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无需顾忌,何况这只是暂时的退却,我军不出二个月就会卷土重来。”
“若是朝廷因此对将军有疑虑,我等可联名上奏。”
“军中每天至少都莫名其妙倒下数十名战士,再等下去将会不战自乱。”
“将军,下令退兵吧。还要等什么?”
“贸然退兵,敌人必尾随而至,我军不免损伤。所以,我们还需要等待一个退兵的…”明将军停顿一下,眼中射出一道令人不敢逼视的寒光,冷冷从众将脸上扫过,才终于吐出最后两个字,“时机!”
不等众将再开口劝说,明将军大手一挥,示意会议结束。
许惊弦走出大帐,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熟悉的鹰唳声,大喜抬头,果然看到扶摇正在上空盘旋。
许久不见扶摇,许惊弦十分挂念,又担心叶莺在乱军之中是否会通到什么危险,此刻看到久违的爱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扶摇爪上还抓着一只野兔,或许是因为见到主人令它兴奋,振翅飞起后松开利爪,竟将猎物由高空中掷下。野兔四肤乱蹬直直坠落,但才降下了十余丈,扶摇蓦然一个俯冲从斜刺里杀到,在半空中再度将野兔牢牢抓住。周围数名战士恰好亦瞧到这罕见的一幕,纷纷拍手叫好。
今天正好是许惊弦十六周岁的生日,看到鹰儿如此表演,暗忖莫非扶摇与自己心有灵犀,特来祝贺么?他想到这里,不由露齿一笑,连日以来郁闷不已的心情亦有所缓解。
忽听弦声响起,却是一名战士引弓搭箭,朝扶摇射去。许惊弦大惊,但见扶摇黑色的羽翼平扫而过,那箭支射至高处已然势弱,竟被鹰翅生生扫落。雷鹰乃是鹰中之帝,灵动敏捷,力大劲急,寻常弓箭自然伤它不得。
许惊弦见扶摇安然无恙,才放下心赛。谁知那名战士一箭不中,又听到旁人的嘲笑,面子上挂不住,大声道:“谁能射下这鹰儿,我输他三两银子。”
大军困了数日,每个人都闲得发慌,如今有这个机会,就算没有那三两银子亦想一试身手。立时数名战士齐齐取弓摘箭,许惊弦只来得及按住身边两人的手,十余支羽箭已往空中射去。
扶摇不慌不忙,从箭雨中振翅而起,一支羽箭尾随而至,与雷鹰的距离却越拉越远,终于力尽坠下,浑如送着鹰儿直上云霄一般。扶摇紧抓野兔,在空中愤怒地发出尖厉的啸声,似乎在向箭手们挑战。
一名士兵道:“这鹰儿飞得太高了,有没有人懂得驯鹰之术,唤它下来。”
众士兵纷纷摇头说不会,唯有许惊弦懂得,但刚才的情形已惊出他一身冷汗,正在心头暗骂这些冒失的士兵,岂肯召扶摇下来?忽见凭天行正怔然望着自己,神情若有所思。他蓦然想起凭天行曾在涪陵见过扶摇与叶莺相斗,他虽然辨认不出扶摇,但自己若假装不通驯鹰之法,必会令他生疑。
许惊弦心念电转,踏出半步:“让我召鹰儿下来吧…”众人齐声叫好。许惊弦本打算发出口令让扶摇离去,但却怕另有懂得驯鹰术的人听出破绽,只好假意拖延着迟迟不出声,旁边士兵连声催促。
正犹豫间,忽听一人冷喝道:“鹰儿好端端的又没有惹你们,为何要射它下来?”却是容笑风走了过来,满脸怒色。他是极爱鹰之人,见到士兵发箭射鹰,便出面阻止。
许惊弦如遇救星,当即住口。又想到扶摇本是容笑风所养,阴错阳差地被自己收服,如今却又要由容笑风出面救它脱险,不禁有些命运难涴之感。或许世事就是如此玄妙,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哪知容笑风并无军职,虽与将军府的凭天行、挑千仇等人交好,但在这些兵眼中却不过是个军中闲人,众人根本不买他的账,依然吵吵嚷嚷地要射鹰下来。而容笑风却并未发出口令,而是怔怔地望向扶摇。
许惊弦心头一震,虽然容笑风不会想到这只翱翔天宇的大鹰就皇他当年养下的雏鹰,但他熟知鹰性,必能认得出这是一只雷鹰。
雷鹰属于鹰中极品,性烈异常,动辄以死相逼,极难驯服,而且只产子极北冰寒之地,世所罕见,突然出现在云贵高原,绝非寻常。
