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时有见到守军士兵趁乱扰民,昨日还是繁华盛景的晖州,一夜之间变得满目苍凉。

我放下垂帘,不忍再看。

车驾到达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门前石阶上还残留着未洗尽的血迹,依稀可见昨夜一场混战的惨烈。庭前文书卷帙散乱遍地,却不见一个仆从婢女,到处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洒扫。

宋怀恩带着晖州大小官员迎了出来,一众文吏武将都是往日在晖州见过的,当时每逢节令筵饮,总少不了诸人的迎奉。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恍惚还似当年初来晖州的情境,然而彼时此地,一切已然迥异。

宋怀恩战甲未卸,臂上伤处只草草包扎,眼底布满血丝,依然意气飞扬。

他简略将战况一一禀来,对其间惨烈只字不提,只说吴谦仓皇出逃,混入乱军之中,被他亲手射死。謇宁王那边派出十余艘小艇沿河查探,暂且不见动静。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也暗自焦虑,当着晖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动声色。

我嘱咐了三件要务。其一,稳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骚乱;其二,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抵御謇宁王大军;其三,储备粮草,等待豫章王大军到来。

府中不见牟连的身影,问及宋怀恩,却见他面色迟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内堂,蹙眉看向宋怀恩。

他低声道,“牟统领正在吴夫人房中。”

我将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听他说,“吴谦死讯传回之后,吴夫人便自刎了。”

吴夫人的尸首是牟连亲手殓葬的。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吴谦的两个妾室哭哭啼啼,只说夫人将蕙心小姐交给她们,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爷平日的佩剑横颈自刎。

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

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说,“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来吃点东西吧。”玉秀隔了门,在外面低声求恳。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发,望着北边天际发呆,看夜色一点一点围拢。什么人也不愿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牟连,看一看那个叫蕙心的女孩儿。听说吴蕙心哭晕过去多次,悬梁未遂,此时还躺在床上,水米未进。

玉秀还在外面苦苦求我开门,我走到门口,默然立了片刻,将门打开。

“领我去看看吴蕙心。”我淡淡开口,玉秀怔怔看着我脸色,没敢劝阻,立即转身带路。

还未踏进闺房门口,就听见女子的哭泣声,伴着碎瓷裂盏的声音。

一名妇人匆忙迎了出来,素衣着孝,面目清丽,不卑不亢向我行礼,自称妾身曹氏。

我无心多言,径直步入房中,恰见那苍白纤弱的女孩儿将侍女奉上的粥肴摔开。

我接过仆妇手里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视她。

周围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泪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我,双眼哭得红肿。

“张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我冷冷开口,“粥里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颤,满目骇然,嘴唇剧烈颤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将勺子强行送到她唇间。

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是谁……”

我将碗放下,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双瞳骤然大睁,尖声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闪不避,任由她扑上来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掴在颊上。

身后玉秀与曹氏抢上来格挡,我抬手阻住她们,又受了她反手一掌,双颊立时火辣。

蕙心又伸手来掐我颈项,我避开,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单薄,这女孩儿竟比我还削瘦几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动弹不得。

“这两掌是我欠你母亲的。”我淡淡开口,“若是你自己想报仇,先活下来再说。”

我放开吴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随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谢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会好好活下来。”我疲倦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玉秀之前提过,吴蕙心由牟连的夫人在照料……我侧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头称是。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牟将军可好?”

“多谢王妃垂顾,外子已赶往营中,协助宋将军署理防务。”曹氏语声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我颔首道,“辛苦牟将军与夫人了。”

曹氏脸上一红,欲言又止。我觉得蹊跷,回眸细看她。她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外子只是戍卫统领,位份卑微,当不起将军的名衔。”

我怔住,讶然道,“牟连的职位怎会如此低微?他不是吴夫人之侄么?”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极大勇气开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带之便,姑父也惟恐带累了官声……是以外子空怀报国之志,却多年不得升迁。此番姑父投靠叛军,外子也曾力劝。及至王妃入城,终令外子临崖勒马,未致铸成大错。妾身虽愚昧,亦知好马需遇伯乐,良将需投明主。恳请王妃为外子美言,不计门庭之嫌,勿令良将报国无门!”她一气说来,脸颊涨红,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谢王妃!”

