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满座皆静,谁也不敢先开口。刘知府望向金刀堂主左皓英,悄悄使个眼色。左皓英无奈之下,只好起身抱拳:“泰亲王与乌槎国虽联合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势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将军携百战之师南下,必将叫摧枯拉朽之势一举平定叛乱…”
明将军漠然一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再说了。”
左皓英面红过耳,住口不言,讪讪坐下,心头暗骂刘知府派自己打头阵。
刘知府清清喉咙:“目前叛军屯集金沙江南岸,烧船毁桥,南方的情报几乎断绝。七日前收到密报,滇、贵两地还有曲靖、永北、兴义、东川四城尚在抵抗叛军,苦盼援救。不过敌军势大,孤城被围,恐难久持。”
明将军沉吟道:“七日来就无情报了么?”
“咳咳,那之后敌军沿江重重封锁,便再无情报送来,只怕…”下面的话刘知府没有再说出来,但人人都知金沙讧以南的城池或许皆已沦陷。
“好!那就由我来说一些最新的消息,以供诸位参考吧。”明将军不疾不徐道,“曲靖、兴义已被叛军攻陷,东川士卒哗变,斩守将而投敌,唯有永北五千军民仍在拼死守御,但被困半月之久,弹尽粮绝,城破只是迟早之事。与此同时,乌槎国八万大军已进至会川卫,连同泰亲王残部,更有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帮派与当地教、苗等异族势力的支持,再加上滇、贵二十余城叛变投敌的降卒,最保守的估计亦有十五万之众。叛军西至永宁、东至涪陵,在金沙江南岸构筑防线,并集结船只千余艘于渝州,随时准备沿江东进,朝廷水师十万人固守三三天险,一旦我军战事不利,被叛军乘隙调动兵马攻破三峡,挺进中原,后果将不堪设想。”
狮子楼上好一阵寂静,皆知叛军来势凶猛,却未料到其势大至此。这绝不是一场众寡悬殊的战争,叛军以十五万之众对抗明将军二十万大军,再加上长江天险,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
明将军正色道:“泰亲王四年前兵败京师,皇上念其身为皇族宗亲,不忍赶尽杀绝,任其逃窜南疆,亦未及时派兵讨伐。可叹泰亲王不念君恩,怙恶不悛,经过几年休整后卷土重来,还联合外族侵我中原,罪不可赦。由古至今,南疆异族向来与汉人不睦,几大异族首领受泰亲王挑拨,必将与我军殊死一战,彝苗之地地势险恶,密林遍布,野兽出没,到处是沼泽山瘴、毒泉恶虫,更有能人异士擅长下蛊降头之术,而我军多是北方士卒,不愤水土,何况远道而来,供给不便…”明将军低叹一声,面有忧色,“这虽是一场不得不打的战争,却也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战争。若稍有闪失,不但明某将成为千古罪人,在场诸位也都会做亡国之奴。”
当朝大将军明宗越在战场上纵横数十年,平北疆叛乱,灭西域数国,征讨封隘侯立国…未尝一败。诸人本都对他怀着极强的信心,但听此刻明将军的口气,似乎对这一场战争并无必胜之把握。每个人都是心头一沉,不由自主浮上一个念头:明将军或许真的已经老了!
