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惊弦松了口气,对军医歉然一笑:“方才多有得罪,大夫莫怪。”
那军医倒也不记仇,反倒开起了玩笑:“嘿嘿,好歹混个面熟,下次等到你小子受伤的时候给你上些好药。”
许惊弦豪然大笑,拍拍军医的肩头,学着那些军士的口气大大咧咧地道:“快闭上你的乌鸦嘴,老子武功高强,可没那么容易受伤。”
许惊弦离开军医处后,径往亲卫营行去。
作为明将军最为信任的亲卫营,不但要负责保护明将军的安全,亦要照顾其起居饮食,所以设于中军大帐与帅帐之间,由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亲自管理。
许惊弦走到半路,忽听旁边的一座帐篷中有人招呼道:“你就是侦骑营的吴言么?”声音古怪,似夹杂着一丝胡音,却是十分熟悉。
许惊弦转头瞧去,只见一人端坐于帐前,宽袍长袖,面若重枣,满脸虬须,目光炯然,正望向他,竟是容笑风。
容笑风本为高昌望族之后,明将军领军平定北疆,高昌灭国,容笑风便率残部在隔云山脉中建立笑望山庄,力抗明将军大军。十年前,许漠洋得巧拙大师临死传功,带着巧拙大师的拂尘与偷天弓的样图,会合林青、杜四、杨霜儿、物由心等人来到笑望山庄,并借引兵阁的定世宝鼎,集三才五行之力炼成偷天神弓。其后在幽冥谷中,流转神功震碎换日箭,林青初战明将军受挫,容笑风甘为人质,被明将军带回京师,从此羁留于将军府。四年前许惊弦在京师曾与他相处多日,并阴错阳差收下扶摇,想不到在这里又再重遇。
四大家族英雄冢弟子物天晓表面上是京师八方名动之机关王白石,暗中却投身御泠堂,做了御泠四使中的紫陌使。容笑风曾与之交好,借飞鹰暗中替御泠堂传递消息,亦导致了四大家族中温柔乡派在京师的卧底、琴瑟王水秀之死。种种缘由加在一起,许惊弦对他本是颇有怨意,但容笑风毕竟曾与许漠洋、林青等人并肩共抗明将军,此刻突然遇到他,犹如乍见亲人一般,幸好及时醒悟自己的身份,总算将已到嘴边的一声“容大叔”生生咽回肚中。
“我是吴言,不知这位…前辈有何事情?”许惊弦见容笑风身穿便装,不着军服,显然并未在军中任职,故以前辈相称。他知道容笑风与明将军仇怨极难化解,实在猜不透明将军为何会带着他随大军一起出征。
容笑风悠然道:“我叫容笑风,乃是随军的谋士。方才听说有位少年士兵武功高强,性情狂放,为救治穆统领大闹军医处,还被明将军收入亲卫营中。我不免动了爱才之念,所以特意等在这里,想对你说几句忠告。”
许惊弦不明容笑风的意图,只怕他会认出自己,低头在他身边坐下:“前辈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少年人心高气傲原也无妨,但要成大事,就须收敛。作为亲卫营士兵,虽无官职,但唯有得到明将军信任之人才有资格。处于统帅身边,每天都会听到许多不应该听到的事情,更要懂得区分轻重,绝不可随便泄露。所以…”容笑风略一停顿,目光中大有深意,加重语气缓缓道,“所以无论你接触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动如山的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这样,才能在亲卫营中立足。切记切记!”
许惊弦听得一头雾水,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容笑风如此郑重相告,反倒显得蹊跷。难道是他认出了自己?
不等许惊弦开口询问,容笑风淡然一笑:“你我今日算是相识了,日后有的是相处的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你还是快去找明将军复命吧。”
许惊弦告别容笑风,带着满腹疑问来到亲卫营,却被告知凭天行正在帅帐中与明将军商谈军事,并留下话令他立刻前去报到。
惊弦请令入到帅帐之中,但见明将军端坐帅位,拇指凭天行立于其身后,两边还各坐了三四人,从服饰上看皆是副将以上的军中高级官员,但副帅马文绍却不在其列。而在帅帐不起眼的角落之中,小指挑千仇依然是一袭长长的灰袍,面目遮在袍帽暗影之下,神秘莫测。
见礼已毕,明将军笑道:“天行常常对我说起吴言武功高强,剑法卓绝,我便从其所愿,留你在亲卫营中,可要好好听天行的话,不可再闹事。”
许惊弦方知自己进入亲卫营亦有凭天行的说项,恭敬地答应一声,正要告退,却听明将军又道:“吴言先不必走,对你另有安排。”
许惊弦遵命退在一侧,心头略感诧异。帅帐本是明将军的歇息之所,平日军中商谈要事皆在中军大帐,此刻应该是他与几位心腹重将密谈之时,所以连副帅马文绍亦排除在外。按常理说这等场面绝不容他一个普通士兵旁听,既然能允许他留下,足见信任。
他好奇地四下偷望,身为三军统帅,明将军的帐中并无华丽的摆设,一切从简,以实用为主,显示了作为一个优秀军人的气质。许惊弦接触到凭天行隐含笑意的目光,亦朝他报以微笑。
会议继续进行,只听一位大将道:“目前我军没有足够的船只渡江,而郑元帅率舰队在三峡截住下游,何不调拨部分舰只支援?”
