑女。

  湛云葳只庆幸自己没有真去解释什么,否则在越之恒眼中,定会觉得她言行无状,可笑至极。

  她抬眸去看裴玉京:“师兄为何这样说?”

  听出她言辞之间的冷怒之意,裴玉京沉默良久,艰涩笑笑:“你生我的气?”

  “是。”

  “那方才为何不说。”

  “师兄到底是师兄。”

  就像家人永远是家人,就算裴玉京一念之差想不通,可十年相识,相伴相知,裴玉京甘愿以身为媒介,为她驱使修习控灵。她既然已经逃离王朝,便不该、亦不会在本该是敌人的掌司面前,斥责他的不是。

  “泱泱,你总是将是非曲直划得这样分明,可我宁愿你冲动一些,”裴玉京垂眸看她,道,“哪怕……你打我一巴掌呢。”

  至少,若对他的情念还在,就不该这般冷静。

  他承认今日的不矩之言,一来出自对越之恒的憎怨,其二便是想知道泱泱的心,到底弃他到了哪一步。

  可她哪怕生他的气,当面斥责与他使性子,也不会再比一句“师兄到底是师兄”更伤人。

  他并非天生就清正温顺,剑骨、仙门,像压在身上的重担。他只能被迫沉稳,无欲无念。

  少时为了让他修身养性,师尊命十来岁的他看佛经。他看不下去,每每总会被责罚。

  佛经里写,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1]

  师尊说,情爱无常,唯有他的剑能伴他一生,可他不信,他偏要一争,偏要一试。

  到了今日,方觉绵绵密密的痛。

  越之恒输了,他何尝赢了什么?无情剑道反噬,丹田内一片剧痛。

  走出很远,曲揽月抬头看了眼越之恒。

  越之恒冷淡垂眸,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气。

  曲揽月转着伞柄,世间情爱一事么,来来回回俨然就那几样。

  曲揽月脑海中细细回忆湛云葳的神情,不由心生怜爱。

  “你说那样的话,就不怕湛姑娘当了真。”

  说什么若知是她,便不会救。越之恒的语气太冷漠,自己乍一听,也以为是真的。

  可若真这样不在意,空气中便不会有这般浓郁的冰莲香气。

  要她说,湛姑娘也不见得对她师兄有意,她这个局外人看得分明,当时湛云葳分明是皱了眉,眼含不解斥责。

  但当局者迷,曲揽月不指望他们任何人看清。

  “掌司大人,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猜我这几日发现了什么。”

  越之恒懒得理她,他在村里唯一的小茶肆坐下,调理内息。

  在桃源村中,最好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回去,命最重要,旁的他不想再理。

  “真不听?”曲揽月眼波流转,瞳中隐现妖异碧绿之色,“你知道我曲家的能力吧,生来的魂瞳之术,你猜,我在湛云葳身上看见了什么。”

  越之恒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不想说就别说。”

  他越是漠不关心,曲揽月就偏要说,她不信越之恒真能无动于衷:“不管湛姑娘什么反应,做什么说什么,你其实都怪不得她。”

  魂瞳之术每每一开,必定有损修为。曲揽月从不滥用,但这几日的相处,她隐约觉察到湛云葳魂魄古怪。一看才知,旁人都有三魂七魂,而湛云葳竟然少了半缕人魂,故而对情爱之事、怨怼之意,会比寻常的女子懵懂迟钝些。

  饶是这样,湛云葳仍旧在努力感知这世间一切,缺魂之心,仍旧试图在荒漠开出花来。

  从她表面看上去与其他女子无异,就能看出她已经做得很好,何必苛责,说决绝之言骗她。

  曲揽月这两日仔细看过,那半缕人魂不像后天被掠夺走的,山主理当将女儿保护得很好。

  倒像是天生、或是幼时剥离的,湛云葳自己兴许都不知道。

  这便造成,旁的时候湛云葳或许能分辨,这群人偏要在人家短板上为难,又气不着人家湛姑娘,少了半魂么,就算难过委屈也消失得快。

  湛云葳可比你们这些男人想得开,曲揽月想想湛云葳兴许郁闷片刻,捉摸不透,干脆转眼思考怎么救她兄长就想笑。

  曲揽月说完,不禁观察越之恒反应,他兴许也没想到湛云葳竟然少了半魂。淡淡垂眸,没有说话。

  她一时也摸不准越之恒的心思。

  春风起,吹动小茶寮上的招牌布,半晌,嗅着空气中的血气,曲揽月也不卖关子了。

  “若是一魂还好说,招魂可以一试。半魂……无解,倘若天生如此,缺了那半缕魂更不知何处去寻。”她顿了顿,“但好在,于湛姑娘来说,影响不大。”

  湛云葳在清点自己带来的符咒和法器,当务之急是救被困在桃源村的湛殊镜等人。

  她总不能让阿兄陨在秘境中。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令她感到头疼,她冷静地在心里算。

  花巳宴那日是六月十五,赤蝶傍晚入体,越之恒替她勉力压下去已过子时。

  也就是六月十六,往后数十日,六月廿六雨夜她解了第一次意缠绵。

  如今已是七月廿四,还有两日,意缠绵便要第二次发作,偏偏花蜜最早也得在三日后才能拿到。

  如今和越之恒闹成这样,总不能再同他一道解意缠绵。

  她脸色古怪,冷脸做那事,莫说她做不到,越大人必定也不肯。

  但若不解决,她大概率殒命,越之恒必定掉修为。

  九重灵脉的天资与修为,她要是有,也舍不得轻易掉。这样说来,越大人兴许也有概率同意?

  湛云葳支着下巴,不由苦恼。

  要不下次见面,她私下好好与越大人商量一番。人总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情绪,和自己的性命修为过不去罢。

  桃源村本就不大,白日里村民是不让他们进屋的,仿佛会破坏这幅假得令人发指的画卷,夜晚却不允许他们待在外面。

  最后一次谈话后,裴玉京似乎整个人沉默了许多。

  对上湛云葳视线时,他还是会温和笑笑,但就如一柄昔日灼灼的剑,骤然黯淡不少。

  湛云葳狠下心不去看。

  她知道师兄的视野里,他并未做错太多事,非要论起来,兴许只是没有从王朝将她及时救回来。

  可他们之间岂止隔了沧海桑田?

  这件事得有个习惯的过程,待来日创伤愈合,记忆淡忘,兴许就会好起来。

  不等湛云葳想好如何破局,第二日却发生了变故。

  兴许有意避开,当夜越之恒他们住的村南,湛云葳则住的村北,这是一户姓王、上了年纪的人家。

  夜半,王老突然点上灯,神色虔诚往外走。

  开门声惊扰了一行人,大师兄推开窗,困惑道:“家家户户都点灯外出,朝同一个地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