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肃静片刻,众臣齐齐下拜高呼,“吾皇万岁!”使者当廷色变,讪讪而退。我从帘后望见萧綦挺立如山的身影,不由心绪激荡,这万里江山有他一肩承担,纵然风雨来袭,亦无人可撼动分毫。

连日来,北境战事如荼,突厥骑兵连日强攻,四下烧杀掠境,后援兵马陆续压境,守城将士拼死力战,伤亡甚重。所幸唐竞已率十万援军北上,不日就将抵达宁朔。南北两面同时陷入僵持,战报如雪片般飞马送到,我一次次期盼南边传来哥哥的消息,却一次次希望落空。

已是夜阑更深。我坐在镜前,执了琉璃梳缓缓梳理长发,神思一时恍惚。

半月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这区区十余天,于我们、于哥哥、于楚阳两岸百姓、于北境守军、于南征前锋大军都是漫长煎熬。然而哥哥迟迟没有消息传回,也不知引渠能否如期竣工……想着一旦毁堤的后果,我心中阴霾越盛,手中用力,竟硬生生将那琉璃梳折断成两截。不祥之感顿时如潮水涌上,再无法抑制心中恐惧,我陡然拂袖,将面前珠翠全部扫落。

“阿妩!”萧綦闻声,丢了手上折子,疾步过来扳开我掌心,这才惊觉断梳的裂面已将掌心划破一道浅浅血痕。我转身扑进他怀抱,一言不发,身子微微发抖。

他默然叹息,只用袖口拭去我掌心血丝,素色丝袍染上殷红。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我心中恐惧渐渐平定,喃喃道,“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什么时候才有安宁?”他俯身轻轻吻在我额头,带着一丝疲惫的叹息,“我相信很快会有捷讯。”

萧綦果然言中,次日虽没有传来我盼望已久的音讯,却发生了一起出人意料的变故。

突厥密使悄然入朝,求见摄政王萧綦。此人来得十分隐秘,竟是绕过北境,从西北而入,一行人乔装成西域商贾,直至入关之后才被识破。本以为是突厥奸细,为首之人却自称是王子密使,要求觐见摄政王。当地官吏果真从他身上搜出突厥王子密函,当即命人一路押送至京中。

突厥斛律王子在密函中称,当日与萧綦有过盟约,如今他羽翼已成,趁突厥王南侵,正是夺位之机。苦于手中兵力微薄,不敢贸然起事,愿向中原借兵十万,约定功成之后,立即从北境撤兵,割赠秣河以南沃野,按岁贡纳牛羊马匹,永不犯境。

崇极殿上,突厥密使入见,不仅带来王子的印信为证,更呈上一件特殊的礼物。高大浓髯的突厥密使垂手立在一旁,用流利的汉话禀道,“这是弊国王子进献给豫章王妃的礼物。”

那只锦匣被奉到我面前,我抬首望向萧綦,他却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我缓缓掀开了锦匣,里面是一朵雪白奇异的花,分明已经摘下多时,依然色泽鲜润,蕊丝晶莹。

“这是弊国霍独峰之上所产的奇花,历雪不衰,经霜不败,百年开花一次,乃天下避毒疗伤圣品。蔽上言道,此物本该两年前奉上,因故迟来,望王妃见谅。”

贺兰箴仍然记得那一掌,更以这般隐晦的方式为当日击伤我赔罪。那花蕊中隐隐有光华流转,我拨开合拢的花瓣,赫然见一枚璀灿明珠藏于其中。当年大婚之时,宛如姐姐赠我玄珠凤钗,钗上所嵌玄珠,天下只此一枚。那支钗子,被我拔下刺杀贺兰箴,未遂失手,从此无踪。

如今,玄珠重返,似是故人来。

春回

正值两国交战之际,一个来历不明的密使,一封诡秘的信函,一件奇特的礼物——带来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请求,一时间,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波澜。

