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修罗神色一黯,轻叹一声:“欲速不达,欲速不达啊…”虽瞧得不甚清楚,却能想象到那少女脸上此刻必定挂上了恼羞成怒的神情。而他的语声中分明带着一分遗憾的欣赏,又有几许惋惜的安慰,若是被局外人听到,定会以为那白衣少女是他的亲生女儿。

蓦然,一个蓝衣人出现在空地之中,手中指点几下,随即接过白衣少女手中软鞭,轻轻一挥,将地上的数十支蜡烛尽皆卷起。令人惊异莫名的是,那些本已熄灭的蜡烛竟然在空中被其余蜡烛一一重新点燃。

蓝衣人似乎在教导白衣少女运气挥鞭的法门。但见他举手投足间潇洒自如,动作灵动而不觉唐突,机巧而不失沉稳,直如挥毫泼墨、摘花弄蝶,仿佛正踏足于田间野径,信手捉弄那漫天飞动的萤火虫一般。

洪修罗的目光锁定在那蓝衣人身上,又是一声叹息:“以折花手使缠思鞭,虽有克刚之柔,却还是少了那份缠绕相思之意。”

低语间,那远在数里外的蓝衣人突然抬头望来,洪修罗尽管明知自己藏身于山林之间,决不可能被对方发现,却还是忍不住略缩了缩头。

事实上,洪修罗早已查明了这二人的身份。

蓝衣人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中蹁跹楼主花嗅香,而白衣少女乃是四大家族中温柔乡的二代弟子水柔清。她非但与洪修罗毫无关系,从某种程度来说,反而应该算是他的敌人。

只不过,每次看到她时,洪修罗都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三年前,他锒铛入狱,为怕受牵连,在十名关睢弟子的保护下,妻子带着他的一对儿女远离京师,然而在路上却被一群蒙面人伏击,妻女虽幸免于难,他的儿子却当场战死。那之后,心智大乱的妻子认定他是导致爱子惨死的罪魁祸首,从此便与之断了联系,而自此,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

洪修罗自知任刑部总管时得罪过不少人,包括许多自认恩怨分明的江湖人士,如今自己一朝失势,报复亦会随之而来。对此他心理上早有准备,但却无法原谅妻子对自己的态度:嫁给我时的风光你都忘了么?可以同富贵便不能共贫贱么?他更不能原谅的是,她不允许爱女与自己相见,于是,在怀恨妻子的同时,他亦万分地想念着女儿——他目前唯一的骨肉。

直到他奉命监视三大公子,在简歌的住所旁无意发现了日夜练功不息的水柔清,才从水柔清倔强的神态,眉宇间的自傲发现了女儿的影子,尽管或许那只是同龄女孩的些许类似罢了。

既然无法见到女儿,多看看她也可以稍解想念之情吧?

就这样,近两年来,几乎每一夜洪修罗都会在这个小山头观看水柔清练功,并从此得到不足为外人道的安慰。后来,他查出水柔清其实是八方名动中水秀的女儿,因此对她更加心存怜惜。

他不知道水柔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近于疯狂地练功。但他从一些细微处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仇敌——简歌,也因此怀疑水秀之死与简歌有关。若不是这个外表英俊、内心阴毒的简公子假意应允在太子一系中做内应,泰亲王或许不会贸然发难,导致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而他这个堂堂的刑部总管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妻离子散、不见天日的田地!

洪修罗就这样远远地望着那个其实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白衣少女,任凭滔天的仇恨与一脉不可言说的温情在心头交汇纠缠。

待水柔清练功完毕,与花嗅香回房安歇后,洪修罗才怅然离开小山头。

此时已是半夜一更时分,雪依然无声无息地落着,洪修罗漫步独行于六街之上,准备向他的新主子通报搜集到的情报。

走了几步,他突然心生感应,蓦然停步回望…

最后,他的眼睛停在街角边一个黑暗的角落。

——那里赫然有一个白衣人!

令洪修罗惊讶的是:此人身着白衣,分明并不想掩饰痕迹.可自己刚刚偏偏对之视而不见,纵然自己满腹心事神思不属,毕竟多年功底犹在,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经过此人十余步后方才有所感应。若来者是敌非友,乍施突袭,刚才那一刻已足以令自己命丧黄泉。

他是谁?

