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瞻宇并非好奇,而是为自身打算,如果水知寒仅是利用他除掉“御剑盟”,事成之后自已将再无利用价值。若不能肯定对方的态度,纵然今晚躲过一劫,日后也难保不被其所害。

水知寒静默半晌,忽轻吟道:“醉心于竞利逐名,皆是杀身之由;安淡于贫贱福祸,方为驰乐之道。世人明知如此,却仍乐此不疲,皆因堪不破各种诱惑。然而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在我眼中,没有抵挡不了的诱惑,也没有征服不了的权利。红尘浊世是一个自成法则的整体,根本不必为其中的枝叶末节而争逐不休,我唯一在意的就是那个只可操纵、不可凌驾的法则。任何人触此禁忌,便视其为敌。或许在别人眼中,这是对权威的挑战,但对我来说,我只是不容他人忽视我的智慧罢了。”水知寒眼中神光暴现:“简歌之流或许认为,包括我在内,天下无人不可利用。但我却偏偏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这一刻他霸气冲天、王者之质尽显无遗,全然不同平日那个行事低调、谦恭儒雅的将军府总管。

桑瞻宇浑身大震,虽然他:无法断定这是否水知寒的心声,但却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了解了水知寒的言行。

这些年来,水知寒一直甘为将军府二号人物,却暗中操纵着京师各大势力间的平衡。在这令人窒息的权力游戏中,他时而兴风作浪,时而力挽狂澜,每一场争斗皆有他的参与,实际上却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心态。他根本不介意谁得天下、谁掌大权,甚至不屑去做那最后的受益者,他只想屹立在权力的顶峰,浮沉于阴谋诡计与叵测居心的夹缝之间,做一个让人永远无法忽视的存在。

因为他的抱负,就是做一个坚定的守护者,守护着他自认正确、甚至是由他自己制定的法则!水知寒目光炯炯,望向桑瞻宇:“我已将所有机密奉告,以狼公子的智慧,应可判断出我的诚意,是否愿意合作,请一言而决!”

桑瞻宇如何不知这是最后通牒,水知寒泄露的秘密越多,越不容自己反抗,相较简歌,水知寒无疑更令他心折。然而,或许是他已压抑了太久,或许被水知寒的言语所激,令他胸口涌起一股热血,他决不愿再做一个被人操控利用的帐下小卒,他必须赢得一个被对方真正看重的地位,就算命丧当场,亦在所不惜。

“多谢豹先生直言相告。那么……”桑瞻宇直视水知寒,一字一句地发问,“你对自己的身世亦是直认不讳了?”

水知寒抬眼望天,似在陷入回忆之中,缓缓道:“有这样一个孩子,自小出生就被告知父母早亡,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得知他的父母仍然健在,但只是因为某个门派不可理喻的规定,而导致他无法享受天伦之乐,亦不能尽孝于父母膝前。于是,他愤而离家出走,他可以原谅抛弃自己的父母,但却无法消除对那个所谓名门正派的痛恨之情,四处拜师学艺,只为有朝一日扬眉吐气,将那个所谓的名门正派踩在脚下,好出胸中这一口恶气……”

听到水知寒的诉说,桑瞻宇感周身受,尽管他并非温柔乡门规的受害者,但亦有过同样的心境:为何别的孩子可以有父母相伴成长,而偏偏自己却是那个不幸之人?无辜的孩子为何要承担父母的错失?即使他无权去置疑父母的抉择,亦不能忍受这样不公的命运。对于水知寒来说,他的仇人是四大家族,而对于他来说,则还要加上御泠堂!

“不错,我们都有同样的仇敌。承蒙先生看重,小弟愿助你一臂之力,有生之年,不离不弃,若违此誓,让我天诛地灭,永不超生!”桑瞻宇心潮澎湃,义愤填膺,举剑立誓。他深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延续近千年,根基极厚,只凭一己之力,要想击败他们实乃奢望。但若能与水知寒联手,将会大增胜算。他确是语出真诚,全心全意。无论真假,水知寒那与众不同、超乎想象的抱负已深深打动了他。更何况,他从对方身上还看到了简歌不具备的信任。

水知寒放声而笑:“狼公子尽可放心,我必不会负你所望。另外好教你得知,那个温柔乡的弃婴其实早已意外身亡,我曾与他同门习艺,亦是他最好的兄弟。而我之所以愿意找你合作,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你的身世,希望能借你之手完成他未竟的梦想。”

桑瞻宇失声道:“什么?那你为何要令温柔乡产生错觉?”

