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举动顿时激怒了端木敬颜,他一拍桌子:“他娘的,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陪你说话解闷么?”

鹤发头也不回:“我说过,端木庄主听了这番话后必有麻烦。”

端木敬颜冷笑一声:“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这句话其实是暗语,此前每当遇到谈不拢价格的情形,暗藏在大厅中的得力手下便会保证主人再也“见不到”那些难缠的客人。

端木敬颜此刻断定,这两个化名“鹤发童颜”的白衣人只不过是吐蕃王派来寻找“天脉血石”的使者,既然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将之杀之灭口绝对五人知晓。事后若能再想办法收回“天脉血石”,便可发一大笔横财…

鹤发信手拈着“翰墨簪”,缓步走出大堂,眼角余光已瞥见几名庄丁一面神情异常地低声嘀咕,一面缓缓朝他逼近。鹤发却混若无事,只是朝着静立于堂外的白衣少年轻轻点了点头。白衣少年立时目射异色,径入堂中。

“不过是一件赝品,却不知又要引出什么样的灾祸,真可谓是认为才死,鸟为食亡。”突然,大厅角落中的一个老人喃喃叹道。

鹤发循声望去。但见那老人五六十岁年纪,头大如斗,乱发遮住面目,只看得到满脸的皱纹与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睛。他破旧的衣衫沾染了不少油污,浑若乞丐,可立于他身旁的庄丁对他却是态度恭敬,没有半点轻屑之色。

鹤发自知手中的“翰墨簪”虽非真品,但模仿得几可乱真,实不明白这老人匆匆一眼之下如何能辨别真假。他心知这老人非比寻常,缓缓走近:“老人家为何能断定在下手中的‘翰墨簪’是赝品?”

老人神秘一笑:“你不必佩服我的眼光,只因为我恰好知道真品正在何处。”

“哦,愿闻其详。”

老人先随意一挥手,遣走身边的庄丁,然后用只有鹤发才能听得到的低沉声音道:“就在我手里。”

这句话实在像是一个玩笑,只看老人落泊的模样,谁也不会相信价值连城的“翰墨簪”,居然会落在他的手里。

但是鹤发却没有笑。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定凝在老人那双手上。这是一双完全不符合主人身份的手,关节有力,修长洁净,大拇指显得格外粗壮。

鹤发轻轻把手中那支赝品放到老人身前的几上:“打扰老人家实非得已,此簪虽是伪造,亦非凡品,权当赔罪。”

老人一怔:“你认得我?”

鹤发微笑着摇摇头。

老人怪眼一翻:“那你又何须如此?我虽然老了,可是眼光并不差。莫说你,就是那白衣小子一人也足以将整个端木山庄闹得天翻地覆。”

鹤发笑了笑,柔声道:“没什么原因,或许只是因为我尊敬同样有眼力的人罢了。”

老人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收簪入怀,猛然抬头对几名悄悄掩近鹤发的庄丁大喝道:“想要命的人都滚!”

这一刻他须发皆扬,气势摄人,再也没有半分料到之态。一众庄丁面面相觑,竟再无一人敢近前。

老人盯着鹤发沉声道:“可知老夫为何收下这簪子?”

鹤发道:“老人家自然有老人家的道理,说与不说都无妨。”

“老夫一向恩怨分明。端木山庄中只有一人对我有恩,若是他日后下令,老夫必将不择手段、全力追杀你于天涯海角。”老人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这支簪子,或许买的就是老夫的命!”

这边,端木敬颜正在思索如何利用那“天脉血石”发财,想到妙处,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忽觉房中有异,抬眼却见一个白衣人正盘膝坐在大堂正中。

端木敬颜只道鹤发去而复回,冷然道:“你还来做什么?”继而却发现,眼前的这个白衣人并非鹤发,而是一个长着张娃娃脸的年轻人。

“我叫童颜,你叫端木敬颜,我们都有一个颜字。”年轻人笑得很可爱,语气却十分古怪,仿佛是不擅言辞的人正努力寻找一个笨拙的话题。

端木敬颜没好气道:“你爹已经走了,你也快走吧。”

童颜仿佛坐的很舒服,左右四顾大堂中华丽的陈设:“他不是我爹,我不走。”这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说颇有些撒泼的意味。

端木敬颜哼道:“老子没空,外面自有人陪你玩。”

童颜淡然一笑,突然从怀中变戏法般摸出一柄短剑:“想和我玩剑么?不用白费心机了,他们可是杀不了我的。”他看似天真随意的话语,却一举揭穿了端木敬颜的用心。

端木敬颜大怒,戟指冷喝:“滚出去!”

刹那间,端木敬颜但觉眼前猛然一亮,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迎面炸开一道火光,那么地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随即指尖一凉,然后才有一股剧痛传来。

端木敬颜睁眼再瞧,才发现自己刚才伸出的那个手指已然不见,鲜血正如泉水般汹涌而出,又惊又怒之下,刚要放声大叫,嘴中忽又多出一物,正是自己的一截断指,尚有余温。

童颜依然在笑,但他那如同玩具的短剑却在空中狂闪了九下,每一次闪动都换来一声闷哑在喉咙中的惨哼。

那是藏在暗墙中的九名端木山庄保镖,见到主子遇险,不约而同地一并杀出,却在刹那间变成了九具尸体,所有人的喉间都有一道细若丝线、几不可见的血痕。

童颜满意地舔舔嘴唇,笑嘻嘻地望向端木敬颜:“你那么有钱,怎么舍不得找几个真正的高手?”

