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许惊弦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到宫涤尘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月夜之中,他也是不沾一尘的白衣,以昂首望月的姿态等待着自己。那是在锡金魔鬼峰下,一语不合,兄弟反目,许惊弦带着愤愤不平与不甘离开了御泠堂…那一日,他与苍猊群剧斗一场,而今日,却是力战慕松臣,仿佛同样的情景隔世重演,但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许惊弦心绪激荡,迎住宫涤尘的目光:“无论我是许大侠也罢,小弦也罢,你都是我的…”他略一停顿,缓缓吐出两个字,“大哥。”
宫涤尘欣然而笑:“经历了这么多事,你终于还是认我了。”
许惊弦伸出右手的小指:“这个指尖,曾经勾住一位我愿意交付性命的人,我或许会忘,但它,从来未忘!”
刹那间,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现宫涤尘的脑海之中。
京师旁小镇的水潭边,两人口称兄弟,勾指为誓。或许对于那时的宫涤尘来说,其中还不无玩笑的意味,但在那十二岁少年小弦的眼中,却如义结金兰般郑重。
宫涤尘语声轻颤:“小弦…”话才出口,便惊觉自己的眼中竟然润湿起来,再也说不下去,急急转开头,不让许惊弦看到自己的窘态。
父亲南宫睿言病故,兄长南宫逸痕失踪,自从宫涤尘决意出任御泠堂堂主,接替父兄的重担之后,他一直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处事冷静,思虑周密,就像那深深的古潭,把自己的真面目永远掩藏在平缓无波的水面之下。却怎会想到竟就在这样明朗的月夜下、在这样纯朴少年面前,堪堪流下懂事以来的第一滴泪!
无论是父亲、兄长,还是洞透尘事如蒙泊、洒脱不羁如何其狂,都不能像这个少年一样,搅动他内心最隐密的那个角落。
两人皆是情怀激荡,良久不语。
宫涤尘最先恢复常态,重又换上堂主的口吻:“瞻宇能有今日声望,表面上是因为我将那方天脉血石交给他,退去锡金铁骑,从而御封平西公子;暗地里却是因为我动用了御泠堂各方力量为其推波助澜。但你可知暗中为‘吴言’营造声势的又是哪方势力么?”
许惊弦隐有所悟:“将军府?”
“不错,明将军暗中派人大肆宣扬你在军中的功绩,我相信只要等到一个相应的时机,就会揭开吴言就是许惊弦的秘密。我虽查到这是将军府所为,却猜不出明将军的用意。”
许惊弦缓缓道:“他已与我定下战约,所以,他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强大的敌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明将军的心态,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明将军自是胜之不武,更无法激起胸中战志。
鬼失惊的临行前的传音掠过许惊弦的耳边:欲折其锋、先夺其势,我等着你!这不是明将军对自己的威胁,而是告诉自己战胜对手的策略。
所以,在那六年战约到来之前,将军府会尽一切力量替他增势。
等他攀上声望的顶峰之际,就会发现明将军正在“等着你”!
“他约战你!”宫涤尘怔住了,虽然这解释了明将军的做法,却实是令人难以置信。即便明将军能看出许惊弦身上的潜质,但那时许惊弦丹田未愈,全无可能修习上乘内功,这根本不是同一等级的约战。
除非…
宫涤尘忽然明白了:明将军正在一步步完成着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但这等预测之言原本尽凭天意,以人事强为会否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
天机难测,宫涤尘亦不愿许惊弦因那虚实难辨的“天命谶语”徒耗心神,转开话题:“知道我为何到这里么?”
“嘿嘿,莫非大哥观‘斗转星移’有感,所以一睹星空真容?”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我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大哥遇到什么棘手之事了么?”
宫涤尘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半个时辰前,我接到本堂的飞鸽传书。替你我回答了一个疑问。”
许惊弦不解:“你我的疑问?哈哈,就算我不知道的事,大哥也一定知道。”
宫涤尘却没有笑:“你我虽近一年不见,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许惊弦见他神情凝重,陡然间明白过来:“简歌!”
“不错!明明是简歌约夏天雷来扬州,却为何换成了慕松臣、鬼失惊的狙杀,简歌反倒不见了踪影?”宫涤尘摇首轻叹,“直到接到碧叶使这封传书,我才真正体会到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他口中的碧叶使自非鹤发,而是留守锡金的吕昊诚。
宫涤尘轻轻展开纸卷,许惊弦探首望去,上面只有几句话:简歌率众来袭,弟子折损近半,家宅不保。
笔迹潦草,甚至都没有一句请罪的话,显是事发仓促,匆忙写就。
宫涤尘续道:“这是简歌的调虎离山之计,故意泄露消息诱我来到扬州,却趁机率手下反扑锡金本堂。我甚至怀疑就连告知水姑娘消息的将军府大总管也被他蒙在鼓里。”
“但是,简歌袭击本堂是何意?除了与大哥彻底翻脸成仇,瞧不出还有何用途。”
“南宫老宅的内堂之中,挂着一首诗。此诗与解开青霜令有着莫大的关系,那就是简歌的目的。可惜,我对着那首诗二十年,也不知其关键,简歌此举只是徒劳无功了。”
许惊弦不由想到南宫静扉关于青霜令的那番话:“大哥,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正是关于青霜令。”
宫涤尘淡然一笑:“远水难解近渴,我不可能即刻赶回锡金,相信碧叶使就算不敌简歌,亦足有能力自保。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夜不想再谈这些伤脑筋的事,你我分别一年,看你武功尽复,想要告诉我的事应该有许多,不如慢慢告诉我…”
见宫涤尘如此洒脱,许惊弦也放下一番心事,他离开御泠堂后迭逢奇遇,便只挑那些有趣好玩之事慢慢讲述。
月夜之下,曾经反目的兄弟重拾友情。
不知不觉,天已破晓。两人说了一夜的话,隐有倦意,正要回观月楼歇息,忽听匆匆脚步声传来,却是路啸天。
许惊弦笑道:“路前辈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啊…”话一出口,便觉出不对,但见路啸天面色沉重,神情悲伤,似发生了什么大事。
路啸天望定许惊弦,从怀中摸出一物交递过来。
许惊弦接过手中一看,赫然竟是夏天雷指上的那枚紫霜戒,大吃一惊:“路前辈这是何意?夏帮主发生什么事啦?”
