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桑膽宇作为江湖上新崛起的少年英雄,又是力退吐蕃数万铁骑的御賜平西公子,在朝、在野均有人望,确是有几分把握能夺得武道盟主之位。

  由此看来,简歌找自己合作,亦是迫不得已,因为除了桑瞻宇,他根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想到这里,桑瞻宇微微一笑,以进为退:“多谢简兄看得起。不过小弟对此却没有多少兴趣。我与许惊弦毕竟同门一场,何必夺人之美?更何况宫堂主也决不会答应……”

  “同门!”简歌冷笑,“正是因为同门之间知根知底,所以你才把他当作最直接最重要的对手,更不会甘心情愿将荣华富贵拱手送他,即使没有我的原因,想必你也不肯让他轻易得手吧!至于御泠堂嘛……”

  桑瞻宇被简歌三言两语道破心中所想,冷汗涔涔而下,急忙开口截断他的话:“你不必再说了,就算我看不上许惊弦那小子,也只是出于私人恩怨。我一身技艺皆出自于御泠堂,宫堂主对我又是恩重如山,或许交出白玛是出于我的私心,但那只是我一时糊涂。绝不会如你一般做个叛堂之徒!”

  简歌哈哈大笑:“桑公子不必装疯卖傻,明眼人不说瞎话,也不想想我简歌岂会把赌注押在一个不明底细的人身上?若不知你跟御泠堂和四大家族之间的渊源,我就根本不会找上你。”

  桑瞻宇大震:“你究竟知道什么?”

  简歌轻咳一声,仰首望天,语气挥洒从容,如背书般缓缓道来,语意却是惊心动魄:“桑瞻宇,男,十九岁。父亲花嗅香,现任四大家族翩跹楼楼主;母亲桑云雁,御泠堂前任碧叶使桑玉鸿之胞妹。十六年前桑瞻宇被送还御泠堂,其母下落不明,据说已自尽身亡……”

  “你住口!”桑瞻宇怒吼一声,腰间长剑瞬息出,雪亮的剑锋已抵在简歌的胸前。

  简歌望也不望一眼即将透入衣衫的长剑,口气依然不疾不徐:“为了得到这个消息,我失去了三个得力手下,桑公子觉得值得么?”

  桑瞻字咬牙道:“三个小喽啰换一员大将,简兄算盘打得精妙。只不过,你以为凭这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就可以要挟我么?”

  “我的手下必定不会毫无价值地死去,此消息的真实性无可置疑。”简歌一哂,“但是,我更在意的是消息背后隐藏的故事。你的亲生母亲身为御泠堂中的重要人物,岂会不知与四大家族的千年宿仇,又怎会与花嗅香纠缠在一起?她最后不送你去鸣佩峰,偏偏把你交还给御泠堂,这其中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那时的你虽然年幼,但一定记得母亲对你的嘱托,你到御泠堂到底怀着什么目的?每一个谜团都耐人寻味,而唯一清楚真相的人,只有你!所以,我并非要挟你,只是提醒你从没有忘记过的事情!”

  桑瞻宇手上青筋迭起,剑尖不住颤抖:“你敢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你的剑等一会儿才会派上用场,而不是现在。”简歌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做愚蠢的事。杀了我,就再没有人可以帮你。”

  “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帮不了我,我也不想外人插手自己的事情!”

  “我至少可以给你一份足以鼓起勇气去报仇的实力!”

  桑瞻宇喃喃道:“你错了!我没有仇人!”

  “唉,试想什么样的父母会拋下两三岁的亲生孩儿而不顾呢?既然不是明媒正娶,莫非在他们眼里,这个孩子的出生就只是一个错误吗?”简歌黯然一叹,语气中仿佛隐隐多了一丝恻隐之意,“我虽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心情,但却可以想象出那孩子的痛苦,这些年来,他一定比每个人都活得更艰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简歌用“那孩子”替代了桑瞻宇的名字,仿佛在说着一个局外人的悲惨故事。

  然而,那些字字句句却都如重键般一记记地敲在桑瞻宇的心上。童年零星散乱的记忆在沉睡数年后瞬间被唤醒,在母亲那些彻夜不眠的日子里,喃喃的诅咒与无休止的责怪再度在他的耳边回响起,还有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那关切的眼神、无奈的哭泣、怨毒的叮咛……

