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炭正待分说,忽然听见外面嘶喊争吵声遽然停了下来,完全地静了焉,一时间只听到马队兴履调度进退齐整的微呵。
张炭忙从窗棂往下望去,只见楼下火光猎猎,照得通明,金风细雨楼里的人,人人严阵以待;这时大栅门忽徐徐往两边推开,一队人马,缀缀步入,井然有序,马上为首一人,鹅绒黄色的衣袍,远远望去,仍见其肤色白好,气态清朗,像只是来赴一场吃的玩的乐的盛宴,而且仿佛还无所谓地可以净拣甜的美味的吃。
张炭这回是第二次自白楼凭栏下望:以前他跟王小石为弟兄时。
常在红、青、白、黄四楼走动(玉塔则是苏梦枕的“重地”,别说张炭了,就连王小石、白愁飞也少有徘徊该处),却没有现时这种感觉:
他刚才居高临下一望,乍见自己的“战友”吴谅交头接耳不已,在这四面楚欧的情形下,连少数两名“同僚”,也变得如此人心叵测,使他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悲情无助感觉:而今再看悠荡而入的王小石,只见他真诚义如赴宴、视死如视乐;凡他过处,敌人都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驱白楼,张炭心中不住喝了一声来:
大丈夫,当如是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生死等闲事,抱剑对千军!
——养气不动真豪杰,居心无动转光明。
(对,就这“光明磊落”四字而已矣!)
忽觉鬓边一热。
原来是温柔自左后侧靠近了他,随他的视线下望,就看见坦然分众而入的王小石和他的兄弟们。
“天!”温柔轻呼,她看见王小石含笑遥向她招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王小石也可以直入风雨楼…”
刚披上衣服的温柔这样诧呼,只觉一阵刚刚成熟就给掩罩着的处子体香,馥人欲醉。
张炭不止鬓边觉热,眼里看的是她云鬓半乱、眼儿犹媚,心里想的是她玉软温香火热胴体,一时连脸颊都懊热了起来…
(该怎么告诉她呢?)
(该告诉她哪些事?)
(——告诉她他是为她而遭困“留自轩”么?)
(——还是告诉她蔡水择就是为了她而死、吴谅因她而背叛?)
(——难道要告诉她小石头这些人是为救她而深陷重围的!?)
(——抑或是告诉她白愁飞人面兽心要强暴她?)
她会温柔地相信,还是——?
他不知道。
他或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他爱她…
他甚至不知道。
——蔡水择是不是也暗恋着温柔,所以才不惜生命来救她…
——小石头是不是也爱慕着温柔,因此才不顾一切以救她…
——要不是为了爱,就为了义便不可以吗?难道男人只跟男人有义气,换了女子就不可以?
——自己呢?
(却是为啥这般豁出了性命:就为救这糊里糊涂的她!?)
你说呢?
人在恋爱中,是不是一下子变成了什么都可以,或者成了什么都不可以?是否本来可以的忽然变得不可以了,而可以的又全变成了不可以?
恋,到底苦还是甜?
爱,究竟可不可以值不值得——
去爱?
你说呢?