明将军沉吟道:“朝廷本有疑我之心,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调动舰队,命工匠加紧造船就是。”转头问另一位将领,“锡金方向有什么动静?”
“据线报,最近锡金大军并无频繁调动旳迹象,但有一万骑军借操练之名驻扎在祁连山附近,须得防范。”
明将军皱了皱眉:“锡金铁骑人数虽少,但行动迅速,战斗力决不可轻忽,就怕我军渡河之后回救不及。可分派马文绍率一万骑军,三万步军,驻守临姚、兰州一线,可保无虞。”
一位将官担心道:“此计虽好,却只怕马副帅不肯。”
另一位将官脱口道:“只怕他并不是不肯,而是嫌兵少不足以牵制…”说到一半,扫一眼许惊弦住口不语。
许惊弦心头雪亮,他最初的猜想完全正确,马文绍果然是朝廷派来监视明将军的,所要牵制旳对象不是锡金大军,而是明将军。
明将军略一思索:“我先不必出面,由罗将军负责劝说马文绍,兵数最多可增至三万骑军与七万步军,直到他接受为止。”
一位将领不安道:“如果按此分派,我军便只留下十万兵力,而叛军人数至少在十五万以上,只怕难以顾得周全。”
凭天行接口道:“十万精兵,足抵百万雄师。把搏虎团的精锐与忠诚的老兵都留下来,马文绍多给些新兵也无妨。”
明将军点点头:“此事要安排得妥当,不要让马文绍生疑。我知道你们对他不满,但表面上务必保持尊重,这并非忌惮他,而是一切以大局为重,大敌在前,绝不能后院失火。”
众将齐声应承。又一人问道:“锡金果真会相助乌槎国么?”凭天行道:“四个月前我曾奉将军之命,运送‘天脉血石’去锡金,中途被乌槎国客座高手鹤发与其弟子童颜所夺,并将‘天脉血石'献给锡金王,极有可能由此订下同盟,不可不防。”
明将军正容道:“我中原地大物博,资源丰富,那些番外异族谁不想占一席之地?但锡金王也是个极通事理之人,一般情况下决不会贸然与中原开战。如果我等一举击败叛军,锡金兵马自退;但就怕战事稍遇阻滞,锡金王见有机可乘,便会趁势进兵中原,来分一杯羹…”
许惊弦突然听到了鹤发童颜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动,就在这瞬间,忽就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直到这一刻,他才蓦然醒悟过来,那个一直没有说话、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小指挑千仇,正在暗中观察自己!
如此看来,明将军留自己在帐中非但不是出于信任,反而极有可能是因为产生了怀疑,所以才故意让自己听到重要军情,以作试探…
想到挑千仇在成都狮子楼上那洞若观火般的敏锐观察力,许惊弦心头一紧。当时她仅是匆匆一瞥,就已瞧出自己对明将军隐有仇怨,幸好自己的注意力被凭天行所吸引,方才勉强过关。而且那一刻她还同时洞察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变化,连最细微的表情也没有放过,如果现在她在暗处凝神观察自己一人,只怕任何心思也无所遁形…
容笑风的那些话语忽然跳入许惊弦的脑中:“无论你接触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动如山的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这样,才能在亲卫营中立足…”而他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像是一潭沉静千年的湖水,不但湖面上水波不兴,湖底下亦不能有任何暗涌激流。
许惊弦暗吸一口气,面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刹那间心神已陷入至定至静之中。帅帐中的对话从他耳边飘过,却只是强行硬记,而不去做任何分析,以免造成心灵上的细微动荡。
幸好他从小修习道家《天命宝典》,又经愚大师指点领悟了弈天诀之道,对于这“致虚极、守静笃”的掌握可谓当世无人能及,就算当年昊空门掌教苦慧大师复生,恐怕也难窥探他的内心。
挑千仇缓缓道:“鹤发本名桑雨鸿,我听同门师姐说起,他与本门长辈有些渊源,虽未被列入门墙,却曾在本门修习过几其功力已达到‘冥沉士’之境界,必须要小心应付…”几位将官皆是第一次听闻‘冥沉士’之名,茫然不解。
明将军打断挑千仇道:“我对鹤发此人亦算稍有了解,其人至性至情,深明大义,虽客居乌槎,但应该不会为虎作伥,替泰亲王出谋划策。”
挑千仇也就不再多言,继续保持沉默,她始终没有离开那背光的角落,说话时也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脸。
明将军再度发问:“诸位对于大军渡江还有何建议?”众人各择己见,纷纷献计,却始终没有既可保证大军渡江,又尽量避免重大伤亡的万全之策。叛军凭战舰机动之力,纵横金沙江之上,若无与之实力相埒的舰队,确难与之对抗。
有人提议在上游建大坝围堤,然后决江水倒灌叛军。却被明将军断然否决:
“水患凶猛,难以控制,下游的百姓受苦不说,对于交战的双方都是一着险棋,一定要谨慎从事,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无须考虑。”
“决堤放水计划虽然行不通,却提醒了我。”挑千仇忽然轻声道,“江水大涨于双方皆不利,但若是江水枯竭呢?”