坐在刘知府身边的一位武将开口道:“末将以为:叛军实力虽强,但乌槎国毕竟不是奉亲王手下,擒天堡、媚云教只想从战争中分得利益,至于朝廷降部亦只是迫于形势,只要我军稍稍挫敌锋芒,其军心必乱,当可一举平定。此战虽然艰难,但只要全军上下齐心协力为国效命,胜利可期。将军大可不必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人乃是成都城守徐元玠,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诸人暗暗点头。
明将军反问道:“徐将军此言有理,但你可知东川城是如何失守的?”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曾听明将军说东川士卒哗变,斩城守投敌,不知他提及此事有何用意。
明将军呷了一口茶,肃声道:“据线报,东川城被围十六日,军民同仇敌忾拼死抵抗,力战而不降。泰亲王久攻不下,就命人带千余百姓在城下静坐,这些百姓都是东川城士兵的家眷,在城下昼夜呼喊亲人。仅仅两日后,东川城副将,偏将共失意人联合鼓动士兵哗变,当场格杀守将王园,举城投降。”诸人皆是一惊,泰亲王此举阴损至极,难怪数城尽失。
明将军续道:“我非是灭自家威风,而是希望诸位客观看待叛军的实力,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试问滇贵两省二十七城,守军共计有十万之众,为何转眼间纷纷投靠叛军?那是因为朝廷对南疆一向采取和亲政策,守军中大多数人皆与当地联姻,为了妻儿老小的性命不得不降。更关键的是,守军中彝苗白傣等异族占了极大的比例,对于这些异族来说,宁可一致对外,亦不同室操戈,中原汉室才是他们眼中的敌人。苗疆异族多有宗教信仰,对国家的忠诚绝对比不上对宗教的虔诚,这也是历史上南疆难以平定的根本原因。叛军绝非乌合之众,泰亲王手下自有忠心耿耿的亲信部队,而乌国士兵为国君而战,异族为自己的家园故土而战,擒天堡等武林势力则妄想成为开国建元的功臣…我相信在叛军的宣传策略下,朝廷大军将会成为侵略者,为了自己的生存,他们必将与我军殊死一战,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听了明将军这番井井有条的分析,诸人皆忐忑难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这一场战争的艰辛。
“既然如此,明将军何不与泰亲王议和?”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狮子楼的平静。发话者乃是左首第五席的一位老者,身着儒服,峨冠傅带,长髯及腭,活似个老学究。众人认得说话之人乃是当地大儒应默诗,方才亦被那灰衣人楚名,疑他是持不同政见者。
啪的一声,马文绍拍案而起,喝道:“大胆,战事一触即发,刻不容缓,你这老儿竟敢乱我军心。”
明将军的手迅速搭在马文绍的肩膀上,冷然道:“坐下。”他并没有动怒,声音亦一如既往的沉着,却似乎在提醒对方谁才是这里的主角。
马文绍一怔,眼中闪过压抑的愤怒,终于还是缓缓坐了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明将军那只搭在肩头上的手并没有接触到他,手与肩膀之间还有一丝肉眼难以觉察的距离,迫他坐下的不是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而是明将军征战多年后在军中的积威和强势。
许惊弦将这一幕瞧得真切,隐生疑问。但摄于那灰衣人明察秋毫的眼力,不敢多看,垂头思索,心里忽然一动。之前从未听说过马文绍其人,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何能服众?又怎可坐上三军副帅的位置?多半是皇帝与太子唯恐明将军拥兵自立,所以派来亲信暗中监视。
尽管明将军是许惊弦的仇人,但他非常清楚明将军从来不是一个甘愿服输的人,越是困难的事情越会去做,方才那一番略显沮丧的话决不应该出于他之口,但若是故意说给马文绍听,以惑京师政敌,那又另当别论。暗忖将帅失和乃是军中大忌,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个重要的情报送交丁先生的手里。
明将军转而望向应默诗:“我倒想听听老先生的高见。”
应默诗清清喉咙,朗声道:“那泰亲王本为皇室宗族,却利欲熏心,妄图篡位,罪无可赦。但其手下将士被其蒙蔽,实属无辜,而乌国国君与南疆武林势力亦不过受了泰亲王的挑拨,方才出兵相助,只要对其晓以大义,详陈利害,自当幡然悔悟,即会退兵。届时泰亲王众叛亲离,失道寡助,只剩下些残兵败将,又何足惧之?上位者,应放眼于天下,扶社稷于危难,救百姓于水火。两军一旦开战,刀枪无情,生灵涂炭,坏的是家国江山,苦的是百姓黎民,和解当为上策。万望明将军珍重滇贵两地数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谨慎从事,以和为贵…”
明将军漠然一笑,截口道:“你说够了么?”应默诗脸色尴尬,终于住口。像他这等只读圣贤书的饱学儒士本就喜欢夸夸其谈,直说的摇头晃脑,口沫横飞,若非明将军横加阻止,还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
许惊弦早不耐烦,听到身边的陈长江低声呼道:“穷酸腐儒,不足与谋。”大生同感。或许从理论上来说议和不失为上策,却只是一句不切实际的空话,徒乱军心,他绝难认同,相比之下,他更感兴趣明将军对此要如何反驳。
明将军目光从每个人面上掠过,最终锁在应默诗的身上:“如果我是一位史官,你可知道我会如何撰写史书?”