洪修罗尽量按捺住震惊之情,缓缓朝那白衣人走去。

白衣人四十左右年纪,相貌平平却极显苍老。洁净的白衣不沾一尘,只在腰间束着一根窄窄的腰带,呈现出陈旧的冷灰色,质地颇为古怪,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别无装饰,而最触目的,则是那一头根本不合年纪的白发。那白发在头顶正中绾了一个髻,然后分从两肩披落,显得他本已窄小的脸孔更加细长,乍望之下有些滑稽。然而,他的神情中没有中年人应有的沧桑,反倒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恬淡,优雅而出尘,仿佛正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他是—个对任何人都无害的避世之人。

然而,洪修罗却不敢掉以轻心。虽瞧不出对方是否身怀绝世武功,但仅凭那份隐匿之功便足令他不敢轻视。

此人半夜三更现身京师,容貌陌生,形迹可疑,若是放在三年前.洪修罗定会毫不犹豫地先发制人,擒下他再慢慢严刑拷问,但如今,他却已不会如此造次。

洪修罗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就此离去。无论对方是何来历、有何目的,以他此时此刻的处境,完全没有必要多管闲事。

可看似神游物外的白衣人居然令人意外地先开了口:“请问这位兄台,去幕颜街应该如何走?”他说话的声音低柔且极富磁性,就像一位堪破世事的老先生正娓娓诉说着自己久远的经历,令人心生好感。只是他的语调稍有古怪,音节黏滞模糊,似乎带着一些域外口音。

洪修罗吃了一惊。白衣人浑如白日里的普通问话在这半夜时分显得无比突兀,再细瞧他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隐含的一分敌意,语气里甚至还略带着一些贸然打扰的歉意。

洪修罗的心中刹那间浮上一个念头:若此人不是傻子,就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敌人。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一面缓步朝白衣人走去,一面努力在面上挤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幕颜街离此不远,过去两条街就到了。”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洪修罗脚下,眉梢略挑:“原来是洪总管,失敬失敬。”

洪修罗方才如临大敌,无意中露出成名绝技“山重九胜”,不料却被对方一眼识破来历,这一声“洪总管”听在耳中极尽讽刺,不过看白衣人神情平静,似乎又绝无半分调侃揶揄之意。

白衣人拱手淡然道:“听说洪总管被人下于狱中,想不到已然脱困,真是可喜可贺。”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且慢!”洪修罗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冷喝一声。

事实上,他出狱的事情虽然极其隐秘,但将军府与太子府肯定早已探得消息,只是碍于各方情势,方才没有公开。但此刻被白衣人轻描淡写地揭破,令他立刻生出杀人灭口之念。

白衣人应声止步,缓缓回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充注玄机的眼睛紧紧盯着洪修罗,随即恍然大悟:“想必是当今圣上暗中下令,才让洪总管得以脱身吧。洪总管大可放心,今日相遇也算有缘,此事我定不会再对他人说起。”

洪修罗越听越惊。诚如白衣人所言,正是当今圣上暗中下令放他出狱的。毕竟洪修罗做了近十年的刑部总管,纵然落狱,手上亦握有许多暗中培植的势力与眼线。如今表面上京师成了明将军与太子建的两虎相争,但皇上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所以这才暗中放出洪修罗,目的就是借以牵制将军府与太子一系,想不到这不足为外人言的复杂情势,竟被白衣人于瞬间瞧破,其人心智之聪慧,反应之快捷,可谓世上少有。

白衣人将洪修罗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低叹一声:“斗胆奉劝洪总管一句,昔日荣华已成过眼云烟,何不放下追名逐利的欲念?闲云野鹤虽无趣,却是瑶台月里仙。”

这句话被白衣人轻声说来,却如一柄重锤整整捶在洪修罗心窝里。

记得在狱中初闻爱子惨死的消息,他忍不住在无人之时失声痛哭,那时只期望自己可以苟全性命,从此带着妻女远远离开争名夺利之所,重守天伦,任何功名利禄全都比不上家人的平安…

可是,等到皇上的一诏密令下来,他却又按奈不住一颗入世之心,当初踏错一步随太亲王谋反,那么现在跟着圣上总有机会东山再起,重掌大权吧?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皇上的任务。

可是两年多了,他才真正了解,自己这个谋反逆臣已不可能重获信任,他只是一枚尚有用处的棋子而已。或许以后还会等来未知的机遇,但人生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容他慢慢等待呢?既然想念女儿,为何不能放下一切,去天涯海角找寻她呢?