路啸天扼腕长叹:“夏兄心伤沈羽,昨夜毒伤复发,伤重不治…”
仿佛晴空霹雳,许惊弦目瞪口呆,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路啸天续道:“夏兄临终之前,让我把此物交给你。并说已告知你那‘转轮诀’,可执此戒去梅影峰,替他接承裂空帮帮主之位…”
【下期预告】
裂空帮帮主夏天雷去世,传位许惊弦,接?不接?
青霜令使简歌为参透青霜令,层层设计,多方勾结,真能如愿?
万千悬念呼之欲出,敬请期待下一期《山河》,盛夏隆重推出。
第37章--青霜秘史
观月楼大厅临时搭成灵堂,几排香烛后面的灵床上,夏天雷静静躺卧着,仿若沉睡。
路啸天手抚夏天雷的灵柩,老泪纵横,恸声自语:“老夫与你相识相知数十年,虽无结义,却是肝胆相照,胜若骨亲。你我膝下皆无儿女,原是约好待你七十大寿之后便卸下帮中重任,与老夫同去游历天下,可叹你竟先行一步啊…”语渐哽咽,闻之戚然。一旁的雪纷飞轻抚他的背脊,静默无言。
宫涤尘、何其狂与白石垂首谨立,许惊弦与水柔清、段成,景明彦等一众小辈则并肩跪在最后。群英相聚观月楼,却皆是扼腕而叹,满面哀思,气氛凝重。
隔着几人的身影,许惊弦只能看到夏天雷躺卧的侧脸,面容依旧,却是神采全无。想起他生前的音容笑貌,痛心之余生出感叹:活在这世间的每个人,无论生前尊贵或卑贱,当被岁月和命运无情击败时,陪伴他的也不过几柱香火,几缕白纱。
正要上前敬香,却听雪纷飞道:“许少侠且随老夫来,有话对你说。”
“且待晚辈先给夏帮主奉香三柱,以示敬意。”
雪纷飞咄然喝道:“我等江湖儿女岂拘俗礼?你若真心敬重夏兄,便应听他遗训,早日去梅影峰接任,方是正务。”
许惊弦暗讨奉香敬灵又耗不了多少时辰,雪纷飞何以出此不近情理之言?奈何雪纷飞根本不给他分辩的机会,已然跨步出厅,许惊弦只好随他而去。临行前注意到何其狂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却是猜想不透。夏天雷之死令他心神大乱,再加上其临终前竟指定自己接任裂空帮帮主,实是大出所料。此刻脑中混乱不堪,虽觉蹊跷,亦无暇深思。
“叶兄为何不现身?”许惊弦随雪纷飞来到楼外,心里已大致猜到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先行引开话题。
“风儿昨夜就已离开观月楼前往落花宫,所以并不知夏兄之变故。若不然,必会追杀那逆徒,不死不休!”雪纷飞眼中神光乍现,似已看了许惊弦的心思,劈头发问:“你可知夏兄的真正死因?”
许惊弦长叹一声,他虽与夏天雷相处时日不多,但深感他厚情重义,铮铮侠骨与仁者风范并重.所以才执力相救。哪知敌人设下的阴谋诡计害不了他,却因心念爱徒反叛,重伤不治。可是沈羽离去之前已是追悔莫及,甚至不惜自断经脉、以死谢罪,又怎忍心再苛责于他?使低声道:“夏帮主所中‘误佳期’之毒原已被那碧血貂胆化解,只是年事已高,加之连日奔波疲劳过度,所以才…”
雪纷飞冷冷一笑:“夏兄临终前曾对老夫说明了真相,哀莫大过于心死,真正的凶手不是慕松臣与鬼失惊等人,而是沈羽那畜生!”话语中的质问多于解释。雪纷飞本就身材高大,此刻昂立观月楼外,晨曦披在他肩上须发亮灿如银,宛若神人。
许惊弦抬起头,直视雪纷飞的目光:“如果前辈想要晚辈去杀了沈公子,恕难从命。如果这是接任裂空帮的条件,晚辈宁可放弃掌门之位。”
“此等逆徒,纵然碎尸万段,亦难赎其罪。只怕你是不愿接手帮主之位,所以才替他求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