应默诗愕然,他向来擅长雄辩,早就准备与明将军舌战一场,却未想到对方忽出奇兵,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明将军微微一笑:“史官是最惜墨之人。对于这场战争,日后只会在史书里写下,某年某月,明宗越率大军平泰亲王之乱,斩敌数万,降卒若干…他根本不会提及将士们如何浴血奋战,百姓在战火中如何挣扎,历史只会用冰冷而无情的数据告诉后世一个结果。”他略略一停,加重语气,“但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可是…”应默诗眉头一皱,与要开口。
明将军以无可置疑的态度截断他的话:“你也可以试想在史书里写下,泰亲王联合乌国犯乱,王师久战无功,朝中与之议和,隔江而治…或许某些人会为百姓们免于战火荼毒而庆幸,但对于我们的子孙来说,他们将从史书上读到一次耻辱的记录,我泱泱大国的颜面何存?”众人被这番话激起心中斗志,群情鼎沸,连许惊弦都暗暗握紧了拳头。
应默诗不服道:“但将军您并不是一位史官,你应该从一位军事家、政治家、当朝重臣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明将军目射异光,侃侃而谈:“如果我是一位军事家,只会想着如何钉蠃每一场战斗,不计得失,不计伤亡,胜利就是我的唯一目标;如果我是一位政治家,这更是一场必须要打的战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穴溃于蚁穴,今日不除泰亲王,待其羽翼丰满东山再起,只会让战火蔓延到更多的地方,波及更多的无辜;如果我只是朝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不需要缘由,纵战死疆场,马革裏尸,亦无悔矣。”
应默诗口唇嚅动,却想不出言语回击Q。
“只不过你还忘了我的另一个身份。”明将军朗然一笑,话锋再转,“此时此刻明某只是一个军人,会从军人的立场看待这场战争,那就是用最少的损失换取胜利。我并不需要‘最大’的胜利,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惨胜如败,何足言勇?我只要决定性的胜利,那就是杀死泰亲王,只要他一死,从此天下太平。所以,如果现在我有机会用一万士兵换取他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场战争带来的伤亡将会远远不止此数…”
应默诗嗫嚅道:“但您手下的士兵又怎能甘心赴死?”
“你错了!这种决定是最无情也是最理智的,但我相信我的每一个士兵都会做出一个军人应有的选择…”明将军蓦然站起身来,声震全场,“你要记法那些士兵在战场上奋勇当先,拼尽最后一分力量,流尽最后一滴血,不是为我而战,不是为功名而战,更不是为了军饷而战,他们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某种信念、那些他们根本不认识的黎民百而战。对于那些只会在书房中空谈国事的人来说,他们将永远不会理解军人的选择!”
应默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明将军用强有力的言辞、无可挑剔的姿态从各个角度反击了他的论点,令他无从辩驳。他平生自诩为雄辩家,以与文人辩论为乐,根本瞧不起拿刀带剑的武者,从未想到竟被当朝大将军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击败,终于心悦诚服。
陈长江率先鼓掌,随即掌声蔓延到狮子楼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从明将军话语中体会到那一份强者至强旳自信,荣誉在每个人的眼里滋生、扩张、激荡,热血在每个人的心里燃烧、迸溅、沸腾。如果现在开战,每个人都将会是最骄傲的战士、最勇猛的斗者、最无畏的军人!
许惊弦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在激动不已地拍着掌,兴奋得满脸涨红。尽管他对明将军恨之入骨,却还是忍不住为他的话而喝彩。以往他见到的只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宗越,今天他才重新认识了另一个明将军,那个二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
他不但是武林宗师、当朝大将军,亦是一代绝世英雄!
许惊弦在心里叹了口气,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想过的荒唐念头:且不论战争双方孰对孰错,作为个人来说,他更愿意成为这样一个英明统帅帐下的士兵,英勇杀敌、浴血奋战…
只可惜,他已没有选择!
