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好好观察一下简公子的书房…”一个声音蓦然从屏风后响起,声线忽近忽远、忽高忽低,显然已用变声之法隐去原本的口音。
水柔清大吃一惊,此人明明在房内,却全无呼吸之声,自己经过几年苦练,武功已大有进展,竟依然全无察觉,无论其是敌是友,这份隐匿的功力皆不容小视。她暗中一咬牙,握紧手中的缠思索,绕过屏风,抬眼望去,但见卧床上竟盘膝坐着一个黑衣人。
床帐已放下,蒙昽的烛光下、瞧不清对方的面目。水柔清早知那卧床下有一条秘道,出口则设在京师几个隐蔽之处,黑衣人定是由此而来。不过简歌离开时已暗中堵塞秘道,黑衣人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打通,背后必有极大的势力,或与简歌不无关系。
水柔清心中惊疑不定:“你是谁?”口中喝问着,缠思索已无声无息地发出,意欲挑开床帐,一睹对方真容。
黑衣人轻抬手掌,发出一道掌风,床帐中分,缠思索直袭向他面门,黑衣人一指弹出,正中索头,缠思索如同受惊的小蛇,迅速倒飞而回。床帐随即垂落下来,再度将他遮住。
水柔清心头大露,并不仅仅因为黑衣人稳准而灵动的武功,而是在床帐中分的一霎,她清楚地看见对方脸上挂着一张面具,恍惚间想到了五年前行道大会上简歌的装扮。
黑衣人淡然道:“水姑娘不要误会。若以真容相见,日后或有颐忌,所以用面具遮颜。”
听到黑衣人叫破自己的身份,水柔清已知方才那些声响必是对方有意发出,定下心神沉声发问:“你诱我来此,到底是何用意?”
“只是想助水姑娘完成心愿而已。”
“你怎知我的心愿?”
“替双亲报仇雪恨就是水姑娘的最大心愿!”黑衣人悠然道,“我会把自己所知关于简公子的情况全盘奉上。你可愿意接受?”
水柔清冷静下来,陷入沉思之中。
对方既然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简歌的恩怨,必是有备而来。当年暗器王林青暗访流星堂,查明英雄冢弟子机关王白石投靠御柃堂成为紫陌使,简歌设下花月大阵与林青相见,御泠堂青霜令使的身份亦因此暴露。四大家族诸高手愚大师、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等人当即人京以抗宿敌御泠堂,但当水柔清知道母亲“琴瑟王”水秀亦死于简歌之手后,请求四大家族长老愚大师五年之内不要杀简歌,就是为了亲自手刃仇人。
但转眼已过了三四年光景,莫说复仇,根本就找不到简歌的下落。这个黑衣人既然愿意相助,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皆是她梦寐以求的。但看黑衣人方才出招,举手投足间游刃有余,武功决不在四大家族各位长老之下,自己远远不及,他若要对付简歌,何需如此费事?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她不免有些犹豫:“你可有什么条件?”
“只有一个条件,我不便向你透露身份,也不会说出消息的来源。你只能听,不能问,事后亦不能打探我的来历。”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帮我对付简歌?”
黑衣人变幻不定的的声音从帐中传出:“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与你母亲水秀虽无深交,但心中一向敬重琴瑟王,不忍见她含冤而逝;第二、简公子不但是水姑娘的仇人,也是我日后必须要面对的敌人。只可惜我目前无法抽身,只好借姑娘之手给他找些麻烦。如此说,可否打消水姑娘的顾忌?”
水柔清虽听出黑衣人言辞中有些不尽不实,但病急乱投医之下亦顾不得许多,一横心拜倒于地:“我答应你。只要能助我杀了简歌,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黑衣人略一伸手,一道柔和的劲力凌空托住水柔清,不受她的大礼:“不过是有利于彼此的合作,岂敢以恩人自居?”
此人于暗夜现身于荒废已久的简府之中,却全无鬼祟作态,谈吐谦恭有礼,始终不温不火,俨然一派宗师风范。水柔清默数京师高手,依然无法肯定他的身份,心知必是高人,恭敬道:“不知你打算如何帮我?你可知简歌目前在什么地方?”