洪修罗又想到三年前谋反前夜莫名失踪的追捕王梁辰,同在刑部供职,他无疑比自己洒脱得多,或许现在正在某处逍遥快活?而牢狱王黑山虽然听说巳死于乱军,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有可能借尸还魂,暗中脱逃?反观自己,或许是做惯了一派掌门,生死关头便只为了盲目的骄傲与荣誉而战,丝毫不通明哲保身之道,直到确认大势已去,顾念家人与门徒的性命,才不得不弃械投降,又被将近一年的牢狱生活磨去了最后的一丝锐气,此刻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为了些许渺茫的希望,妄图再获名利,每日昼伏夜出四处探查,宛若见不得光的鬼魂。早知如此,当年战死于乱军之中恐怕更是一种解脱吧…

刹那间,洪修罗心中百念杂陈,被白衣人轻轻的一句话勾起了无数心绪:等他清醒过来,那白衣人已然不见了踪影。地面上却留下了一串脚印,笔直地往幕颜街的方向行去。

仅从足印的深浅,无法判定那人是否身怀异技,但看这一串脚印每一个都是极为有力均衡地踩踏于雪地之上,周围的积雪丝毫不乱,每一个都仿佛出自精心铸就的模具,足以显示出白衣人没有半点犹豫,充满着自信的心态。

以洪修罗的武功与追踪之术,追上那白衣人可谓易如反掌,但他却只是下意识地慢慢跟随着那串脚印。

尽管从头至尾,那人都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威胁,洪修罗此刻却怀着一份切切的期待和一份隐隐的惧怕,既希望再听白衣人说上几句话。又想将之抓起来拷问来历。

洪修罗只知道:像这样一个神秘而睿智的人,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敌人,都是这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转过一条街角后,洪修罗已看见了白衣人悠然坚定的背影。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上前,却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惊讶地望向左方。

在他左边五步之外,端坐着另一个白衣人!

乍看之下,他会以为两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

但事实上,这个端坐着的白衣人与方才那个有着迥然不同的气质,或许相同的只是两人都有一种令人难以察觉其存在的本领。

坐着的白衣人没有白发,年纪仅仅是二十出头,不但没有半分老相,反而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乍见之下就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脸。

可是,在这张看似乖巧的面容上带着一份极为古怪的笑容:如孩子望见心爱玩具的开怀;如猎豹盯准猎物后的残忍;如少男看见心爱女子的羞涩;如旅人远行后渴盼家人的热切…许多复杂的情绪全都矛盾地集中在他的笑容里。

白衣少年望着洪修岁,微微眯起了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不知为何,在洪修岁的眼里看来,那少年的舌头仿佛正舔去他嘴角挂着的一丝鲜血;而他的眼神在暗夜里瞧来,竟仿佛弹出了一道惨绿的光芒。刹那间,洪修罗恍如被一桶冰水突然从头至脚地淋下,心底泛起一片阴湿。

这一刻,身经百战的堂堂刑部总管、关睢门主竟然生出了逃跑之意。他见过无数高手,包括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但却还从未遇见过如此令人惊怖的人物。

或许那白衣少年的武功并不高,但他的神情却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一种期待:他期待着洪修罗走上前来,无论是用笑容还是用刀剑;他期待着鲜血染红这条暗夜的长街,无论是洪修罗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管这个白衣少年是因何目的出现在这里,不管他是为了阻止洪修罗跟踪另一个白衣人还是特意来找麻烦,洪修罗都不打算继续与他纠缠。

“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但不要和野兽讲道理!”这是他做了多年刑部总管后悟出的一个真理。

于是,洪修罗沿着来时之路缓缓退开,直到退出十余步后,他才注意到另一件他本应该首先注意到的事:那个白衣少年的手里抱着一柄短小且精光四射的宝剑,而他,正轻轻抓起一把细雪,慢慢擦洗着这柄看起来仿佛孩童玩具的剑。

不!不是擦洗,而是以雪磨剑!

并不是所有人都习惯在这样的雪夜回想太久远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