  当懵懂无知的他来到御泠堂后,随着年龄渐长,曾一遍遍地苦思母亲的只言片语,试图找出自己身世的真相。某日他终于恍然大悟后独自跑到魔鬼峰顶,像疯子般对着旷野大喊,狂暴地击碎身边的每一块岩石,直至发泄出身体内最后一分力气,瘫倒在地上,对着漫天星斗在心底暗暗发下誓言……

  他所有对亲生父母的怀念与想象、痛恨与埋怨、理解与宽容、愤怒与逃避……都因简歌的一番话而被重新勾起。

  “是的,你没有仇人。再狠心的父母也都与你血脉相承是你的骨肉至亲,你根本无法狠下心去报仇。但是,你至少可以向你的父母证明一件事:你的存在绝非错误,你将会达到比他们更高的成就……”

  桑瞻宇一震,一寸一寸地收回长剑。哪怕在还没有与简歌订下同盟前,也足以被这最后一句话打动。

  雪下得更大了,整个大地铺起了一层洁白的面纱,遮掩了俗世的尘埃,却无法埋葬那些残留在内心深处的痛楚。

  寂静无声的树林中,桑瞻宇呆呆仁立,面色茫然,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空气中的寒冷。因为,他的心更加冰凉。

  简歌停身在几步之外,满面肃穆,并不催促。

  这是他精心计划中的一幕,他早知桑瞻宇身世的真相,却留而不发,直到此刻才故意勾起桑瞻宇纠缠多年的心结,此后入魔或是入道,尽在一念间。

  不知过了多久,桑瞻宇缓缓抬起头来,目射奇光,扫视密林深处,最后锁定在简歌面上:“简公子想必不会孤身前来见我吧?”

  简歌微一错愕,旋即明白桑瞻宇的心思:“我知道如何管住手下人的嘴。”

  桑瞻宇暗叹一声,或许对别人来说,四大家族翩跹楼主的私生子是一种可炫耀的身份,但他却深深以此为耻,决不愿意被人知道。然而他刚才默运玄远,却根本未察觉出有人在旁窥伺偷听,由此可见简歌身边能人异士颇多,刚才若他一时冲动之下对简歌出剑,只怕也难得手。

  简歌举指按唇,发出一声低哨,林间三个方向分别传来回应声。他漠然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只带了三位心腹,并非不放心桑公子。而是确保你我见面的安全。若是桑公子还不放心,呆会儿替我做了一件事后,我大可令他三人自尽,以确保你的秘密绝不泄漏。”

  桑瞻宇心头苦涩,简歌的回答可视为对自己的信任,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威胁。明知自己不可能提出让那三人自尽的要求,却有意这样说,显示了手下对他的绝对服膺与忠诚。

  “你想让我做什么事?”

  我刚才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希望桑公子加入阵营,与我精诚合作。”

  桑瞻宇奇道:“何出此言?难道这几个月来……”

  简歌一摆手:“不然,之前种种只是对你的一种测试,我根本没有对你显露真正的实力。但今夜,若你能通过最后一道考验,就会得到我完全的信任。所有机密都将相告!”

  “考验?”

  “我刚才说过,你的剑会派上用场的!”简歌诡异一笑,“记得上次见桑公子,我替你杀了欧阳仁,而现在,应该到了还账的时候了吧……”

  桑瞻宇悚然一惊:“你想让我杀谁?”

  “一会便知分晓。随我来吧!”

  桑瞻于满腹疑惑,随着简歌往山野深处行去,林密雪舞,数步外几不见人。然而,随着简歌一声低晡,在那暗夜中,陡然亮起一星灯火。

  那是一间简陋的小木屋,漆成黑色,藏在暗夜中,极难发现。

  不待两人走近,木门敞开,二名黑衣人站于门后,恭敬行礼。

  而在木屋正中,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着,火边立着一根柱子,柱上则以铁链绑缚着一个褐衣人,他头上罩着黑色的头罩,神态委顿,不知是点了穴道还是经过了拷问。

  桑瞻宇寒声道:“简公子兴师动众,就是让我来杀这个毫无抵挡之力的人?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简歌淡淡道:“这是我辛辛苦苦从千里之外请来的你的老朋友还请桑公子务必一见。”

  简歌轻轻一扬手,一名黑衣人上前一步,揭开被绑之人的头罩。那是一位年逾五十的老者,满面皱纹,高颧深目,一望而知并非汉人。

  桑瞻宇大吃一惊,脱口叫道:“达娃大叔!”