黑衣人不答反问∶“首先,你应该问问自己,对于你的仇人了解多少?”
水柔清微微一怔。她虽当简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却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更谈不上什么了解。事实上不独水柔清,世人皆知简歌生着一张俊秀的面容,但对于他的内心世界,却无人知晓。
黑衣人道:“想必你巳在简府中探査过多次,可曾有所发现?”
水柔清黯然摇头:“简歌离开京师时早有准备,不但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就连被他遣散的家仆都找不到。”
黑衣人一笑:“简公子思虑周密,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若不是借口游历山水离开京师,必会将此地付之一炬。简府虽荒废已久,但这里毕竟是他落脚数年的地方,只要有心,总会寻到些蛛丝马迹。记得我对你说得第一句话么?如果你好好观察一下这间书房,肯定会从中发现简公子的许多秘密。”
水柔清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心头茫然:“还请指教。”
“对一个人的认识不应该滞于表面。别人都认为简公子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又何承想过他会有这么多的藏书?而如果你知道他喜欢读什么样的书,就可以从一个侧面了解他的为人…”
水柔清恍然大悟:“这里收藏的书籍足有上千本,简歌决不可能一一遍读。他时常翻阅的书籍总会有些破损之处,只要找到那些书便可大致知晓他的某些与众不同的喜好。”
黑衣人抚掌道:“水姑娘是个聪明人,稍点即通。我相信简公子一定读过许多关于兵法、治国的书籍,但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喜好?那就要靠你自己去发现了。这项任务不但需要敏锐的观察力,更需要持之以恒的极大耐心,你可有信心完成?”
水柔清环顾四周,要从这上千本书中挑选出哪些是曾经简歌翻读过的谈何容易?这项任务虽然繁琐,但相较最初的毫无头绪,已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黑衣人又道:“今日相见,我还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数十年前,两国交战,敌方五倍大军合围孤城,岌岌可危,但守将得到军令,必须坚守以待救援,弹尽粮绝之际,援军依然迟迟不至。眼看士卒疲惫不堪,士气低迷,守将心生一计,命数名心腹趁夜把阵亡的将士尸体集中堆放于城楼之上。第二日巡视城楼,但见数百具尸体堆陈如山,勃然大怒:‘这些将士为国捐躯,为何不善待其身?’早有心腹得其授命,上前答道:‘城墙破损,但物资缺乏难以修葺,唯有以尸身充作掩体。’众士兵皆以为守将必会重罚心腹,但守将默然良久,手指尸身之中,豪然道:‘身为守将,当身先士卒。我必死于你们之前,记得在这里给我留一个位置。’将士们深感其言,士气复又高涨,痛击来犯之敌,又守了十余天…”
水柔清虽不明其意,却能感应到那战场上的气氛,连声追问:“他们最后可守住了城?那位守将是否战死了?”
“敌军势大,最终孤城还是被攻破,城中三千守军,最终只逃出数十人,但敌人亦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守将不但没有战死,反而趁破城的混乱之际,换上敌军装束,伺机逃离。”
水柔清愤然道∶“这个守将花言巧语让手下的兄弟为他拼命,自己却苟且偷生,当依军法斩首示众。”
黑衣人道∶“他亦知军法难容,自此流亡江湖,无人再知他行踪。”
水柔清不解道:“你为何要讲这个故事?”
黑衣人只说了四个字:“守将姓简。”
水柔清一怔:“他与简歌是什么关系?”