一零四:杀出大围
她依然单纯如一次闪电,一道惊雷。
那么美,美得教人可以忍耐,可以等待,美得带点稚气,清纯得仿佛连这美的本身也残酷了起来。
她看着那顶艳丽的轿子,清清而亲亲的轻轻笑了起来,说:
“白愁飞背弃了你,这才是真正的自招其败。”
轿里的人咳嗽。
咳了好久,仿佛连心和肺都咳出来了,才喘着气道:
“白愁飞小看了没有雷损的风雨楼,这才是他的败笔。”
雷纯笑语晏晏地道:“他也不该提前引发王小石的反扑.这叫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轿中人咳道:“他沉不住气的原因是怕再待下去,王小石会因而坐大,他要趁此做掉了他的心腹大患。别忘了,白愁飞是在江猢上用了几十个化名,失败了十几次,才一层一层地、一阵一阵地打上来的。
他已不能再失败,他已三十多岁了,再也失败不起。”
他顿了顿,语音苍凉:“一个人年岁长了就败不起了。我就是这样子。”
雷纯愉快地抿嘴笑道:“可是你败了依然能再起。”
轿里人涩声道,“那是因为你,”
雷纯酒窝深深:“因为你是苏梦枕。”
她婉转而坚定地道:“只有苏梦枕才是风雨楼真正的主人。”
轿里的苏梦枕沉郁地道:“——那到底是你起?还是我起。”
雷纯道:“我只知道:我爹败了,你也必败——胜利者是白愁飞。
他等你解决了我爹爹,然后他设计迫走王小石,背叛了你,剩下的就可以慢慢收拾我、并吞六分半堂:可是他没料到王小石会回来得那么快,而且象鼻塔会崛起得那么速。
他等不及了,所以要立即铲除王小石派系的实力。”
“不。”苏梦枕有力地更正:“真正的胜利者是蔡京。以前,他笼络京里‘迷天七圣’的势力,一时叱咤,只惜关七神智迷惚,不足堪当大任。之后,他拉拢你爹爹,但他也很快发现,雷总堂主既有‘江南霹雳堂’的背后支持,而且也不全让他牵着鼻子走。
现在他知道白愁飞的野心不止于武林称霸,还想当政,他就利用这个心理,纵控着白愁飞,霸占风雨楼,对付六分半堂,并吞京里其他派系实力。真正的获利者是蔡京。”
雷纯一笑:“可是白愁飞的野心着实是太大了。”
苏梦枕沉吟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雷纯纯纯地一笑:“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觉得,这是时候了,白愁飞已沉不住气了,要调度所有兵力与王小石一战,我们正好可去收拾残局。”
苏梦枕沉默了一下。
奇怪的是,他一旦沉默下来,仿佛连火把猎猎和虫虫呢喃之声都沉寂了下来。
场中一时死寂无比。
——天底下,说话与不说之间能有此声势者,仅苏氏一人耳。
“我不明白。”
“人不是老拣他明白的事去做——正如人不是老做对的事一样。”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对付白愁飞,收复风雨楼?”
雷纯一笑。
笑得真好。
“——那我为什么要救你、要收留你、还把树大夫的弟弟树大风请出来治你的病?
还替你保住你的心腹强助?”
雷纯眨眨如梦似幻的大眼睛,露出皓齿幽幽笑说:“也许我本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本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
“许是英烈的决心,来自似水的柔情。你虽然失败了,但成功的失败就是成功的开始。”雷纯明黠他说,“这世间一向都是做对了没有人知道,做错了没有人忘记;这就是人们的铁律。要制衡它,就尽拣大对大错、大成大败的做,人们反而弄不懂谁对谁错。”
她纯纯、美美地一笑又道:“小是小非,谣言漫天飞;大是大非,反易指鹿为马、黑白不分。前进后退易,左右为人难。”
狄飞惊干咳了一声。
雷纯轻睨着他:“你也有话要说?…姑且说吧。”
“对付金风细雨楼,是件极危险的事,你可有把握?”
雷纯嫣然一笑:
“我是杀手锏…白愁飞断断意料不到。”
狄飞惊道:“可是就连当年雷老总到头来也棋差一着。”
雷纯淡淡地道:“那时的风雨楼是有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
狄飞惊:“不过苏公子已非昔日的苏公子了。”
雷纯:“不错。所以我才要助他行事,你也得帮他成事。——别忘了,苏梦枕毕竟是苏梦枕;苏公子永远是苏公子。”
狄同意:“——有些人,的确是永远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的,而且倒下去便一定会爬得起来;在哪倒下,便在那里爬起来,甚至蹲着的时候也比站着的人高大。”
雷纯笑:“何况,我还跟他找到了他的好拍档,当年四色楼子里的总管和莫北神都会重新归人他的部队里。至于‘江南霹雳堂’,已派‘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等四雷来,而我们的第一号战士,他也已恢复了,今儿就要出战。”
狄飞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作不得声。
在轿里的苏梦枕似也微微一震。
雷纯反问:“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了。”
“我反而帮助杀父仇人去复仇,你也不反对?”
“你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我跟随你,绝对服从。”
“这不伤害你效忠六分半堂的原则吗?”
“雷总死后,你已代表了六分半堂,何况,没有原则一向就是我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