容笑风缓缓转过头,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许惊弦。许惊弦面色如常,一颗心却在怦怦乱跳,不知他会不会因此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果确认自己就是当年的小弦,他会念着旧情而替自己隐瞒,还是会去告诉明将军?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明将军大的身影出现了:“何事喧哗?”有人低声告诉了明将军原委。那位设下赌注的士兵大着胆子提议道:“将军来射这一箭吧,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众军士一起鼓掌应和。
明将军抬眼望着依然在空中盘旋的扶摇,神情复杂。许梅弦惊惧交集,大感焦急,以明将军武功,弓劲箭疾,只怕扶摇难以避开,他死死攥紧举头,才强忍住向扶摇发出警告的冲动。
明将军目光转向那名士兵,似笑非笑:“你不怕输给我三两银子么?”众人哄笑,那名士兵不料三军统帅竟会如此和颜悦色地调侃自己,惊喜交加,结结巴巴地道:“要能看到将军的神箭,属下愿意拿出三十两银子。”
明将军漠然一笑:“好!先扣你半年军饷!”
众人一片愕然。那名士兵倒是反应得快,半跪于地:“军中严禁赌博,属下愿意认罚,下次决不敢了。”
明将军摇摇头:“我并非因违纪而功你。”
那士兵不解:“属下犯了什么错误,还请将军明示。”
明将军不答,转头望向容笑风:“容兄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天么?”
“我怎会不记得?”容笑风的脸上浮起万千感慨,“笑望山庄引兵阁,那是容某终身难忘的一天。”
明将军涩然点头:“也是那个人、那把弓第一次让我感觉到威胁的日子。”他转而望向那名士兵,缓缓道:“作为我的士兵,你必须尊重你的弓箭,不要用它射向敌人之外的目标。尤其是今天!”
刹那间,许惊弦只觉双眼骤然模糊了,急急垂下头以免被人看见。
就在十年前的今天,林青、许漠洋、杜四、容笑风、物由心、杨霜儿齐聚笑望山庄引兵阁中,凭借三才五行之力,偷天神弓由定世宝鼎中横空出世。
也就是十年前的今天,杜四为护弓而死于八方名动之“登萍王”顾清风之手,林青愤而射杀顾清风,力退“泼墨王”薛风楚。经此—战,奠定了暗器王林青一代武学宗师身份,从此挤身超一流高手之列,成为明将军心目中的头号劲敌。
那一天不但是神兵出世的日子,也是暗器王与明将军恩怨的起始。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许惊弦从小就听义父许漠洋说了无数遍,但直到今日听到明将军与容笑风的寥寥数语,才真正感同身受,恍若跨越了时空的界限,重新见到当时的情形。
许惊弦从没有想到明将军对林青竟是怀着如此深的敬意。林青对他恩重如山,他决不会放弃报仇的念头。但是他也会给明将军同样的敬意,把他当作一个最值得尊敬的敌人。
当晚,许惊弦独自度过十六岁的生日,没有庆祝,没有兴奋,却真切地感觉到内心深处勃发出一种奇异的力量,那是属于一个顶天立难的男子汉的方量。不知不觉,他已成熟了,由当年那个顽皮的村野孩童变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现在的他正渐渐成为童年时所梦想的样子,可是他却没有感受到相应的快乐与幸福,反而多了一份无奈与苦涩。因为他知道,在成长的过程中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恩恩怨怨、家仇国恨,让他再也不能拥有曾经的无邪与纯真。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出营帐,漫步沉思。回想着这十六年来的经历、点点滴滴的体验…
—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值此乌云蔽空,日月无光之际,吴兄弟竟还有办情闲逛啊。”
“乌云蔽空,日月无光!”听到这一句令人惊心动魄的暗语,许惊弦陡然惊醒,
抬头望向发话之人,当即怔住。他万万没有想到,丁先生早早派来潜入明将军身边的卧底,竟会是容笑风!