“虽然无从证实,怛我怀疑那位姓简的守将就是简歌的亲生父亲。有这样一个狡诈与阴狠兼备、既能不择手段又能审时度势的父亲,可想而知其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某些方面或许更胜其父。”
水柔清不语。简歌十佘年前出道江湖时原本寂寂无名,不知如何结识了落花宫宫主赵星霜,据说颇得其青睐,凭借着落花官的名头才渐渐在江湖上立足。后来辑转来到京师,以他的俊俏面容、翩翩风度、随机应变的谈吐得到诸多豪门的看重,从而赢得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名列四大公子。而他之前的经历,却无人得知。
黑衣人续道∶“假设我的推论属实,与简公子打交道时你就要记得:无论视其是敌是友,他始终都是一个可怕的、绝对不能信任的危险人物!我知你为了替父母报仇,会不择手段地去杀他,这个故事只是为了提醒你,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此人掉以轻心。”
“多谢提醒,我自会小心行事,就算死,也要拉着简歌一起陪葬。”
“这几天你好好研究一下书房,三日后的此刻,我再来此地与你相见。”
“且慢!我尚有一事…”水柔清语音忽止,咬唇凝思。
这几年来,同门诸人皆知她父母双亡,不乏怜惜之情,相处间有意无意中体现出的问情令她如荷重负。而与这位神秘的黑衣人虽是初次相见,但对方直言坦承彼此利宵,反倒感觉自在,见他要走,竞有些不舍。
黑衣人奇道:“不知水姑娘还有何事?”
水柔清少女天性流露,喀喀一笑:“无论你出于何目的帮我复仇,小女子皆感念恩德。既然不愿泄露身份,那我就叫你大好人吧。”
黑衣人嘿然道:“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左右不过是一个称呼,也便由你吧。”随着机关声“咯咯”响起,转眼间已然消失不见。
随后的几天,除去练功的时间,水柔清一有余暇便潜入简府的书房之中,寻找简歌曾翻阅过的书籍,偶有所获,便静心研读。以往虽有复仇之意,却是无从下手,如今有了线索,自然不会放过。
第三日深夜,黑衣人如约而来,依然是神出鬼没的身法,戴着遮掩面容的面具:“水姑娘这几日可有发现?”
“除了相关的兵法、治国之书外,简歌对于一些杂学有特别的兴趣,不但包括琴棋书画,像炼金、掘墓、奇门遁甲这类异术皆有所涉猎。”
黑衣人口中似是有意无意发出了讥笑声:“你大概还忘了说一点,简公子身为御泠堂青霜令使,决不会放过大唐的历史,尤其会着重阅读武则天建立大周王朝那个时期发生的相关史实。”
水柔清不料黑衣人如此了解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来历,恐怕明将军的少主身份他亦早已探查清楚,心头剧震,一时哑然。
黑衣人诚声道:“你既然需要我的帮助,就不要对我有任何隐瞒,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合作。”
水柔清赧然一笑:“我明白,我会绝对信任大好人…”虽然对方连身份也不肯暴露,明显是选择性地提供情报,但对于她来说,只要能替父母报仇,其他都顾不得了。
听到这一声“大好人”,黑衣人亦不由放缓语气:“我可以对你承诺,你所告诉我的任何事情,我决不会对第二人提及。”
水柔清再无隐瞒:“尽管简歌是御泠堂青霜令使,身怀辅佐天后后人登基的任务,但以他的行事来看,恐怕早已另有图谋,并不打箅继承御泠堂先辈的遗思。实不解他为何依然对那段历史感兴趣,其中必有溪晓…”
“那一定是青霜令的缘故,这也是简敢加人御泠堂的根本原因。但关于青霜令的信息我也知之不详。”
“你可知简歌目前在什么地方?”
黑衣人反诘道:“你应该先考虑一旦简公子出现在你面前,你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击败他、杀死他!”
水柔清缄默,虽然她曾无数次想象过面对简歌、奋力杀死仇人的情形,但平心而论,尽管她目前武功大进,却并没有战胜简歌的把捤。简歌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的武功有多么高强,而在于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实力。
黑衣人冷然道:“你应该知道,简公子是一个决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的人,如果你真有机会与他公平决战,那也一定是他自认稳操胜券的时刻。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尽可能多地了解他,掌握他的弱点,伺机复仇。”
想到父母昔日深恩,水柔清心酸难禁,泪流满面:“可是,每当我想到杀死父母的仇人依然逍遥在外,就不免寝食难安。我拼命练习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杀死简歌,我已等了四年,再也无法等待下去。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请告诉我,哪怕我实力不济死在他手里,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可安心…”
面对哭泣的水柔清,黑衣人似乎全无怜惜之意,依旧是那变幻不定的语音:“我既然决定帮你报仇,就决不会容你轻易去送死。现在,你只能忍耐,我将在这段时间内告诉你我所知简公子的一切情况,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就会告诉你他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