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贺兰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这车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
我悚然一惊。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一放,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电转间,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这个贺兰箴,性情乖戾,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宁朔,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萧綦。
贺兰箴,他会怎样对付萧綦……我心中竟涌起不安。
无论如何,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
或许,贺兰箴不是他的对手,自会挫败于他手下,我亦能获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
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
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却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板,不由痛呼出声。
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
我往后急缩,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车壁坐好,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嘲讽地一笑。
“从前,他们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会搂着我,一边掉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受了伤,娘就会抱着我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宁朔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他低低唤我,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
我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
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我踏上宁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萧綦,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我笑语嫣然,贺兰箴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我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