这一番话虽是出于私心,惟恐牟连受到牵连,身为降将受人轻视,故而为他开脱求情……然而从她口中道出,却是诚挚坦荡,并无半分谄媚之态。看她年纪似与哥哥相仿,心机胆识不输须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亲手将她扶起。

“牟连有贤妻若此,可见他非但是良将,亦是一员福将。”我向她扬眉一笑,不觉起了亲近之心,“王儇年轻识浅,若蒙牟夫人不弃,愿能时时提点于我,共商此间事务。”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辗转无眠。

宋怀恩执意要我从行馆迁入刺史府,虽是守卫森严,安全无虞,我却一闭眼就想起吴夫人,想起蕙心,哪里还能安睡。已是夜阑更深,我仍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来,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见一丝月色,只有隐隐火光映得天际微明,依稀可见守夜的士卒在城头巡视走动。我只带了几名值夜的侍女,没有唤起玉秀,她连日惊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内院门口,却见外院还是灯火通明,仍有军士府吏进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厅,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厅中几名校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宋怀恩。他换了一身深蓝便袍,在灯下看来,愈显清俊,言止从容坚定,隐有大将之风。

想来当年,萧綦少年之时,也是这般意气飞扬吧。

我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他也未发现,只专注向众将布署兵力防务。我心下欣慰,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身后有人讶然道,“王妃!”

回头见宋怀恩霍然抬头,定定望住我。

“时辰已晚,若非紧急军务,诸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厅中,向众人温言笑道。

宋怀恩颔首一笑,依言遣散了众人。

我徐步踱至舆图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数尺距离,一如既往的恭谨拘束。

“你的伤势如何?”我微笑侧首。

他低头道,“已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多谢王妃挂虑。”

见他神色越发局促,我不禁失笑,“怀恩,为何与我说话总是如临大敌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这句笑语惊住,耳根竟又红了。

见他如此尴尬,我亦不敢再言笑,侧首轻咳了声,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宁王会否抢先渡河?”

宋怀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晖州大乱,烽烟四起,謇宁王素来谨慎多疑,见此情形,势必不敢贸然渡河。然而,属下担心时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颔首道,“不错,若果真是大军已到,必定不会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动,越是露出破绽,迟早被他觑出我们的底细。”

“王爷接到信报,假使路途顺利,不出五日应能赶到。”宋怀恩深深蹙眉,“如何拖过这五日,便是关键所在。牟连已依计将豫章王帅旗遍插城头,驻军大营增加炉灶炊烟,日夜巡逻不熄,造出大军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属下看来,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准备,最坏的可能也莫过于刀兵相向。

“照此说来,三日之后,一场鏖战在所难免了?”我肃然望向他。

宋怀恩毅然点头,“我们至少仍需坚守两日,将謇宁王挡在晖州城外,等待王爷赶来。”

我蹙眉缓缓道,“晖州兵力远远不足,守军素来吃惯了皇粮,惫懒成性,疏于操练,又逢人心浮动之际……若是硬拼起来,我担心能否拖过两日。”

“挡不住也要挡!”宋怀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属下已经传令全军,一旦城破,我便纵火焚城,叫全城守军、老弱妇孺皆与叛军同葬!”

我一震,骇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语。

他凛然与我对视,缓缓道,“如此,则破釜沉舟,再无退路,惟有以命相搏!”

并肩

晖州的夜风比宁朔温软,五月深宵,透衣清凉,吹起我鬓发纷飞。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际,微微叹息,“交战一起,不知道这座城池将会变成怎样。”

宋怀恩默然片刻,“彭泽刺史已经举兵叛乱,烽烟燃及东南诸郡,一旦水泽之路失陷,琅玡也不再太平。长公主此时还在路途中,获知彭泽兵乱,只怕不会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叹道:“家母此时应当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难道长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怀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见忧急。

“正因京城陷于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罢。”我无奈一笑,到底是数十年夫妻,对父亲纵有万般怨恨,当此生死关头,她总要和他在一起的。晋敏长公主的性子,若真执拗起来,谁又阻得住她。彭泽之乱将京城逼到危急边缘,或许也逼出了母亲的真情。

“王妃此话何解?”宋怀恩惴惴开口,犹自疑惑。

我却不愿再与旁人提及家事,只淡淡一笑,“我确信她会返回京城,正如我也会留在晖州。”

“你要留在晖州?”宋怀恩语声陡然拔高,连敬辞也忘了,朝我脱口怒道,“万万不可!”

夜色下,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焦灼关切。

我看在眼里,心下怦然一紧。这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热切,再不是臣属之于主上,仅仅是一个男子看向一个女子的目光。

只听他急急道,“晖州一战在即,属下预备明日一早就让庞癸护送王妃出城,北上与王爷会合……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王妃涉险!”

我侧首转身,避开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许慌乱。

一时相对无语,惟觉夜风吹得衣袂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