一位将官道:“若是江水枯竭,自是对我军有利无弊。敌军大型战舰必会搁浅难行,而我军小舟可充分发挥机动能力,还可以趁机架起浮桥。只不过如今虽非雨季,金沙江却也没有枯竭之迹象。”
另一人也怀疑道:“金沙江水量巨大,江流劲疾,在上游拦河建坝只能阻其一时,令江水稍缓,想要断流实非人力可为,就算退一步要达到让敌军战舰搁浅之效果,工程浩大,数月之间恐怕也不能完成。”
明将军微微一笑:“诸位莫急,千仇既然开口,必已想好了相应的计划。”挑千仇反问:“还要再问将军一件事情。如果可以令敌舰搁浅,再快速建起浮桥,我军攻占南岸最短需要多少时间?”明将军思索道:“粗略估计,需要半日。”
挑千仇口中喃喃有词,似在默算,良久后才开口:“能否再短一些,依我的计算,只能保证两个时辰之内江水枯竭。”众将大奇,不知她凭什么能精确算出江水枯竭的时间。
凭天行道:“敌军自恃有战舰与天险的优势,并且料定我军半月之内没有能力造好大型船只渡江,攻其不备之下,应该用不了半日时间。”
明将军点点头:“如果万事皆如所愿,我军有备而战,有把握两个时辰内攻占南岸?”
“如此就好办了。”挑千仇眉头一舒,“金沙江的水量除了本身,还来自于岷江、雅砻江、沱江、涪江等数条支流。我军可暗中派人在金沙江上游与数条支流上游建坝堵江,或是引水灌山…当然,我们只需要保证拦截江水两个时辰,其后即可任由水流宣泄,这个工程量并不大,应该在几日之内就可准备好,关键是必须要算准每一条支流的流速,以及到达渡江地点的距离,才可以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拦住各条江流,才能让汇聚旳金沙江水在某个固定的时刻、固定的地点枯竭…”
诸人听得目瞪口呆,挑千仇却是胸有成竹:“至于在何处拦截支流可达到最好的效果,则需要请诸将派专人沿江调查,决不可马虎;而何处是渡江作战的最佳地点还请明将军定夺。等这些都确定后,我就可以着手测量流速、距离等相应数据,并计算出各条支流的拦截时间。计算的问题由我负责,虽然肯定会有些许误差,但我可立下军令状保证不会出问题…”
众人听她说出这犹如天外玄想般的精巧设计,无不叹服。经过反复推敲,认定可行,再讨论一番细节后,由明将军给几位将官分派相应的任务,并着重强调一切行动必须秘密进行,不可泄露,诸将各自领令退下。帅帐只余下明将军、凭天行、挑千仇与许惊弦。
明将军转头望向许惊弦:“穆鉴轲的伤势如何?”
许惊弦从凝神中恢复过来,恍如梦醒:“报告将军,穆统领伤势已大有好转,据军医说再调养数日便可复原。”
“穆鉴轲是当年搏虎团中一员勇将,极得我看重,平安无事最好…”明将军微微侧头,与暗影中的挑千仇交换了一下眼神,“吴言先由天行安排食宿,明日起就做我的贴身近卫,随时听候差遣,不得远离。”
许惊弦心知自己刚才听到了军中机密,所以明将军务必会留他在身边以防泄密,却难以分辨是因为被挑千仇看出破绽还是出于明将军一贯的谨慎。不过以他目前的处境,全无机会召唤扶摇送出情报,反正—切只能昕天由命,倒也无须焦急。他垂手接令,随着凭天行走出帅帐。
凭天行安排许惊弦在亲卫营中住下,嘘寒问暖,极为关切,又问起他在侦骑营的情况,聊些军中见闻,言谈中并不见疑心。许惊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自己如何消除穆鉴轲的误会,得到了全体战友信任的过程一一道来,讲到有趣处,两人不由一齐大笑起来。
正随意寒暄着,忽听帐外有人道:“天行,可否借你的小兄弟半炷香的时间?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却是挑千仇的声音。
许惊弦一怔,不知挑千仇要问自己什么问题,心头惊疑不定;不过她既然孤身来见,至少说明自己的身份尚未泄露,否则根本没有机会走出帅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