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脸色一变,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无措。
他一向敬畏父亲,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惊吓,还是坐上监国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态,惹得父亲暴怒,当着众人面前,令他储君的颜面扫地。
我不忍见太子如此窘态,开口替他解围,“皇后受了惊吓,殿下进去看看吧。”
不料父亲又是劈头呵斥,“皇后还在静养,你休要胡言乱语惊扰了她,还不回东宫去!”
太子猛然抬头,脸庞涨得通红,向父亲冲口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难道在舅父眼里,我说什么都是错,连阿妩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点遇害,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我要豫章王带兵入宫保护,有什么错?身为储君,若是连命都保不住,我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你住口!”父亲大怒。
我张口欲劝太子,却触上萧綦的目光,被他不动声色地逼回。
“我偏要说!”太子涨红了脸,硬声相抗,“豫章王听令,我以监国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领兵入宫,清查乱党,保护皇室!”
“臣遵旨。”萧綦单膝跪下。
内殿传来姑姑的咳嗽声,似已被惊醒。
父亲定定看着太子,再看萧綦,最后转头看我,脸色渐渐惨淡,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这殿上的三个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对面。连同他手中最稳固的筹码,一向被他视为废物的太子,也背弃他投向了萧綦。
父亲呆立片刻,连声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贤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从宫中出来,天色竟已将黑。萧綦策马在前,我独自乘了鸾车,大婚后第一次回返王府,却是一路无话。鸾车渐渐远离宫门,我颓然阖上眼,只觉疲惫。臂上伤口此时才开始疼痛,纷乱的一幕幕不断掠过眼前,心下有些许钝痛,却已不知喜悲。
车驾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愤然离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车帘挑起,却是萧綦立在车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时呆了,被这三个字击中心头。
是的,这里是家,我们的家。
遥望朱门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门内灯火辉煌,府中仆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门前迎侯。
萧綦亲自扶了我步下鸾车,无意间触到臂上伤口,我瑟缩了下,没有出声。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开口,却见一列素衣翩跹的美貌婢女从门内鱼贯而出,徐步向我们迎来。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一时愕然,却见最后两名美姬分众而出,一人红衣,一人绿裳,向我们盈盈下拜,与众姬左右分列。明光辉映处,哥哥缓步踱出,长身玉立,白衣广袖,身侧群美环侍,初上梢头的月轮,在他身后洒下皎洁银辉……
他向我们微微一笑,袖袂飞扬地走来,恍若月下谪仙。
萧綦突然笑出声,我亦回过神来,脱口叫道,“哥哥!你怎么在此?”
哥哥先与萧綦见礼,这才向我戏谑一笑,“我特来迎侯妹妹与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后那一片锦绣花团,原以为见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这番景像,却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们,也不必如此……”
如此铺排做作——若换了从前,我必定直说,但碍于萧綦在侧,不得不给哥哥留些颜面,只得苦笑道,“这排场可算是隆重。”
萧綦亦笑,“有劳费心。”
哥哥对我的调侃只作未闻,向萧綦一笑,“阿妩自幼娇养,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恶,特地带自家婢子过来收拾。府里一切都照你素日习惯布置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他对萧綦神色淡漠,最后一句却笑着说与我听,目光温暖,隐含宠溺……我一时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渐渐发热。
萧綦不动声色地谢过哥哥,请他入府叙话,哥哥淡淡推辞了。
“也罢,今日事繁,改日设下家宴,再聚不迟。”萧綦微微欠身,对哥哥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对萧綦存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向萧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车驾已停在不远处,我们并肩徐行,一众姬妾远远随在后面。
我低了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却听哥哥低低一叹,“他可是你的良人?”
当年那句戏言,哥哥仍记得,我亦记得——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静默片刻,故作轻快地笑谑。
哥哥驻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华将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总是淡淡挂在唇角的倜傥笑容,化作一丝肃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而决绝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视我,终于释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张臂搂住他颈项,“哥哥!”