刹那间,许惊弦已明白为何容笑风会在自己初入亲卫营时特意提醒,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为了刺明计划才投入军中。但是他是否知道吴言就是当年的小弦呢?从容笑风镇静的神情里,他无法分辨。
不过容笑风乃是高昌国贵胄,与明将军有灭族之仇,参与刺明计划亦在情理之中,难怪他会随军出征,只是不知他如何认识了了先生?
虽已入夜,但四周随处都有巡逻的士兵,许惊弦无法提出自己的疑问,按下内心的震惊,对容笑风抱拳行礼:“晚辈向来有失眠的毛病,连日阴天更觉烦闷,所以出来走走散心。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容笑风嘿然一笑:“恰好我以前也有失眠症,幸好曾得一位名医指点,配下药方,炼成了几枚丸药,不妨给你试试。”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递给许惊弦。
许惊弦接过布包,指尖摸到一颗颗圆形的硬物,倒真像是一包药丸,但仅凭触觉难以感应到是计么东西。只看容笑风凝重的眼神,便知那必是丁先生切切叮嘱务必要盗取的“关键物品”他将布包揣入怀中,深鞠一躬:“多谢前辈赐药,不知此药需以何方法服用?”
容笑风目光闪动,缓缓道:“以鸟羽做引,必须在两日之内服完。包管你药到病除,以后不必再找我讨。”许惊弦听出他的意思是两天之内一定要让扶摇将布包里的东西带走,而完成此次任务后无需再联系。
两人也真是艺高胆大,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接了物品。许惊弦含笑道谢,告别了容笑风。
回到营帐中,听到周围并无动静,许惊弦掏出布包,一层层打开后,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丁先生为了让他立下军功混入明将军中军,不惜牺牲数十名高手,目的就是盗取这件“关键物品”。许惊弦本以为必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物,想不到竟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串佛珠,仔细査看上面也并没有刻上字迹,百思不解。
他忽然想起曾在挑千仇的手腕上见过类似的佛珠,不知是否就是这一串?容笑风曾在将军府呆了几年,与凭天行、挑千仇的交情都不错,难道说动了挑千仇投靠丁先生?他随即摇头失笑,这个想法不但太过离奇,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除此之外,这串佛珠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无法解开这道谜题,重新将布包包好,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四月初八。山有禽。利于郊。
许惊弦借口去军医处探视养伤的穆鉴轲,顺便再去侦骑营看望从前的战友,向凭天行请假半日。因为近来并无战事,凭天行不但欣然应允,还特意嘱咐他给穆鉴辆带去些上好的伤药。
许惊弦骑着“木头”先去了军医处,穆鉴轲身体健壮,虽受伤极重,但调养了半个月后,已可下床走动。按理说他本可留在宜宾休养,却放心不下侦骑营的战友,坚持要随军同行,还不时处理些公务。他早听说许惊弦做了明将军贴身近卫,极得宠信,心里也替他高兴。
两人几度同生共死,已成知交,相见之下畅谈甚欢,说起在成都结怨又渐渐消除误会的往事,皆是放怀大笑,直到将穆鉴轲伤口的缝线崩裂裂几处,那位曾被许惊弦以剑逼在喉咙上的军医才不得不把他强行赶出去。
刚走出军医处的大帐,许惊弦立刻发现了扶摇的身影。他并不急于赶往侦骑营,而是策马来到营外荒岭处,瞅准四下无人,这才发出口哨召来扶摇。
一人一鹰久别重逢,皆是无限欢喜。许惊弦将扶摇抱在怀中,抚着它强健的羽翼,回想与鹰儿在锡金那碧蓝高远的天空下游目骋怀的情形,恨不能立刻带着它远走高飞,离开这充满着硝烟与残酷的战场,从此逍遥江湖。
只可惜,十六岁的他不再是任性的孩子,已经懂得应该担当的责任!许惊弦唯恐时间过久被人发觉,忍痛松开扶摇,将那只装着佛珠的小布包系在它的腿上。那一刻,他突然有给叶莺留张字条的念头,却又觉得千言万语不知应该从何说起,何况或许会被丁先生先看到字条的内容,只好悻然作罢。口中发出哨音,命令扶摇即刻返回。
扶摇一飞冲天,却在上空盘旋良久不肯离开主人,许惊弦咬牙催它离去,望着扶摇渐成远空中的一个小黑点,心中涌上一种解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