提及突厥王子,世人只知一个忽兰,却不知有斛律。斛律王子,这个只闻其名的神秘王储,几乎没有人清楚他的来历。

暴戾善战的忽兰王子是突厥王的嫡亲侄子,生父当年丧于萧綦阵前,自幼由叔父抚养长大,与突厥王情同亲生,性情亦如出一撤。

而传闻中的斛律王子,病弱无能,不识骑射,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来,一个不会骑马打仗的男人,比女人还懦弱,比幼童还无用。

然而正是这个无势无名的没落王子,却在此时向萧綦请求结盟,不惜借助世仇大敌之手,弑父割地,换取他的王位。

朝中众臣纷纷置疑,有人怀疑这根本就是突厥人的骗局,欲将我军诱入敌后,分而击之;有人不信那废物似的斛律王子有翻覆王权之能,借兵与他,无疑自投死路。朝堂之上,尤以御史大夫卫俨反对最为激烈。萧綦不置可否,暂将此事压下,延后再议。突厥使者亦暂押驿馆,由禁军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斛律真,我喃喃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说起来,你我倒要感谢这位故人。”我一惊,竟不知萧綦何时到了身后。

他语声淡淡,目中神色莫测,望着我笑道,“若不是他将你带来宁朔,你我不知何时方能相见。”

我亦笑了笑,每当想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心中总是感慨。想起他送来的花与明珠,眼前竟浮现那月下寒夜地一幕,一瞬间脸颊微热。

“贺兰箴倒是个汉子。”他负手一笑,“结盟之事,你怎么看?”

我沉吟片刻,缓缓道,“你与贺兰箴当日的盟约,必然不能让朝臣知晓。此番他依约向你借兵,我倒觉得可信。”

萧綦微露笑意,颔首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却有刹那迟疑,沉默半晌方道,“此人恨你入骨……只是王位的诱惑想必比仇恨更大。即便今日与你结盟,日后必然还会反噬。”

“不错,仇恨与利益,本就是世间最稳固可靠的东西。”萧綦笑意冰凉,我垂眸一叹,“仇恨,果真如此可怕么?”

“我的阿妩至今还不识得仇恨的滋味。”萧綦含笑看我,神色却十分复杂,笑谑中隐有唏嘘,“但愿这一世,你永远不要知道这滋味。”

我深深动容,有这样一个男子守护在我身边,纵是风刀霜剑,又何足惧。

“贺兰箴与我结盟,所图并非仅只王位。”萧綦微微一笑。

我一时茫然,心念转动,骇然抬眸道,“他仍是为了复仇?”

“比起我,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萧綦叹道,“昔年我与他数度交锋,此人坚毅善忍,无论为敌为友,都是难得的对手。”

那双阴狠隐忍的眼睛再度从我眼前掠过,那个人心里到底埋藏着怎样可怖的恨,他蛰伏突厥多年,故意示弱于人,以求在强敌手下存活。心中却早早存了杀心,只待一朝机会来临,便是他扬眉复仇之日,皆时父兄亲族皆为血食,以飨他多年大恨。

我暗自惴惴,凝望萧綦道,“你果真要与贺兰箴结盟?”

“他为螳螂,我为黄雀,何乐而不为?”萧綦薄削的唇边挑起冰凉笑意。

“十万大军送入突厥,一旦贺兰箴翻脸发难,后果不堪设想。”我蹙眉迟疑道。

萧綦负手不语,良久,忽淡淡道,“如果是你,与人共谋,凭什么取信于人?”

我略一思索,“凭利!”

萧綦大笑,“说得好,所谓恩义信用不过是个幌子,世人所图,终究是个利字——利,便是最可信赖的盟约。”

他踱至案旁,铺开案上的皇舆江山图,广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览无余,他傲然微笑,“十万大军借他容易,届时是否收回,就由不得他贺兰箴了!”

我心中霍然雪亮,脱口道,“反客为主,化敌为友?”

萧綦嘉许地凝望我,目光灼灼逼人,“不错,纵是仇敌亦未尝不可信赖,此番我便再助他一次!”