水知寒傲然道:“我出道二十年,任那江湖流言无数,还不依然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岂会怕一些猜疑?不过此事我只对狼公子坦诚,却不能让水柔梳知晓详情,她尽可怀疑,却无真凭实据佐证。”

“你不怕四大家族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么?”

“嘿嘿,告诉我,四大家族若认定我是温柔乡的弃婴,将会如何面对?”

桑瞻宇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四大家族内疚于心,定然缚手缚脚,难施全力,而这样的心态将会被水知寒充分利用。

退一步想,假设水知寒早就已订下这样的策略,所以才宁任自己遣人去鸣佩峰盗取资料,从而一步步将温柔乡弓I入歧途,直至今夜故意派出“十面来风”营救公孙石,令对方确信无疑,如此心计着实可怕……

幸好,自己目前已是水知寒的同盟,而非敌人。“另有一事,我来此之前接到线报,此次追击公孙石的行动,是由翩跹楼主之女花想容主持,或许不日将至京师。如何应对,由你全权处理。”

水知寒看似不经意间的话,却在桑瞻宇心头激起轩然大波。他对花嗅香并无父子之情,但对花想容一这个从未谋面、同父异母的姐姐,却有着难以言述的心情,一时百念丛生,难做决断,沉吟许久后方道:“多谢豹先生体谅。但简歌令我近日需去塞外一行,具体任务尚不明确,已秘密让松鼠替我安排好,下月就将离京。花想容之事,请豹先生斟酌处理吧。”

“哦。”水知寒目光闪动,“塞外近日形势极其复杂,离昌国师威赫王刚刚攻破白松城,迫杀其最大政敌诺颜,此刻内忧尽去,下一步意向不明。我几日前派人出使无双城,正是未雨绸缪,以防离昌国对我天朝用兵。简歌此举颇可玩味,你先听从其指示,我会派人与你暗中联系。至于花想容么,我会暂且听而任之,决不会令你为难。”

桑瞻宇心怀感激:“豹先生还有何吩咐?”

“来日方长,你先回府安歇吧。过几天我会安排一次秘密会面,再议定日后的动向。嘿嘿,且看你我联手,会让这天下形势产生怎样的变化?”桑瞻宇眼睛一亮,从没有一刻,他对未来的命运有着如此强烈的自信!

待桑瞻宇走后,水知寒陷入沉思,眼见东方曙光乍现,黎明将至,忽深吸一口气,默运玄功,一掌拍在公孙石尸身的头顶处。

“呃一一”公孙石喉中喷出一股长气,缓缓睁开眼来。

水知寒凝声道:“云淡天高远,明珠溅雨归,举杯饮千钟,挥毫笔万字……”

公孙石本是神智未复,尚自浑噩,忽听到这四句诗文,恰是正确的口令,蓦然惊醒:“你……是谁?”

“盘子”行动有着严格的规定,当上一个任务完成后,会接到下一次任务的口令,所以桑瞻宇误报口令才被他立刻发现。

随着记忆涌上,公孙石一时疑惑自己已不在人世,喃喃道:“我不是死了么,你是人是鬼?”

水知寒淡淡道:“那就看你日后想做人,还是想做鬼了?”

公孙石怔然道:“此言怎讲?”

“简歌想杀你灭口,你若依旧对他忠心耿耿,我就成全你。反正你已知道关于我的最大秘密,下手杀你也决不会手软。”

“你的秘密?”公孙石神智霎时恢复,“你是……”一道强大的劲气迫来,将那个令他惊惧的名字淹没在唇边,对方超卓的武功亦令他再无怀疑。

原来方才桑瞻宇一掌出手,隐伏一侧的水知寒立有所动,却是将一道真气神不知鬼不觉地由公孙石脚底输入,替他护住心脉,挡过必杀一击。水知寒真力运用极其巧妙,而桑瞻宇毕竟心虚,未曾留意真气的异动,待要进一步査看时,又被水知寒有意发出的叹息声所扰,竟对此毫无所觉。

