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苏老大死在他的手上。

他要亲自杀他。

——苏大哥若死在别人的手上,他还觉得不妥帖、不惬意、也不放心哩。

人就是这样子,要坏,只要坏了个开头,常常就会坏下去,讲义气的,只要义字当头,到头来可能为义字不惜咽下最后一口气。重感情的,只要先伤了感情、到后来就不惜无情绝情到绝顶。

坠落是这样,进取亦如是。

——像白愁飞这样的人,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只有进。

前有急流。

他第一反应就是向撑舟的人下令:“全力推进。”

新楼主上任,而且晋升的方式是把前任楼主“打”了下来,有支持过他发动的,自然耍卖命,以博取更多的擢赏;没为他效过力的,更要搏命,以表示眼前楼主没有什么“关系”。何况,新楼主那么要命,他们谁都不敢不拼命。

所以船快得似水上奔马一般。

很快地他就望见小舟。

和小舟上的人。

舟子上的蓑衣人自然也看见他。

看到他了之后,那在蓑笠里的眼神就更特别了。

那眼神同时令人感到两种讯息:心丧欲死和视死如归。

——虽然两者都是自分必死,但一个是绝望无依的,一个是对死无惧的。

两种眼神都出现在这一双饱历人情世故的眼里。

白愁飞却不很注意他的眼。

他一下子就盯住对方的手。

然后他第一句就问:“你要?”

蓑衣人道:“我什么都不要。”

白愁飞道:“你不要,我要。”他指了指舟上伏的人,“我要他。”

蓑衣人干咳道:“他是我的。”

白愁飞目光如电:“你年纪很大了吧?”

蓑衣人嘿然道:“比你年长就是。”

白愁飞道:“回去安享天年吧,我知道苏梦枕对你有恩,也犯不着为他死在这儿。”

蓑衣人愕了一愕,白愁飞又道:“只要你把这人交给我,我可以放你走。如果你像当日为他效命而潜在‘迷天七圣’里卧底一样为我效力,在‘金凤细雨楼’里补你个‘五方神煞’缺!”

蓑衣人颤了一颤,长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你是怎么认得出来的。”

白愁飞淡然道:“我认出你的手,鹰爪练到你这个地步的可谓罕有。咱们在‘三合楼’上交过手,你后来加入了楼子里,但王小石走了之后你也销声匿迹了,我早防着你和朱小腰随时都会冒出来。”

“好眼力。”那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能平息震惊,慢慢揭开了头上的蓑笠,露出一对黑而烈的浓眉、细而嫩的肌肤和满头白发来,却正原是‘迷天七圣’里的大圣主,“不老峒主”颜鹤发!

二十二、晚机

“这么有眼力的人,却是这样不讲义气;”颜鹤发冷晒道,“我为你可惜。”

“人家都管叫你做‘不老神仙’,你却老了,老掉牙了。”

白愁飞啧啧声道:“这江湖以前是讲义气的,现在是讲实力的。武林不是义气讲出来,而是各门派各家各宗的势力堆叠对垒出来的。到现在还有人讲义气?大概只有你了!

讲义气有什么好处?你保不了自己,还保得住苏梦枕?你到这时候还跟他讲捞什子的义气,到头来只累了你自己!”

颜鹤发也不以为忤:“要讲义气,就不伯受人连累。凡是讲究成败得失,就不是义,而是利。”

“你也学人讲义气?!”白愁飞嗤笑道,“那你又在关七重伤惨败时,投靠金风细雨楼?!”

颜鹤发亦不动气:“第一,是关七迷失本性,先行诛尽老臣子,逆天行事,人神共愤。第二,他们神智不清,全遭五、六圣主和幕后人物支使,我们总不能死跟着他去疯。

第三,苏公子一早已以识重待我,我也以知遇待他,后头几年,我只在‘迷天七圣坛’里当卧底,并不是俟关七遭电殛电劈时才背叛他的。第四,苏楼主一向待我恩厚,我欠他的情。”

白愁飞脸色一沉,嘿声道:“你欠他的情,就得偿他的命。”

“我早有此决心。”颜鹤发却是说来安然,“君不见我年已老迈,虽老尚风流,但身畔决无牵挂吗?我上无父母,身无长物。伴无妻室,下无儿女,四海为家,生是赤手空空地来,死时也双手空空地去,有何挂碍?有何不可?”