次日朝堂之上,萧綦同意了突厥斛律王子的借兵之请,盟约就此立定。

一旦计成,北境之危立解,我趁机求恳萧綦,再给哥哥宽限一些时间。

今年南方的雨季格外漫长,我担心哥哥无法及时完工。然而萧綦再不肯动摇半分,军令如山,不得更改。

半月期限转瞬即至,我们到底没有等到哥哥的佳讯,毁堤已成必然。宋怀恩从楚阳传回的最后一封奏疏称,他已领兵进驻,做好毁堤的准备。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功亏一篑,他所需要的只是时间,哪怕再多一点时间也好!

和萧綦争执了半日无果,他有他的固执,我有我的坚持,彼此各不相让。我们从未有过这般激烈的争执,他最终拂袖而去,再不肯听我求恳。颓然枯坐于房中,眼看天色渐渐暗了,王府四下亮起灯火,宫灯摇曳于风中,明灭不定……我知道今晚再不下令,就再也没有机会阻止了。

于公于私,万千百姓的性命与哥哥孤注一掷的心血,如烙铁时刻贴在心头;然而朝廷律法与阵前之危更如无形的刀刃逼在我颈项。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真正懂得姑姑的那句话——“男子的使命是开拓与征伐,女子的使命便是守护与庇佑”。我的手中不仅握有哥哥、子澹和整个家族的安危,如今更握住了万千黎民的性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难之选的后果,且机会只有一次,纵然徒劳,纵然冒险,我也必须一试!

案上烛光摇曳,我终于将心一横,伏案提笔。

缔盟之事进展顺利,数日后突厥使臣即将归朝,我朝十万大军随即绕道西疆,与斛律王子里应外合,从背后直袭突厥王城。

明桓殿上,萧綦设宴款待即将归朝的突厥使臣。

胡乐悠扬,席上舞姬彩衣翻飞,一曲胡旋,艳惊四座。我含笑举杯,向座下使臣微微倾身为礼,突厥使臣目光发直,呆了一刻才回过神来,慌忙举杯。萧綦与我相视一笑,殿上群臣举杯同饮,四下歌乐升平。忽见一名朱衣内侍疾步趋前,在萧綦身侧低声禀奏了什么。萧綦不动声色地点头,依旧命左右斟酒,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异色。唯独我知道,当他心中有事时,唇角会不经意抿紧,看似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我垂眸,端了酒杯,指尖微微颤抖。

曲终宴罢,从明桓殿回府,宫人挑灯在前引路,绯红纱宫灯一路逶迤。从宫中回府的一路上,萧綦始终沉默,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我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纵然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事到临头仍是冷汗透衣,仿佛一道绳索绕上咽喉,将收未收,令人心悬一线。

车驾到府,我步下鸾车,初春的夜风仍有几分寒意,酒意被风一激,立时有些眩晕。往日萧綦总会亲自过来扶我,此刻他却头也不回,径直拂袖入内。我怔怔立在原地,从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凉。阿越趋前扶了我,低声道,“夜里凉了,王妃快些进去吧。”

一路穿过内院,站在卧房门前,身后空庭幽寂,门内灯影摇曳,我却没有勇气推门进去……早知道会有这一刻,无论什么结果,总要自己承担。我闭了闭眼,对左右侍女木然道,“你们都退下。”

步入内室,一眼见到他负手立于窗下,我默然驻足,掌心渗出冷汗,心直直下坠。

“已有结果了么?”我疲惫地开口。

“你想知道什么结果?”他的语声淡淡,不辨喜怒。

我咬唇,挺直背脊,“阻挠军令是王儇一人之罪,与他人无涉,无论结果如何,我亦一力承担。”

萧綦霍然转身,满面愠怒,“阻挠军令是流徙之罪,你凭什么来一力承担?”

我窒住,未及开口,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他眼中怒意腾腾,“就凭我对你一再容让,百般宠溺?你便有这天大的胆子,阻挠我军令?到此刻还不知悔悟!”