  这位被铁链绑在柱上的老者,正是当年在魔鬼峰专职负责训练鹰组的达娃。

  一个多月前,简歌假意在扬州约见夏天雷,又故意放出消息,调开宫涤尘等人,先派慕松臣、鬼失惊等人伏杀夏天雷,自己却率一众手下直取御泠堂吐蕃南宫老宅,其目的正是挂在南宫老宅的那首事关青霜令的诗词。留守的碧叶使吕昊诚措手不及,老宅失陷,而达娃亦在那一役中被俘。

  桑瞻宇忙上前观察,达娃身上虽有伤痕,但都是多日前的旧伤,看来是被制了穴道。

  简歌悠然道:“我知这位达娃专门负责训练鹰组四人,你们久别重逢,定有不少话儿想说,若是需要,我等皆可回避。”

  桑瞻宇正要伸手替达娃解穴,听简歌如此一说,蓦然停了下来。假如让达娃看到他与简歌在一起,只怕自己想不杀他也不行了!而这恐怕就是简歌故意封住达娃穴道的用意,此人用心之险恶,实是令人防不胜简歌将桑瞻宇的迟疑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桑公子不要误会。我怕你太过重情,所以才提前封住他的穴道,免得你们三言两语下重拾旧情,又不忍杀之了。这份苦心,还请桑公子体谅一二。”

  桑瞻宇抬头瞪视简歌:“达娃只是御泠堂无足轻重的小头目,堂中机密一概不知,你早就可以杀了他,却偏偏留到此时!”

  “不错,因为你,他多活了数十天,此刻死在你手上亦不冤了。”

  桑瞻宇闭目长叹,他早应该想到简歌会用这种手段逼迫于他。一旦杀了达娃,从此就再无回旋余地,只得死心塌地听从他的命令。可是,想起在那魔鬼峰艰苦的习艺岁月里,达娃对鹰组四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浑如他们的长辈亲人,他又何忍下手?

  “你有三个选择:一是杀了他,得到我的完全信任;第二,你现在就可离开,你我的合作就此中止,当然,他依然不会活命;第三,你也可以试着救他出去,但那样我不敢说能一定留下桑公子,但至少可以保证你最多只能带走一个死人!嘿嘿,此人反正命在旦夕,难逃一死,倒不如由你在睡梦中给个痛快。”简歌极善攻心,明里给了桑瞻宇三个选择,其实却是让他无路可退!

  “不必再说了!”桑瞻宇拔剑而喝,“你莫当我不知你心思,我若杀了达娃大叔,从此便只得得你俯首帖耳,这种情形下,你我的合作形同虚设,我才不要日后处处受制于人,要么你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简歌抚掌而笑,语气中却毫无一丝笑意:“桑公子果然硬气。不过你似乎忘了一点:你我合作本就是不公平的!若没有我,你凭什么能制霸江湖?”

  桑瞻宇眼中充血,大叫道:“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你的一枚棋子!”

  “你错了。这场游戏只是刚刚开始,而要想让开局步入正轨,只能有一个主导者,那就是我,所以目前你确实是一枚棋子,但却是一枚很噴要的棋子。而你所要做的,只是再忍耐一年,如果明年此时你能坐上武道盟主的位子,羽翼渐丰,尽可来做棋局的主人。嘿嘿,游戏的中盘才是最精彩的时刻,我很期待!”

  桑瞻宇一震,这本是他私下里的算计,想不到却被简歌直言道出!

  “你还看不出让你参加销金窟赌局的用意么?赌局中的六个人,都是各大势力的第二号人物,可是,谁又能保证当人生的赌局结束时,这其中不会有真正的王者呢?你已入局,要么继续赌下去,努力赢得全部,要么现在收手,做一个永远的输家。何去何从,请君自选!”

  桑瞻宇静默许久,眼前闪现过无数过去与未来交织的片段:童年时母亲的哭泣、对父亲的想象、达娃的照顾、宫涤尘的教诲、与许惊弦的针锋相对、白玛和多吉对自己的冷淡、御赐平西公子的风光、有朝一日登上盟主之位的豪情、把长剑刺入简歌胸膛的快意……他日后的失败或荣耀,全都决定于他此刻的选择!

  桑瞻宇一声狂喝,长剑剌入达娃的胸中!他有意没有避开那飞溅而出的鲜血,白皙的面孔刹那间被染得血红,至少,他不要让简歌看到他的眼泪!

  “好!杀一人,见一人。恭喜桑公子,现在你已有权利知道一些最核心的机密了。”

  在简歌纵声长笑中,木屋门无风自开,一人挺立门口,稳如磐石,静若亭渊。在他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面具。

  ——面具上,刻着一只奔腾的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