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欲掀帘入帐,却被宫涤尘抬手止住:“你对我就没话说了吗?”
“弟子违背堂规,自知理亏,无可分辨。”
宫涤尘叹了口气:“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当先往营地外走去。许惊弦无奈,我得跟上。
两人来到山脚下一处无人的空地,宫涤尘寻了一块岩石,十分随意地挥袖拂去积雪,当下,又拍拍自己的身旁:“做这里吧。”
许惊弦却依然立在原地:“弟子谨听堂主教诲。”
宫涤尘无奈道:“既然当我是堂主,令你就坐你为何不遵?”
许惊弦振振有词:“若被人瞧见,弟子犯上事小,只怕有损堂主的威严。”
宫涤尘又好气又好笑:“三年前在清秋院,你还抢着要与我同床而眠,现在却又变得如此矜持,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许惊弦朗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三年前我认你是大哥,如今你却是一堂之主,自然尊卑有别。”
“你若非还当我是大哥,又怎会故意给我摆脸色?你只不过是想要试试看,你的宫大哥会不会因为你以下犯上而反目无情吧?”
许惊弦呆了一下,被宫涤尘的话正正击中内心,三年前在京师相识相处的情景顿时浮现眼前,心情复杂无比。
宫涤尘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温柔:“小弦…”
许惊弦截口道:“我的名字是琼保次捷!”
宫涤尘不为所动:“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如此称呼你,而这三年中,你也在没有叫我一声宫大哥…”
许惊弦大声道:“承蒙堂主昔日错爱,弟子愧不敢当”
宫涤尘并不动怒:“你读了那么多的书,就是为了和我斗嘴么?”许惊弦不语,一脸倔强。
宫涤尘叹道:“无论你现在叫做琼保次捷也好,日后恢复称许惊弦也罢,在我心中,始终会记得我曾有过一个好兄弟…小弦。”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了:“堂主莫非认为动之以情,就可以打消我离开御冷堂的念头吗?”
宫涤尘突然厉声道:“如果你蠢笨道如此看轻我,那么现在就走!”许惊弦却不挪步,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痕。
宫涤尘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怪我暗中促成了你林叔叔与明将军的决战,最终才造成他殒命泰山绝顶的结局。但是你却不想想,暗器王林青是何等人物,气所作所为岂会因我一言而决?他与明将军之间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决战,无论你我,都改变不了分毫。”
听的宫涤尘梯级暗器王林青的名字,许惊弦的身体轻轻一震,欲言又止。
宫涤尘放软口气:“我早已不再当你是个孩子,但你却偏偏要执著于这样孩子气的念头。究竟你已认定我是导致暗器王之死的罪魁祸首,还是不敢面对真正的敌人,所以才选择更容易的方式逃避?”
许惊弦咬牙道:“我没有逃避,我会面对一切!”
宫涤尘耸耸肩:“评价一个人是看他已做到的事,而不是想要做到的事。”
“这三年来,我每日每夜都想着替你林叔叔报仇!”许惊弦缓缓抬起头,“但我知道御冷堂和明将军的关系,你们会全力阻止我所有对明将军不利的行动,更不会任由我去杀他。所以,我不会对你透露我的想法。”
宫涤尘无声地笑了:“首先,御冷堂虽然有自己的使命,但是决不会置江湖规矩于不顾,横加插手你与明将军之间的个人恩怨;其次,御冷堂根本没有必要阻止你,甚至会给予你一些帮助,因为对于明将军来说,一个强大的敌人反而会激发他的战志,这或许才更符合御冷堂分目的;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望着许惊弦,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凭什么可以杀得了明将军?”
许惊弦沉默良久,方才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话:“我将穷我一生的力量,做到这一点!”
他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滔滔恨意令宫涤尘暗暗心惊:“你以为只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与否就都不重要了吗?自古艰难唯一死,任它家仇国恨、是非恩怨,两眼一闭便可以全然不管了么?人各有志,我不会完全否定你的想法,但我有责任给你指出一条更有希望的路…”
“不!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宫涤尘淡淡道:“如果你认我为兄长,我有责任关心你;如果你当我是朋友,我有责任提醒你你;至不济,你如今还称呼我一声堂主,我更有责任给你一份忠告。”
许惊弦望着宫涤尘,心潮起伏。这三年来,宫涤尘还从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多话,始终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而此刻,当他决定离开御冷堂时,这个曾经在他心中既敬且佩的大哥仿佛又从新回来了。
宫涤尘叹了口气:“这三年里,我曾经有意孤立你,苛刻你,甚至故意在众弟子面前贬低你。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判断力,能够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许惊弦的眼睛模糊了。是的,他从没有怀疑过宫涤尘的用意,反而用加倍的努力回报这大哥的“苛刻”。他曾是堂中最优秀的弟子…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自暴自弃,用消极的方式反抗。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的反抗表面上是针对御冷堂,针对宫涤尘,暗地里却是对自己的极度失望。
“知道我为何要给你起名叫琼保次捷么?”