表面上看去公孙石心跳已停,呼吸顿绝,与死无异,其实却尚余最后一线生机,仅是陷入假死昏迷的状态中,直到被水知寒一掌拍在其灵台大穴上,才重新激活心脉。

公孙石沉睡多时,听不到水知寒与桑瞻宇的对话,此刻乍闻眼前之人正是水知寒,顿时万念倶灰,料定对方定会杀自己灭口,反倒镇静下来,长吐一口气苦笑道:“既已死过一次,更有何惧。敬请下手给我个痛快,但若你欲酷刑加身,好让我吐露本门的机密,却是休想。”

“好汉子!你且放心,动私刑而逼供,岂是大丈夫所为。”水知寒挑指而赞,“但你可知道是谁救了你的命么?”

“哼,你虽救我一命,却未必存着好心。”

“你错了。救你的人是你自己。”

公孙石愕然。

水知寒悠然道:“我本以为‘十面来风’可慑退一众温柔乡高手,将你带回来;然而你却强行冲入卫十一的刀下,由两方阵营的眼皮底下脱身,若没有对形势精准的判断、超卓的胆识与魄力,怎有这等效果?若不是起了惜才之意,我又何必多生事端,插手简歌清理‘御剑盟’门户的行动。”

公孙石虽然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盘子”,但他的表现确实大出水知寒意料,若是简歌手下人人如此,实是不可轻忽。这亦更加坚定了他彻底摧毁“御剑盟”、除掉简歌的决心。

当然,在此之前,他会好好利用这股暗藏的江湖视线之外,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

听水知寒说出“御剑盟”之名,公孙石隐生绝望,强自分辩道:“你不必惑我。简堂主决不会有杀我灭口的念头,这都是那个头戴狼面具假冒者的私自行为,是他背叛了堂主。”

“那么,我又如何知道正确的口令呢?”

“这……”此言击中公孙石的要害,哑口无言。水知寒肃声道:“你与简歌相处多年,应该深明他的为人。对他来说,成大事者不择手段,到了必要关头,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何况像你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卒。”

公孙石默然不语。他是简歌在御泠堂中收下的第一批心腹,平日相待甚厚,本是不疑有他。但五年前鸣佩峰离望崖一战,简歌派去送死的几位同门中,亦有与他交好之人,尽管人人皆知与四大家族之战必有损伤,但与奋勇冲杀、战死当场相比,以人为棋、吃子自尽却难以接受,而事后简歌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及,显见其天性凉薄,口中虽不说,但心中疑惑实难消除。加上方才听到水知寒说出简歌亲传的口令,而对方本有足够的理由杀掉自己,却依然好言劝说,不由信了五六分。

事实上简歌亦是无奈。离望崖之战他派去送死的多是隐有异心、不服其管之人,但却无法对忠心的手下如实相告,以免惹来猜忌,另增变数。

水知寒明白不可逼其过甚:“也罢,我敬公孙兄为人,并不强迫于你。不过现在温柔乡四处搜寻你的下落,而简歌以为已杀你灭口,你若现身必然麻烦不小。帮人帮到底,我就留你在将军府,一个月后,若是你仍对‘御剑盟’一片忠心,我恭送你离开。”只要先在公孙石心中播下怀疑的种子,他有十足的把握在这一个月内将其收服。

水知寒的口令当然是由那位“剑呑”所告之,然而无论是四“剑吞”还是“剑刃”与“剑芒”,皆是简歌邀入加盟的外来者,彼此间只是因利益而结合,全无真正的信任可言。只有像公孙石这样的“盘子”,才是简歌一手训练出来的心腹,他们才能知道简歌隐藏最深的秘密,这才是水知寒不惜大费周折,执意收买公孙石的重要原因。

公孙石踌躇难决,在湘北小城他犯下第一个错误,反击跟踪者令自己暴露身份;拆去密封记忆资料是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而相信了桑瞻宇则是他的第三个错误。凭着机智与幸运,他总算闯了过来……

水知寒望着公孙石的犹豫的神情,已知成功在即,轻声道:“我知你们每个人身上必藏有毒丸,以便被擒时服用。我允许你保留那颗毒丸,直至你甘愿相随于我,决不勉强。不过性命只有一次,希望公孙兄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言罢飘然大步离去。

公孙石一横心,随之而行,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犯下第四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