白愁飞双目厉光一长,正时待发作,忽又长吸一口气。

深长的一口气。

然后他平和地说:“加入我们吧,现在还来得及。你对苏老大那么忠心,我不会介怀,只要你将功顶罪,把他交给我,在楼子里,有我白某人在的一日,不委屈了你。”

颜鹤发听了倒也一愣:“我不知道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除非你能提出保证。不过,我倒佩服你,你逆性太强、野心太大,但你确是人材,果是人物!”

白愁飞却把脸色一板:“咄!到此时此境,你还讨价还价!你讨得了好么!”

遂而转首霍然向身后四人:“禀报吧!”

利小吉即道:“趴在舟上的人已没有了呼吸。从你们开始谈话起,他就绝对未曾呼吸过。”

祥哥儿也道:“这人脉搏没有跳动过,我注视了好久,近腕脉和颈脉的衣饰,除了给江风掠过,就不曾微移过一下!”

朱如是却道:“心也没有跳,更重要的是,他的腿也没有断!”

欧阳意意则道:“他伏卧的位置,脸孔完全遮覆着,显然是要我们认不出来:这到底是谁!”

白愁飞怒叱一声:“这究竟是什么人!?颜鹤发笑道:“好,你身边有的是能人,难怪敢逆敢叛!”

白愁飞一纵身已落入舟内。

颜鹤发手上的剑沉了一沉,剑尖已略没入覆趴着的人之颈肉里。

“这没有用的,你威胁不到我的!”白愁飞的脸又开始发白,指节的青筋突露分明,连中指都变长了起来,“何况,就算这是苏梦枕,也只是一个死了的苏梦枕!死的老虎跟死的老鼠没啥两样,最多是尸身份量重上一些罢了!”

“好,好!”颜鹤发兀然笑了起来,“可惜,可惜!”

白愁飞上前一步,颜鹤发双肘一沉,双手握将于膝上,将剑上翘,直指白愁飞咽喉,姿势甚诡。

白愁飞凝住了脚步,衣袂让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可惜什么!?”

“你警觉得好!”颜鹤发笑得很放肆,“那的确是个死人。可惜你还是省觉得太迟了!”

说着,还后退了一步。

本来他一屹立在舟子中段,白愁飞自舟首登上,他这一退,已退到船尾,只留下那伏看的人仍趴在舟子中间。

白愁飞踏前一步,飞起一脚。

这脚踢得十分小心。

——因为那可能是苏梦枕的尸体。

只要任何事物关系到苏梦枕这种人物的,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因为就算苏梦枕只胜下一口气,仍是个绝世的人物。纵然他死了,但余威尚在,那就像秦始皇的墓陵一般,纵人已死了千百年,要盔坟掘墓的人一不小心只怕还是得个陪葬的下场!

所以他那看来随随便便的一脚,却是平生功力所聚——不管有机关、敌人诈死、还是苏梦枕反扑,他都早准备好了三十一种应对之法:无论对手怎么来,他就怎么收拾,而且一定收拾得了。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反扑。

没有陷阱。

尸首给一踢翻身:这尸体很眼熟——却不是苏梦枕!

白愁飞认得这死人:“抬派”掌门人:智利!

他死了!

竟死在这里!

这么说,去跟从追杀杨无忌的那一组“行动”,必已出了岔子!

这一刹间,白愁飞觉得自己虽在密谋计算人,但也一脚踩入人家设的彀里去了!

——调虎离山!

——陈仓暗度!

他们这一大伙的人,全给这一个“死人”的颜鹤发“拖死”在这里了!

以致该做的事没做。

该发动的行动未发动。

要补救的问题已来不及补救。

这时候,他只觉得很羞辱,也很愤怒。

却听颜鹤发笑道:“你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惜已省觉得太晚了。”

这一种笑是张狂的。

也是绝望的。

——一个人很少会发出这种不留余地的放笑,除非他根本已不打算再留什么余地给自己!

二十三、落机

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完全不留余地给自己?

——那就是他准备死了,或者随时都可以死了的时候。

白愁飞怒吼一声,正要动手,颜鹤发已先他一步动了手。

他不是向敌人动手。

——他眼前的敌手,就算不论白愁飞,剩下不管是任穷、任怨,还是朱如是、欧阳意意、祥哥儿、利小吉,或是雷媚、天下第七,都是难以取胜的好手。

可是他是向自己动手。

一剑刺入了胸腔。