“因为我是初八来到御冷堂,又遇着扶摇。”
“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知道你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御冷堂只是你暂时的容身之所,却不是属于你的天空;而我也相信,你总有一日会如雄鹰般与非冲天!我针对你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让你日后飞得更高,飞得更远。”许惊弦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宫涤尘将话锋一转:“不过,虽然我知道你迟早都会离开,却没想到会是现在。告诉我,你想离开御冷堂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许惊弦低声道:“因为我无法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你有比我更敏捷的心思,更远大的志向,甚至还拥有比我更高的智慧和领悟力。你还需要些什么?”宫涤尘眉头轻佻,“模棱两可的答案只能说明你还是不敢正视自己。”
许惊弦一咬牙,毒咒发誓般缓缓道:“我不能像你一样,连成绝世武功!”
宫涤尘抚掌而笑:“对!这才是你真正的心结。正如你对堂使所说,你虽然渴望替亲人复仇,但是更渴望一切是在公正的情况下进行。开始你丹田受损,无法修成深厚内力,纵有精妙招式,最多也只能对付普通对手,遇见真正的一流高手,比如明将军,你没有丝毫胜算。那么,你告诉我,你来开御冷堂之后就可以有办法补偿你的遗愿么?”
许惊弦沉默许久,才无比艰难地摇摇头。
“那么你又能如何?为了报仇,放弃自己的原则?”
“是!我可以不择手段,报仇之后,立即以死相谢。”
宫涤尘伸出一个手指轻摇:“不要在我面前轻言生死,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都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
许惊弦涩然道:“你有你做要做的事,总有一天会忘记我的。”
宫涤尘望定许惊弦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时间或许会让我对你时有忽略,但决不会丝毫减弱我对你的关怀。”
许惊弦心头一荡,“大哥”两个字停在唇边,却吐不出来。他不无痛苦地发现,那个至性至情的自己已被外表冷漠的面具掩盖着,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吗,他毫无选择地失去曾有的纯真。
宫涤尘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也在压抑着内心的波动:“我不会强迫你留在御冷堂,但我希望你能继续等待时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年轻…”
许惊弦脱口道:“开始明将军已不再年轻!如果让我去找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报仇,我会更加看不起自己。”
“你受你林叔叔的影响太深,虽然我行我素,但无时无刻都会用一种认定的原则束缚自己。或许这个叫不懂变通,却可赢得所有人的尊敬”宫涤尘仰天长叹,“想不到暗器王死了三年,我才从你的身上更加了解他。”
一阵长久的静默。那个人、那把弓,不但是过去的传奇,以后也是。
“你打算用什么方式离开御冷堂?违背堂规被逐,还是不告而别?”
许惊弦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挑战:“那些被驱除的弟子现在何处?”
“你大概也像其他弟子一样认定他们已被灭口了吧。”
许惊弦不答,似已默认。
“我只能告诉你,他们另有去处。之所以故意隐瞒,是希望借此督促诸位弟子免步后尘。”
许惊弦的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宫涤尘寒声道:“你觉得我视人命如草芥么?你觉得我有必要用哪种极端的方式建立堂主的威信么?别人不知我,莫非连你也不知么?”
许惊弦暗叹一声。他宁愿自己一如从前,能够毫不保留地相信宫涤尘,但他更知道身居高位者的无奈,为了维护权威,必须运用铁腕手段。虽然他无数次地回想起与宫涤尘相处的点滴,一遍遍重温曾经的友情,可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彼此间渐行渐远的事实。
宫涤尘瞧破许惊弦心中所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言尽于此,纵有一日你会明白。”
许惊弦漠然道:“那就请你逐我出堂吧,也可替堂主…以正视听。”这一声“堂主”的称呼再度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宫涤尘犹豫道:“你屡犯堂规,如不严惩,实难服众。但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当众受辱,只怕从此记恨与我,此事确实十分为难……”
许惊弦见宫涤尘非但不阻止自己的离开,反而直承欲严加惩处,心头蓦然一冷,发狠道:“弟子岂敢让堂主为难,定会找个适当的机会逃走…”好不容易他才把下一“只盼不要惹来御冷堂追杀”咽回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