狮子楼上,群情激涌。诸人皆为明将军的话而欢欣鼓掌,斗志昂扬。
明将军傲立场中,头颅微扬,眼望空处,如帝王般接受着众人的敬意,但他的脸上却是一派木然,无喜无忧,甚至还带着一丝萧索之意。
这一刻望着明将军,许惊弦突然明白了他的感受。或许明将军只是如实说出了内心的想法,却得到了始料未及的拥戴。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懂得他的抱负,他的寂寞?
刘知府挥手示意,店伙计流水般端上各式菜肴,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川菜驰名天下,这狮子楼又是成都数一数二的酒家,每样菜肴不但风味独特,香气四溢,更是样式精美,别出心裁,令人不忍下箸。
明将军返身回座,望着琳琅满目的莱肴,陷入沉思中。众人见他不动,谁也不敢先吃,香味飘入鼻中,只能暗暗垂涎。
刘知府摸不准明将军的意思,心头忐忑,对左右道:“我不是特意叮嘱过,只许按家常宴席的规格么?为何如此丰盛?”
—位随从低声道:“确实依大人的命令吩咐过店主,或许是厨师自作主张,借以表达对将军的敬意吧。”不知实情如此还是顺着上司的意思亡羊补牢。
刘知府冷哼道:“如此排场岂不惹人诟言?快去找店主来”
“罢了,不必为难店家。”明将军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事。”
刘知府恭敬道:“还请将军指教。”
“北方有种鸟儿,性喜群居,每年春夏之时,便积蓄食物,到了冬季则由鸟王分派,以备过冬。那鸟王虽有特权,却是合理分配,从不贪私。鸟儿们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北方气候虽恶劣,却也总能安然度过寒冬…”众人不料名将军突然将其了故事,不明其意,皆凝神细听。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眼看暴风雪即将来袭,而存粮无多。新上任的鸟王便起了私心,将粮食留下大半,只将小部分分给了鸟群。暴风来袭,鸟王与其妻妾们靠着从鸟民嘴里搜刮的粮食,自然高枕无忧,但是许多鸟民却因为缺少食物,就只能贮存下少量的食物,再也熬不过来年的冬季。只因鸟王一己之私,却导致了整个族群的灭绝…”明将军缓缓道,“但我一直认为,这种自私是动物的天性,并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身上。”
众人此刻才渐渐听出些味道。刘知府暗暗擦了一把汗:“将军英明,城都确实有一部分富商趁乱积存物资,哄抬物价,回头一定严加惩治。”
明将军道:“我知道刘知府素有清廉之名,但有时也不免太过仁慈。那些富豪在当地皆有势力,你不便下手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嘿嘿,对于这等想发国难之财的奸商,明某从不手软。”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席间几位商贾,冷然喝道:“传我军令,责成那些奸商半日内退回所囤积的物资,降低物价,不从者强行没收家产。战时凡是再发现相关行为,皆按军法从事。”
许惊弦大觉痛快,他虽视明将军为仇人,但对其做法却不无赞赏。
明将军终于伸箸夹菜。众人这才齐齐用膳,但那几位商贾却皆是满脸惨白,食而无味,暗自庆幸明将军还算给了他们留了半日的时间。
宴罢,明将军见过陈长江,稍作安抚,又特意望一眼许惊弦,温言道:“军旅生活苦,可不比江湖逍遥自在。吴少侠即既然有意从军,便要有些心理准备,而且须得遵守军纪,若有违犯,谁也保不了你。”
许惊弦只恐被明将军认出自己,低头道:“在下闲散惯了,亟需磨砺。从军一为报效国家,二为自身修行,还请将军成全。”
将军略一沉吟,转头对凭天行道:“吴少侠对你有救命之恩便由你先带他到侦骑营任职,日后若有功劳,再作提拔。”
许惊弦谢过明将军,忽想到刘知府曾当众宣布终身不录用自己,此刻可算出了一口气,抬头在厅中望了一圈,却未见到那姓穆的紫脸汉子,或许他根本无资格出席宴会。正觉遗憾,猛然发现那神秘的灰袍人正在前面不远处静静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