——当日我以一封密函,抢在毁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阳,迫令宋怀恩再多宽限五日。我知道十万前锋已经孤军深入江南,援军延迟一日,他们的伤亡就加重一分。区区五日,已是我所能争取的极限!假如拖延了毁堤出兵的时机,引渠还是未能筑成,我亦无悔当日的决定。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即可,绝不能祸及哥哥。

照萧綦的反应看来,既已知道我阻挠军令,想必哥哥终究未能成功。我心中已凉,身子一分分僵冷,反而镇定如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既下了决心,便未存半分侥幸……是罪是罚,任凭你处置便是。”

“你!”萧綦盛怒,怒视我半晌,狠狠拂袖转身,再不看我一眼。

我却已无心与他争吵,心中只恍恍惚惚想着……哥哥怎么办,治河大业功亏一篑,叫他情何以堪!方才刚刚压下的酒意被冷汗一激,只觉头痛欲裂,我撑了额头,转身步出内室,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手腕一紧,我被猛的拽回,立足不稳地跌进他怀抱,旋即身子一轻,被他抱起在臂弯,径直往床榻而去。

失望黯然之下,我不愿再与他争吵或是厮磨,只挣扎着推他,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王儇!”他蓦的喝出我名字,令我顿时呆住,被他捏住了手腕,牢牢按在枕边。刹那间手腕痛彻筋骨,我狠咬了唇,不令自己痛呼出声。

他俯身冷冷看我,“你很幸运,这次赌赢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怔怔看他,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你有一个才干卓绝的哥哥和一个忠心耿耿的妹婿,替你化解了大祸。”萧綦冷肃无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悦神色,“王夙与宋怀恩率领三千兵士日夜抢修,抢在毁堤期限过后三日,终于筑成导引渠。开闸之日,河道分流,绕过楚阳,两岸百姓逃脱大劫,大军也亦顺利渡河!”

一时间,大悲大喜,骤起骤落……哥哥真的成功了,近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实现的导引之法,竟然被他做成了。

我陡然哽咽,万般辛酸忐忑在这一刻尽化作泪水滚落,再顾不得什么争执责罚,只想立时奔到哥哥面前,亲眼看一看他筑成的河堤。

“还哭什么,你已经拗赢了!”萧綦眼底怒色终于化作无奈,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这女人!”

不管他再怎么骂,我只是哭泣,放任自己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泣,已经很久不曾痛快地哭过……隐忍了太久的悲酸委屈都在这一刻化作喜极而泣的眼泪。

他见我越哭越是厉害,先是无奈,继而无措,一面替我拭泪,一面啼笑皆非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我被他懊恼神情引得破涕为笑,他叹口气,正色凝视我,眉宇间隐有后怕,“阿妩!你可知道,不是每一次都会如此幸运!假如阿夙未能成功,一旦延误军机,酿成大祸,你将担下何等的罪责?”

“我知道。”我抬眸凝视他,“可若真的毁堤,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就算罪责重大,也值得冒险一试。我亦知道军政大事不可妄加干预,唯独这次不一样……”

“还要嘴硬!”萧綦余怒又起,瞪了我半晌,沉沉叹息,“你既是我妻子,自当进退与共,即便军政大事我也从未回避过你。可凡事皆有分寸,这一次你实在太过莽撞,尤其不该隐瞒于我!”

我心知理亏,老老实实低下头去,垂眸不语。

“可见我实在对你纵容太过!”他冷哼一声,却无没有了怒意,“如今你可知错了?”

我微微点头,他却不依不饶,依然皱眉看着我。

“知错了。”我只得低声开口,心中却是不甘不愿,忿忿睨他一眼,抬手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

却听他倒抽一口凉气,蓦的捉过我的手,脸色顿时变了。我也这才发觉,方才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竟有了青紫痕迹。

“怎会这样……”他捧起我手腕,满面懊悔,威严模样荡然无存。

我咬了咬唇,伏在他怀中委屈不语,趁机赖过一番数落……早知道他是拿我没有办法的!

人说多事之秋,今年的春天却是个风波不断的多事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