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后,济能大师才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蒙泊国师一向镇定的神色亦出现一线怒意,口念佛号:“如此快剑,如此狠毒,皆算世间少有。”

济能大师问道:“他们是中了剑么?为何刚才跑来时全无异样。”

蒙泊国师沉声答道:“该是一柄极细极薄的剑,只因剑锋入体太快,大量涌出的鲜血才能暂时凝住伤口,而这六人皆怀着某种拼死求见老衲的决心,这才能强压着一口气狂奔至此地。然而施剑之人无疑剑道已臻大成,使用的剑道恰到好处,就是要令他们一一毙命于老衲的面前。”

济能大师面现讶色:“世上竟然有这般神奇的武功?”

“武功尚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算准了每个人的耐性和残留的生命力。这剑手一定是杀过许多人,才能对人体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要对老衲炫耀他的剑法。六人的中剑部位各自不同,逆体剖腹,快剑入喉,穿心断肢,斩腰裂首…”

“要见国师的人到底是谁?”“那是老衲多年不见的朋友,这场惨剧虽并非他亲自下手,但凶手竟知我开关时刻,想必与他有关。”

“这凶手究竟是何人》?如此残忍的行径,国师岂能轻易放过他?”

蒙泊沉吟良久,忽然长叹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济能大师惊道:“国师意欲何往?”蒙泊并未回头,脚步看似不急不徐,然而瞬间已至远处。他淡淡的声音隔空传来:“老衲这就回大光明寺去。烦请帮忙通知老衲的朋友,我已不想再见到他。至于那杀人原凶更不值得老衲一见。无论这六人是否作恶多端,如此残忍行事,日后必有果报…”

那声音渐渐远去,再不可闻。

等鹤发童颜来到丹宗寺时,六具尸体已被搬走,只留下那一圈触目惊心的血迹。济能大师立于寺门,鼻观口、口观心,默吟佛经。

童颜好奇地东张西望着,目光最终落在寺外那一圈血迹之上。

鹤发首先开口:“烦请这位大师通报,就说鹤发童颜师徒求见蒙泊国师。”

济能大师对两位白衣人的奇异形貌驶入不见,缓缓合十为礼:“施主来晚一步,蒙泊国师已经走了。”

鹤发一怔:“在下昨夜特地留物传书给国师,他竟不肯抽身一晤么?”

济能大师缓缓道:“国师本已开关,欲见施主,但有六人横死于眼前,他一怒之下便返回了大光明寺。”

童颜抢先发问:“他可看到这六人是如何死的?”

济能大师点点头,怀疑地望着童颜怀中隐露一角的短剑,已猜测到这个白衣少年多半就是杀人元凶,脸上不由挂起了几分怒意。

童颜急道:“既然如此,蒙泊国师必定离开不久,我们这就去追!”

“住口!”鹤发喝住童颜,“你还嫌胡闹得不够么?”

童颜从未见过师父如此震怒,顿时噤声不语。

鹤发又问道:“蒙泊国师可有留言,还请大师不吝告知?”

济能大师本不愿搭理他们,但身为出家之人不打诳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蒙泊国师方才的言行尽皆说出,并无丝毫隐瞒。

当童颜听到蒙泊国师评点自己的剑法时,脸上隐露自得,他偷眼瞧着鹤发脸上凝重的神情,强抑住满腔的兴奋。

鹤发仰天长叹:“十余年前与国师言谈尽欢,想不到如今竟无缘见一面。”

济能大师冷冷道:“徒不教师之过。鹤发施主放任弟子行此残忍手段,不但蒙泊国师不会认你为友,丹宗寺亦恕不接待。这便请回吧。”

鹤发恭谨垂目:“大师说得是,在下自当好好管教劣徒。”

童颜分辩道:“他们自愿与我赌命的,却也怨不得我…”

济能大师叹道:“无论是何缘由,出售如此毒辣,日后必遭天谴。”

童颜大怒,面上杀气隐现,碍于鹤发在旁边,这才不敢发作。

济能大师还要再说,鹤发眼中闪过一道凛然之光:“大师且住。我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有一套相应的处世原则,而我的弟子更轮不到大师来教训。”看来他虽自承理亏,却一意维护童颜。

济能大师不料看似儒雅冲淡的鹤发忽现锋芒,一时说不出话来。

片刻,鹤发又恢复彬彬有礼的神色:“既然连蒙泊国师都袖手旁观,大师也不必多事。我们这就告辞,方才言语失礼处,还请大师见谅。”说罢拱手抱拳,缓缓退开。听了鹤发的话,济能大师心中泛起疑惑,想起蒙泊国师刚才亲眼目睹血案后,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丹宗寺,而不是选择追究凶手,仿佛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悲悯天下,视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吐蕃大国师了。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现在的蒙泊已安于做一个普通人,放弃了原本的责任与义务。

三年前的大明京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得蒙泊国师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何况他闭关三年不出,却突然决意出关,到底是鹤发的传信,还是被宫涤尘劝服…济能大师越想越觉蹊跷,对鹤发童颜的来历亦大生好奇。不过他身无武功,虽对师徒俩心怀不满,却也无能为力,只得闷然回寺。