他不假思索搂住我,笑叹,“臭丫头,你又瘦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踮脚挂在哥哥脖子上,总奇怪他为什么可以长这样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却仍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似乎还和幼年时一样,一切并没有变。
“母亲好吗?”我仰脸问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亲,我再顾不得别的,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
哥哥侧过脸,看不清神色,静了片刻才回答我,“母亲不在家中。”
我怔住,却见哥哥笑了一笑,“母亲嫌府里喧杂,住进慈安寺静静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强笑笑,心底一片冰凉。哥哥说来轻描淡写,我却已经明白——母亲在这个时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我不敢出声,默默伸出手臂,任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他板着脸,“逞英雄有趣么?”
我不出声了,听着他继续训斥,足足骂得我不敢抬头,豫章王还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着骂……”我懒懒趴上床头,笑睨着他,“现在我困了。”
他瞪着我,无可奈何,冷冷转过身去。
直至熄了烛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说话。
我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上面依稀绣满鸾凤合欢图。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这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这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时,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长年戍边,并不曾久居于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鲜漆明柱,雕饰如新。往后,这里就是我和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了。
“萧綦……”我蓦然叹了口气,轻轻唤他。他嗯了一声,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转过身去,“没什么了。”
他陡然搂住我,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丝衣传来,在我耳畔低声道:“我明白”。
我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笑着摇头。伤处已上了药,并不怎么疼,可心底却泅出丝丝的隐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睡罢。”
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尝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父亲老了,姑姑病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萧綦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间,我亦明白他的沉重无奈。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
我一早去探视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从宁朔到晖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边,生死关头竟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中暗暗对她说,“玉秀,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报答你舍命相护之恩。”
若是等她醒来,能看见宋怀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悦不过了。只是宋怀恩数日前便已悄然领兵前往皇陵,只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立在窗下,黯然遥望皇陵的方向,心头诸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子澹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罢。
破了临梁关之日,萧綦便命宋怀恩领兵赶往皇陵,将被禁军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头大忌,我一直担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后患。所幸姑姑颇多顾忌,不愿让太子落得残害手足的恶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子澹落在萧綦手里,成了萧綦与姑姑对抗的筹码,至少眼下,他不会伤害子澹。
宋怀恩离去之前,我让玉秀将一句话带给他——“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说,宋将军听完此言,一语不发便离去了。
我明白那个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应诺。
“禀王妃,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一名婢女进来禀报。
竟是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整理妆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仪态娴雅,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见王妃。”
我忙将她扶起,一时激动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果真是母女连心,我才想着今日去慈安寺,母亲便已派了徐姑姑来接我。
当即我便吩咐预备车驾,也顾不得等哥哥到来,匆匆更衣梳妆,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见母亲,让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昨非
慈安寺本是圣祖皇帝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独隐于空山云深处,沿路古木苍苍,梵香萦绕。
站在这三百年古刹高高的石阶前,我怔怔止步,一时竟没有勇气迈入那扇空门。
皇上和母亲虽是异母姐弟,却自幼相依长大,亲情深厚犹胜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变,远走晖州,既而是父亲逼宫,与皇室反目——可怜母亲贵为公主,一生无忧无虑,深藏侯门闺阁,如今人到暮年,本该安享儿孙之乐,却遭逢连番的变故,蓦然从云端跌落尘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数十年相敬如宾的夫婿,转眼便与自己亲人生死相博,堂堂天子之家沦为权臣手中傀儡,这叫母亲情何以堪。
偌大京华,九重宫阙,竟没有她容身之地,惟有这世外方寸之地,能给她最后一分宁静。
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山门,禅房幽径一路曲折,掩映在栀子花丛后的院落悄然映入眼帘。
咫尺之间,我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抬手推去,却似重逾千钧。
吱呀一声,门开处,白发萧萧,纤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我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今年离京时,母亲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颜如三旬妇人,如今却满头霜发,俨然老妪一般。
“可算回来了。”母亲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有泪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不会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望着母亲。
她向我伸出手,语声轻柔,“过来,到娘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