端木敬颜完全怔住了,甚至忘掉了手指的疼痛。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九名手下并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但九人合击也绝非如此不堪一击,没想到面前这个仿佛孩子的年轻人武功高的惊人!

端木敬颜虽然武技不高,但这些年来三教九流的人见过不少,眼光亦算独到。依他判断,童颜必是一进大堂就已测定九人的方位,斩断自己手指的同时便发起进攻,有两人甚至是咽喉中剑后方才从藏身处跃出的。尽管童颜是趁对手措手不及时发招,但他的那柄短剑确实是快得不似人间所有。

更令人惊惧地是,童颜出剑一击必杀的诡异方式,无论对手是强是弱,他都不会在任何一人身上浪费一点多余的力气。这除了是对自己剑法的绝对自信,更多的还来自于对人体要害的熟悉,而这种熟悉,是需要亲手杀死许多人才能换来的!如若真是这样,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人绝不单纯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

而最可怕的还不是他杀人的方式,是他杀人后的神情。尽管童颜的白衣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沾上,但他的脸上却无疑多了某种东西,那种神情就像是饥饿了许久的人刚刚吃下一顿饕餮大餐,只想在床上躺着,慢慢消化,慢慢回味。这绝对是一种贪婪嗜血的病态,仿佛只有死亡和鲜血才能让他苍白的心得到真正的满足。

这是端木敬颜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他腿弯一软,跌坐在虎皮交椅中,口中嗫嚅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嗯,今天已杀够了,我不杀你,不过你要乖点才行。”听童颜的口气,倒像是在哄孩子。

“我…”端木敬颜常常出入京师的富贵豪门,可谓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遇到的高手简直难以尽数,但此刻,他却被这个在江湖上声名不著的童颜吓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对于他这个生意人来说,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包括生命在内。以往即使面临死亡,他也可以凭着口才与财富化险为夷,但这一次,面对一个以杀人为乐的恶魔,他完全没有能够说服对方的把握,只能无助地呆坐在椅中,生不出半点反抗之意。

童颜轻抚着短剑,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那柄短剑竟然不沾一丝血迹,剑面如镜,剑锋如水。而此刻,这柄本来带有极大杀气的短剑亦像是饱餐过后,显出一丝温柔倦怠之意来。

就见童颜轻轻把剑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心爱的女人。这才转过头来,揪起端木敬颜,面贴面,眼对眼地望着他:“现在,我师父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了吗?”

听到童颜称呼鹤发为“师父”,端木敬颜这才真正地绝望了。他本以为鹤发瞧起来身无武功,门外的手下或许可以制住他与童颜交换人质。但,有徒如此,其师岂不是更为可怕?

“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童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放开瘫在椅中的端木敬颜,缓缓朝门口走去。

端木敬颜暗中出了口长气,虽然死了几名手下,少了一截手指,他却只觉得万分侥幸。

童颜走到门边,忽又一顿,停下步来,缓缓问道:“我记得你刚才对师父说,你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端木敬颜心头一紧,平日机变百出,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童颜又轻笑道:“既然你的原则是诚信无欺,我当然不应该破坏你的原则,对不对?”

端木敬颜一时还不明白其意为何,只是感觉到一股无坚不摧的杀气迎面袭来,心头不由大骇,随即眼前蓦然一亮。

虽然端木敬颜之后一直活到了六十三岁,但这片雪亮的剑光却是他一生中最后看到的风物。

茫茫戈壁,皑皑白雪。

冷冽惊寒的劲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呼啸而至,群山轰鸣,如雷霆掠过。若是此刻站在玉髓关头,但见风漫绝壁,雪舞横岩令得整个喀拉山脉仿佛披上了一件银色的战甲,会让人错觉,这是一条拔地而起、横贯南北的白色巨龙,眺目远望,依稀可见延绵数百里的龙身,却再难分辨出那已探入远方天穹深处的龙头…

喀拉山脉东面是中原王朝的群山峻岭,西面则是吐蕃国一望无涯的莽莽高原。延绵数百里的喀拉山脉就如同一道屹立与两国之间的天然屏障,不但隔开了冰雪风沙,世故人情,语言风俗,和文化信仰,也隔开了两族之间的战火纷争。

而位于喀拉山脉中部的玉髓关,就是由中原进入吐蕃国境的第一道门户。

玉髓关虽以关为名,却只不过是两山之间峡谷里德一座土堡,土堡前飘着几面彩色的幡旗,并摆有一排栅栏,连守卫也不见一个。

吐蕃境内本就人稀,值此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之际,除了肆虐于荒原山野里无穷无尽的暴雪和狂风外,不但人迹罕有,就连凶猛的野兽也极少现出踪迹。这里俨然已成为一片冰冷孤寂的荒绝之地。

但此刻,却有一行马队穿过重重雪障,往玉髓关口方向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