童颜驻足于那一圈血迹旁,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他知蒙泊国师不但佛法精深,武学造诣亦是吐蕃第一人,许久前曾听师父鹤发说起,蒙泊国师所创的“虚空大法”另辟蹊径,能够在实战中纯以强大的精神力影响对手的判断,可谓是武林奇学。

他本以为蒙泊国师留下这一圈血迹或者另有用意,奈何苦思良久却瞧不出半点端倪,尽管血迹整齐划一,圆圈浑若天成,但也不过是武学高手信手而为,并无深意。

童颜出身卑微,不通世事,唯以一身霸道的武功自傲,因此一意孤行,与顾思空等人立下赌约,只求能得到蒙泊国师的肯定。但如今看来,蒙泊留言中虽稍有赞许,但更多流露出的却是轻蔑鄙视之意。加上未能如愿见到蒙泊国师,童颜不禁心头烦闷,猛然一挥手,发出劈空掌力,将那一圈血迹拂乱。

他武功虽高,处事却仍是一个我行我素的大孩子,见济能大师对自己言语不善,有心立威,这一掌便施出八成力道,掌风掠过之处,顿时将不远处的一个雪人从中剖为两爿。

鹤发知道自己徒儿的性格,本只冷眼旁观。待看到那被剖开的雪人后,口中发出一声惊咦,上前细细查看起来。

童颜大奇,想必鹤发是从雪中发现了什么秘密,然而自己却看不出来。

鹤发凝目注视雪人半晌,缓缓颔额,似有所悟,忽然转头问向寺外一位扫地的僧人:“请问大师,这个雪人是何人所堆?”

扫地僧一时未曾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答道:“不知是哪家孩子堆的,昨天早上打扫时还未曾见过。”

鹤发的目光望向山脚下那数座帐篷:“莫非是住在那里的某个孩子?”

扫地僧摇头道:“朝拜的吐蕃人多不允孩子来寺前玩耍。对了,这雪人大概是琼保次捷堆的吧。”

“琼保次捷?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与蒙泊国师的大弟子同来。”

鹤发怔了一下:“宫涤尘?他在这里么?”

“已来了三日,但昨夜不知何故匆匆离去了。”

鹤发面色惊疑不定,亦不再多问,带着童颜离开丹宗寺。

童颜忍不住发问:“师父从那雪人身上瞧出了什么?”

鹤发反问道:“你可瞧出堆雪人的雪球有何不同?”

童颜思索一下,疑惑道:“我只注意到那雪球似乎特别圆,而且中间都结成了冰,除此似乎并未有什么古怪之处。莫非这也是一种武功?”

“这雪球的奇异处与武功并无关系。”鹤发叹道,“你自幼生于南方,不知雪性,瞧不出亦属正常。高原气候干燥,冬雪虽寒却极难融化,而那雪球不过是随手滚成,却外松内实。想必那滚球之人的胸中起初怀有极强的怨念,所以才将雪粉压实以致结冰,但随着他不断将雪球滚大,心中戾气亦渐渐消融不见,反倒专心致志于雪球滚成浑圆。由此可见,此子质性纯朴,浑然忘忧,虽随遇而安,行事却务求圆满无缺,即怀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态,假以时日,或是个不世出的人物…”

童颜虽知师父明察秋毫的观察力可谓世所罕有,既然如此说必有其道理,但听他夸奖一个素不相识的吐蕃孩子,顿时心头不快,撇撇嘴道:“不过是个顽皮孩子,师父所言太过夸大了吧。”

鹤发似笑非笑:“他所拥有的,正是你所欠缺的。”

童颜忽然醒悟鹤发是在借机点拨自己,顿时垂头思索不语。

鹤发喃喃自语:“宫涤尘既然带这孩子来见蒙泊国师,此子必属不凡。在吐蕃语中,‘琼保次捷’的意思就是初八的雄鹰,或许这孩子绅士人如其名,果有过人之能。”

童颜小心发问:“那个宫涤尘又是什么人?我见师父听到他的名字时神情略有些古怪,莫非也是旧日相识?”

鹤发正色道:“你在借机打探我的过去么?”

童颜嘻嘻一笑:“徒儿只是随口一问,师父尽可不理睬我。”其实,他的确是对师父的来历十分好奇。在童颜的记忆中,十三年前鹤发突然出现在他那个荒远的小国,并把八岁的他收为唯一的弟子,而对自己之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他曾听师父偶尔说起过,与蒙泊国师相交莫逆,昨日方知蒙泊国师眼界奇高,单独会见者不过寥寥几人,而师父却是其中之一;而且师父又与凭天行说起与将军府某人亦有交情。如此猜想,师父以往必也是一位名动江湖的人物,却不知为何化名为鹤发,在域外小国驻留十数年之久,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鹤发果然不再理睬童颜,白衣飘飘,大步前行,仍是往玉髓关的方向去。

童颜赶前几步:“我们现在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